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王抬起筷子,把这几样东西打量了片刻,慢慢地吃了,他将筷子轻轻搁下,说道:“这很好,天气热,这些不用白搁着,你安排着叫人吃了吧。”
祥公公听了吩咐就知道他要起驾,忙过来伺候。
小叶本想自己动手去推,忽然想起上次差点把他推倒,又见祥公公过来了,便讪讪地停了手。
庆王见阿黄在旁边跟着,便道:“今晚上我不会出宫,阿黄跟着我有些不便,且先留在你这里吧。”
阿黄摇了摇尾巴,乖乖地答应了。
于是一行人重新往外而行,到出珍禽园大门,庆王见小叶老乔程嘉等都还随行,便回头看向她:“回去吧……别的话,往后再说。”
柔淡的烛光下,他的眸子在夜色中有清浅的光。
小叶的唇动了动,心里竟生出一种莫名的依恋感,几乎要忍不住上去拉拉他的衣袖。
可当着众人的面儿,到底也不便说别的,于是只躬身道:“恭送殿下。”
庆王的仪仗逐渐远去,小叶早跑到门口路中间,垂手向着那边张望。
身后老乔跟旁边程嘉对视一眼,终于道:“掌案?这王爷已经走了……”
小叶回神:“啊是,”对上老乔的目光,终于道:“咱们、先回去吃饭吧。我看御膳房送了不少好东西来呢,再加上嘉嘉做的,今晚上够吃一顿的了。”
老乔满心的疑问,像是雨后的鱼池,无数的泡泡翻涌。
但见庆王跟她竟是那样与众不同似的,竟不敢多问,听她说吃却来了精神:“说的是,王爷刚才也吩咐了,咱们还是快回去吃饭,站了半天我都饿了。”
往回走的时候,惊动了那几只池子里的绿头鸭,其中一只伸出脖子嘎嘎地问:“小叶子,王爷怎么就走了,我们正在补觉,还想着晚上听一听墙根儿呢。”
阿黄听见了,先汪地叫了声,问小叶:“要不要我咬它们?”
小叶却一反常态,摇摇头不跟它们计较,只默默地从旁边走过去了。
老乔见小叶似有心事,知道是跟庆王有关,但这显然超出他的所知所能,不问也罢。
目前却有一件在他所能所知的范围内,老乔追了两步:“掌案,掌案,我有一件事。”
小叶打起精神来:“什么事?”
老乔说道:“就是那个王大春嘛,其实他先前离开之后,也是很后悔了,所以隔三岔五地就跑回来,上次饲料的事情也多亏了他……你跟那个孙、孙子见面的时候也是他着急去找的……”
小叶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乔公公,王公公可还给关押着?”
老乔见她不等自己说完就问这个,也知道她猜到自己的用意了,赶紧说:“是啊,其实这件事跟他实在没什么关系,他是直接给调过去的,人生脸不熟,那些人本就不太听他的话,如今出了事,却把他推出来顶罪,是有些不太公平的。”
小叶问:“是不是王公公叫人求你了?”
老乔忙摇头:“他就算想求,也没这个脸开口,是我昨儿偷空去看了他一眼,见他颓颓丧丧的,我倒是有些不大忍心,所以想着、要不要弄个法儿救他一救,不过他确实的害过掌案,如今落到这个地步是他罪有应得的,要是不理会他也是人之常情。”
王大春虽曾有过坏心,但此后表现确实不差,比如给孙丞勋一起捉到别邸,还想着保护小叶来着,所以倒也不是个一无是处的人。
小叶寻思了会儿,说道:“我且想想看。”
丰艳宫。
奉常亲自接了庆王入内殿,却见殿内空空的,没多余的太监宫女在其中,只有裕妃的一个贴身嬷嬷,其他两名宫女也站的远远的。
在庆王请安之后,连奉常跟那嬷嬷也退下了,其他宫女也都退到了殿门外。
裕妃坐在铺着冰丝薄毯的凉榻上,默默凝视着自己的儿子:“听说,你方才在珍禽园?”
庆王道:“是。”
“在哪里做什么?”
“只是消遣。”
裕妃听了这话,嗤地笑了:“消遣?我从不知道庆王也有这种闲情逸致的时候。”
庆王不语。
裕妃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我既然这么问了,自然不想跟我的儿子虚与委蛇,更何况,就算是我在这里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你以为经过你今儿一闹腾,明日宫内会传什么?别说是宫中,就算朝上呢?你真的一点儿也不顾忌了吗?”
