许谨喉头一动:“无端端的她去那个地方做什么,她向来……”话未说完,忽然想起自己那天正是对小叶发了脾气,难道她……
下意识地抬手在额头上轻轻抚过,许谨定了定神:“她向来胆小怕鬼,那景阳宫又是个禁地。”
裕妃站起身来,她缓步走到许谨身前,端详着说道:“许掌案,你的脸色不对。”
许谨慢慢抬头,跟裕妃的目光相对:“请娘娘恕罪。”
裕妃抬手示意他噤声,却继续地盯着他说道:“许掌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本宫?”
许谨的神色逐渐冷静下来:“不知娘娘这话从何说起?”
裕妃的声音不高,但极为清晰:“当初景阳宫事发之后,不出一个月,你就认养了‘叶青蝉’,收在身边。”
“奴婢不懂,这个难道有什么不妥吗?”许谨依旧镇定。
裕妃道:“本宫叫人去查过,那个姓叶的孩子净身的时候的确是六七岁,只不过听说他当时病的很重,几乎都已经救不了了……被你带回去后才很快痊愈的。”
“回娘娘,是她命大,自个儿从鬼门关上硬挣回来的。”
“好吧,”裕妃歪头看着许谨:“许掌案,还有一个问题。”
“娘娘请说。”
“你不觉着叶青蝉……长的有点像是一个人吗。”
许谨摇头。
裕妃又笑了:“许掌案,你莫非觉着这宫内的人都是傻子?本宫既然能看出来,迟早晚也会有别人看出来。”
许谨沉默。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一个紧盯,一个垂眸,殿内的空气都像是要凝滞了。
这会儿奉常等都离得有点儿远,没有人留意到就在旁边的窗台上,正站着两只小麻雀。
终于,裕妃道:“许掌案,本宫最后最后再问你一遍……”
许谨仍是默不做声,那两只小麻雀却往里跳了跳,伸着细细的脖颈,作出一副侧耳倾听的样子。
裕妃道:“这个‘叶青蝉’,跟当年葬身在景阳宫的林犀儿,到底有没有关系。”
她问完了这句又加上了一句:“你是个聪明的人,只是别聪明的过了头,忘了‘纸里包不住火’的道理,毕竟真个儿要查,是男是女,再简单不过了,本宫只是不想事情变得难看。”
丰艳宫的后殿宫墙之外,小叶站在那里,正仰头看着高高的宫墙,像是在等待什么。
忽然,一只小小的灰麻雀飞了出来,原地转了个圈儿便落在小叶的肩头。
“听见了听见了!”小麻雀唧唧喳喳的,“裕妃娘娘问许掌案的是你小时候的事。”
小叶无端紧张:“什么?”
小麻雀道:“别的有点听不明白,只是后来娘娘小声问许掌案,说你长的像是、像是什么景阳宫的犀、犀牛?让许掌案不要隐瞒什么关系。”
这会儿两一只麻雀跳起来说道:“不是犀牛!是犀儿!”
先前那只道:“是吗?我听着是犀牛,那珍禽园里的犀牛才跟叶掌案有关系啊,那什么犀儿又有什么关系了?还说什么是男是女很简单的……”
小叶愣愣地听着两只小麻雀说着,“林犀儿”这个名字她记忆犹新的,那次她劝猞猁教主回园子,猞猁教主最后那一声,让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两只麻雀还在辩论,忽然间听见一声怒吼:“你们两个蠢货!”
麻雀们忙停下来,小叶抬头,却见空中是那只红嘴蓝鹊急速飞来,它显然是极为生气的,还未落下就作出要扑击的样子:“谁叫你们多嘴的!”
那两只小麻雀吓的慌了,赶紧振翅要逃,然而不逃还罢了,一逃反而正中那红嘴蓝鹊的下怀,他猛然扑击而下,闪电般便擒住了其中一只。
小麻雀动弹不得,小叶却反应过来,忙叫道:“你干什么?快放开它!”
红嘴蓝鹊捉着麻雀,气的双眼瞪圆:“坏事的东西,我要杀尽了你们!”
另一只麻雀想逃,又不忍丢下伙伴,慌的啾啾乱叫。
小叶气的暴跳,不顾一切地吼道:“你敢!我叫你放开它!”
红嘴蓝鹊盯着她,但怒气满满的它显然并不打算听话的样子。
小叶的眼睛都有点红了,继续叫道:“该听的我都听见了,你杀它们有什么用,你难道连我也要杀了?!”