庆王道:“无非是些闲言碎语罢了,母妃何必放在心上。”
裕妃哼道:“你只说闲言碎语,难道就没想到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道理?要是为了什么正经行当也罢了,如今只为了一个小太监!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庆王?”
裕妃质问起来,庆王的脸色却一如寻常:“是,”他沉静地回答:“我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请母妃恕罪。”
裕妃一震,她慢慢地咽了口唾沫。
但没等裕妃再开口,庆王又说道:“另外,请母妃千万不要再贸然插手其中了。”
裕妃的眼睛慢慢睁大。
先前叫许谨来,虽然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几乎要到图穷匕见的地步,可最后终究未曾说破。
毕竟裕妃知道许谨背后是太后,若非到那必须、必要的地步,且没有十足把握的话,并不该跟他撕破脸。
可虽如此,彼此却已经心照不宣。
如今再看庆王的言行,裕妃心底那个答案当然也很清楚了。
裕妃走开数步,一直走到窗户边上,她看着外头安静的夜色,才下过月,夜空里一轮明月冉冉升起,院中各处凡给雨水冲刷过的地方都有些亮晶晶的。
夜影中,东北的方向模模糊糊,她记得那是景阳宫的所在。
裕妃也还清楚的记得林妃含笑叫她姐姐的样子,还有那个女孩儿,生得真是好看,几乎是人见人爱。
只是当初裕妃莫名的不太喜欢她,大概是觉着太过绝色,反而不是好事,又或者是那女孩儿太喜欢跟着庆王了,让她有种下意识的不安。
后来景阳宫那场火后,庆王的腿废了,裕妃才知道,这种不安竟不是空穴来风。
闭了闭眼睛,裕妃又轻轻地叹了声。
她转身走回到庆王身旁,用一种波澜不惊的语气问道:“这么说,你已经确信了,她就是当年的那个……”
庆王道:“是。”
裕妃的右手覆在左手背上,微微一握,暗暗屏息:“那么,以后你打算怎么做?”
这句话才是关键的。
其实早在庆王第一次带小叶出宫的时候,就想要把她留在王府了,虽然那时候他还没有确信她就是犀儿,但强烈的直觉让他知道自己该把人留在身边。
只是那孩子实在是太想她的珍禽园了,也许是眷恋许谨。
庆王无法强行留人,只能随她的意愿,慢慢图之。
谁知虽然他想先放慢脚步,但带小叶留宿王府引发的宫内动荡却在持续酝酿。
而其中的一波“助力”,是来自自己的母妃。
不过这样也好,反而阴差阳错的跟小叶说开了。
隔了十三年,他终于又能听见那声“翼哥哥”。
但是小叶的归宿,却是让庆王为难的事。
本来这件事很简单,庆王当然是让他带回王府照看着,毕竟她的家人都没有了,而他就是她的家人。
只要有他在,一切都会安排的很妥当,当然也会比她在宫内要好的多。
但庆王又知道小叶不是个会任人安排的,只怕也未必想离开珍禽园和许谨。
而且她的身份,要是向皇帝禀明,恐怕会有一番意想不到的波折,虽然有他在,不必更多顾虑那些,始终有法子应对。
因此现在让庆王觉着为难的是——小叶自己的意愿。
又因为这些,此时面对裕妃的询问,庆王竟没有立刻答复。
裕妃瞅着他,忽然问道:“翼儿,母妃问你一句,你一定要想好了如实回答。”
庆王敛了敛神:“母妃请讲。”
裕妃道:“当初那孩子没的时候,才只四岁,如今纵然是失而复得,她年纪毕竟大了。”
庆王有些意外,却只静静听着。
裕妃回想小叶那样出色的容貌,当时以为是小太监的时候还非常惋惜,觉着若是个女孩儿,定会倾国倾城呢。如今知道她是女孩儿,心里反而阵阵发凉。
在庆王的等待中,裕妃道:“她要是换了女装,指不定多好看呢,所以、母妃问你,你是仍把她当成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儿呢,还是……”
庆王的眼中有几许疑惑,似乎不知道裕妃的意思。
裕妃迟疑着,打量着庆王,终于说:“还是,你有意钟情于她?”
庆王显然没想到裕妃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诧异让他的双眸微睁,那是错愕之色,眉峰却皱蹙起来。
也就是这个细微的表情,让裕妃在瞬间窥察到庆王的心境。
——原来庆王并没有起过这个念头,甚至根本都没想到过!