红嘴蓝鹊一抖,那只麻雀猝不及防往地上坠去,却又支撑着跳起来。
另外那只飞下来查看它的情形,又帮着它一块儿忙忙地飞走了。
红嘴蓝鹊在空中,小叶在地上,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来,只是看向前方。
有几个丰艳宫的太监站在那里,显然是刚才听见小叶的喊叫,不知怎么了,赶紧跑出来查看端地。
而就在那几个太监身后,缓步走出来的却正是许谨。
红嘴蓝鹊也感觉到了,它扇动翅膀在空中转过身去,看到许谨的刹那,挥动的翅膀也在瞬间僵了僵。
小叶没有再管红嘴蓝鹊,只是看着不远处的许谨,目光相对,小叶心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林犀儿……
其实小叶知道,她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并不是从猞猁教主口中。
第一次,是许谨无意中的口误,但他假装无事的,小叶下意识地并不去追问。
后来是那天在梦中,她梦见了那场火焰,那个急切呼唤的声音,他叫“犀儿”。
那么可怕的梦境。
所以小叶不想记得这些,就像是一些令人难以面对的东西,所以宁肯选择回避。
但是现在……她距离那真相好像只隔着一层纱了。
几乎让她回避都觉着困难。
这种感觉非常的难受,如同那个遇到了庆王的下雨天,在景阳宫门外的感觉。
恍惚中,小叶发现许谨正一步一步地向着自己走过来。
但在意识到什么之前,小叶却本能地一步步往后退去。
直到许谨喊了她一声:“蝉儿!”
小叶咽了口唾沫,她想答应,却发现自己没有办法说话了。
入夜,天忽然阴沉下来,风里有些凉意,但却并没有下雨。
庆王府。
阿南进府的时候,脸色相当的难以形容。
连迎出来的寒雨都看的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阿南张了张嘴,却没回答,只问:“公公好些了吗?”
寒雨道:“本就没有什么大碍的,又听说明儿那个叶青蝉来,他就高兴了,早就好妥当了。”
阿南听到“叶青蝉”三个字,停了停:“王爷呢?”
寒雨笑道:“小书房里,今儿那个钟小侯爷来叨扰了半天,才走不多时,虽是个粗人,倒也是个侠义之人,有些意思。难得王爷也没烦他。”
阿南心里微乱,来到小书房行了礼,却没言语。
庆王抬眸,看他的脸色不对,便把手中的笔轻轻放下了:“出什么事了?”
阿南咽了几口唾沫,又看向小吉安,小吉安很吃惊——这显然是要他避让的意思,他忍不住撇嘴:“你是怎么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连我都要避着……”
话音未落就听庆王道:“出去。”
小吉安愁眉苦脸,狠狠地瞪了阿南一眼,还是乖乖退了出去。
屋内只有阿南跟庆王了,阿南平静了一下心绪:“王爷,今日许谨跟叶青蝉都去了丰艳宫。”
庆王的眼神一变。
阿南回忆着自己在丰艳宫外所见所听,一边跟庆王讲述。
这会儿阿南的感觉,有点像是当初在咸福宫看着小叶对那三只猫跟猞猁指手画脚的场景,但是心情却神奇的截然相反。
那时候跟庆王描述咸福宫所见所闻,他是完全的凌乱而魔幻的,虽然尽量让口述忠于事实,内心却坚定地认为那个叶青蝉多半是个疯子。
甚至小叶当初在庆王府里追逐麻雀,对着刺猬自言自语,他也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又犯病了。
但是经过今天之后,阿南对小叶的认知完全不一样了。
第82章
其实在小叶给内侍司那两个太监带着走的时候,阿南就已经跟上了,想着找一个比较隐秘的地方见机行事。
不料就在阿南想要动手之前,他又看见了令他瞠目结舌的一幕。
那只本来趴在门槛上眯着眼睛打哈欠的猫,给小叶抱过之后,突然间一反常态,对着两个太监开始了暴风骤雨般的攻击,那招式凌厉的连阿南都叹为观止。
虽然小叶避着那两个太监,但阿南隐隐地仍将她对猫的“自言自语”听了个大概,那会儿他还是怀疑小叶是有癔症,直到三花儿把那两人抓的满脸血痕,掩护小叶成功逃走。
而后……他看到小叶跟那只三花讨价还价,然后竟到了丰艳宫。
在小叶往丰艳宫来的时候,阿南起过要拦住她的心思,但又好奇她到底从那只猫嘴里知道了什么,怎么就突然要到裕妃这里来了。
于是,他如愿以偿地亲眼目睹了那两只小麻雀——就是麻雀帮里派来盯梢的,在跟小叶唧唧喳喳几声后又飞到宫内。
等了半天,就在阿南觉着自己不该跟她一起发疯的时候,那两只麻雀飞了出来,落在小叶肩头。
这次阿南听得很明白,包括小叶对那只红嘴蓝鹊的喝骂。
如果说之前咸福宫内小叶跟那三只猫和猞猁……只是巧合的相处罢了,那么现在俨然已经不能用什么“巧合”来解释。
没有巧合可以解释麻雀为何会落在她肩头,而那只突然狂怒的红嘴蓝鹊给小叶呵斥之后松开麻雀的举动。
更主要的是,小叶说的那些话。
阿南回忆着,一句不落地都跟庆王说了。
包括:
——“该听的我都听见了!”