那就是说,他如今只是把小叶当成当初的那个小女孩儿,失而复得,弥足珍贵,所以才如此的举止失常。
而不是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也是的,始终让庆王心心念念惦记的,不过是当初的那个小孩子罢了,怎么会突然间就动了男女之情,原来是她想太多了。
莫名的,裕妃悄悄地松了口气,她的脸上也总算露出了些许笑意。
第90章
裕妃吃了定心丸,也不必等庆王回答了,她微微一笑,道:“这真是难以想到的事情,本以为已经没了的人,竟还好端端的在。”
回想第一次在丰艳宫见到小叶,又笑道:“怪不得,当初第一次瞧见她的时候,总觉着有些眼熟,可谁又能想到那里去呢,后来母妃起了疑心询问许谨,许谨还是瞒的滴水不漏的……对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庆王正因为先前裕妃那一句有些微微的出神,听她问起这个,便道:“也是因为她的样貌。阿祥看出了她是女孩子。”
裕妃闻言点头,道:“这孩子倒也是不容易的,令人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许谨竟私自悄悄地把她匿下了,当时若救出她来,很该告诉皇上才是,要是知道还有个女儿在世,林琅也不至于就……”
说到这伤情的地方,裕妃便停了下来。
她看了一眼默然无声的庆王,望着他若有所思略带恍惚的神情,忽然有点不安,后悔刚才贸然先问出了那句话。
于是又道:“刚才母妃问你该怎么处置此事,你并未回答,但就像是我在召见许谨的时候曾提醒过的,那孩子的样貌太出色了,始终是瞒不过人的,纵然是在珍禽园,原本偏僻少有人去也就罢了,如今眼见人来人往,难保有宫内的旧人看出端倪,而且她总不能一辈子都装个小太监,要是给人先看出了破绽,失了先机反而不好了,你说呢?”
庆王道:“母妃说的是。”
裕妃见他应了,才又说:“那你又在迟疑什么?”
庆王回首看向裕妃:“这件事要如何进行,儿臣要再进一步打算。”
裕妃道:“你要如何打算?叫我说无非是两条路。”
庆王问道:“母妃说哪两条路?”
裕妃略一沉吟,道:“第一是公开她的身份,要如何跟太后、皇上开口,自然要想个不伤筋骨的法子,但我想林妃当年死的冤屈,林家只这一根独苗了,太后跟皇上自然不会为难,兴许还会疼爱有加。所以这个法子里要考虑的只是如何合适地揭开这谜而已。”
庆王道:“第二个法子呢?”
裕妃道:“第二个法子,就更简单些,连考量都不用,只仍像是如今一般瞒着她的身份,带出宫去,或者找个地方安置……叫她平平安安的过完此生,也是幸事。这个法子的便利在于,不必戳穿她的假身份,自然也不至于牵连许谨等了,毕竟宫内才出过那宗内侍的丑闻,这时侯再爆出此事,吉凶难料,也难保不牵连别人。只是这个法子……她自然不能正式的认祖归宗了。”
裕妃说完,见庆王仍不回话,便道:“不管是哪个法子,都要尽快,晚了一步,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你要是觉着为难,不知如何处置,或许可以让母妃代为料理。”
庆王听了这句,终于说道:“不必了,母妃不必担心,这件事我会处理妥当的。”
裕妃微微歪头看着庆王:“那你好歹把打算跟母妃说一声,也让母妃心里有底。”
庆王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前方敞开的窗户。
夜色在外面,浓如墨染,过了片刻,庆王道:“我向来自责于当初没有把犀儿救出来,如今知道她还好好的活着,如同上天格外开恩网开一面,不管是哪一种法子,我都会好好地护着她,不会再让谁伤害她分毫。”
说到这里他看向裕妃:“母妃,她如今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她喜欢留在珍禽园,我也曾答应过让她自己选择,我不会为难她,一切为难的事都交给我来料理即可。”
裕妃听了这句,心里又有点不太舒服:“翼儿……”
庆王却道:“母妃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裕妃有些意外:“什么事?”
庆王道:“如今她想留在宫内,我又不在宫中居住,到底差了一层,所以,在我想到两全的法子之前,我想母妃替我看着她,护着她。”
裕妃的眉头一皱:“你,”她欲言又止,只是笑了笑:“翼儿,你对这孩子实在是太上心了。”
是夜,庆王便留宿在宫中了,裕妃早派了人前去跟皇帝和太后禀明,只说自己身体不适,故而让庆王留宿看顾。
毕竟亲王入宫过夜,可大可小的事,总要有个理由才成。
次日一大早,小吉安等伺候庆王洗漱,祥公公亲自往珍禽园走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