在阿南说完这半天的离奇遭遇之后,小书房内分外静寂。
风从窗口吹了进来,撩动庆王的衣袖,珍珠绸起伏的姿态,像是一场无声的风起云涌。
庆王抬起手指,在自己的眉端轻轻地抚过。
阿南看着他的动作,终于说道:“王爷……叶青蝉他、他是不是并非有癔症?”
直到如今阿南也看出来了,小叶那绝对不是所谓的“病”。
庆王抬眸,眸色依旧沉静,显然对这句话毫无意外。
阿南对上这种眼神,想到先前庆王对于小叶的种种“容忍”,忽然又想通了,也许……庆王早就知道了。
因为早就胸中了然,所以不动声色。
而他只是后知后觉罢了。
正在出神,忽听庆王问道:“然后呢?”
阿南一时没反应过来,庆王又问:“许谨出来之后,又怎么样?”
许谨出了丰艳宫,看到小叶站在宫墙之下,她的脸色不太好,有些过于白了。
同时许谨发现小叶竟对自己做出了类似防备的动作,她竟后退了数步。
在丰艳宫内侍们的注视下,许谨不由分说地加快脚步走到她跟前:“你来这里做什么?”
小叶的眼圈有些红,她仰头看着许谨,却说不出话来。
许谨见状,抬手攥住她的手腕,拉着往前就走。
小叶不由自主地,给他拽的脚步有些踉跄,她想让许谨松手,或者走的慢些,可仍是艰于言语。
许谨是拉着小叶往北去的,走不多时,路上有几个后宫妃嫔路过,见了他们两个,便都看过来,许谨只能拉着小叶退后,等这些妃嫔先过去。
其中一名贵人因常去太后那里听戏,看见许谨,便止步笑道:“许掌案这是从哪里来?”
许谨只得说道:“是裕妃娘娘那里。”
“哦,敢情裕妃娘娘也犯了戏瘾,想听个什么戏吗?”
许谨惜字如金:“娘娘只是问了几句最近有什么好戏。”
那贵人知道他话少,便嫣然一笑:“其实许掌案排演的,哪一个不是好戏呢。”
又扫了眼小叶,见她低着头,便道:“这……就是珍禽园的小叶掌案吧?啧,果然是一表人才。”
旁边一名后妃笑道:“这小叶掌案长的这样出色,倒像是许掌案的亲儿子。”
那贵人觉着她说话有些过于粗鄙了,怕许谨不喜欢,便笑对许谨道:“耽误许掌案的时间了,您且请吧。”
许谨略略一欠身,便带了小叶去了。
背后众人兀自目送他们两个一前一后的离开,先前说话的那后妃看着许谨端然的背影,叹道:“可惜了,这样的人物竟然是太……”说到这里又自知失言,左顾右盼,幸而大家都没有在意。
更或许,众人都跟她是一样心思的,只是她说出来了而已。
许谨带了小叶到了重华门后的崇敬轩,见并无人,才道:“你怎么去了丰艳宫?”
小叶低着头不言语,许谨有些急躁:“说话!”
突然想起了裕妃娘娘提过的景阳宫,便皱眉道:“好,你不说,那我再问你,庆王带你出宫那天,你是在哪里见到他的?”
小叶听他提起了“景阳宫”,才抬头:“干爹为什么这么问?”
许谨道:“我问你,你就只管回答!”
小叶说道:“是景阳宫。”
许谨的心跳顿时停了一拍:“你、你果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跑到哪里去?”
小叶想了想,那天因为自己心里难过,恍惚是大花儿引路带了她过去的。
但这怎么跟许谨说呢?
小叶便道:“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