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园之中其乐融融,此刻在咸福宫中,祥公公也正陪着太后用晚膳。
祥公公是年轻时候就跟着太后的,如今太后见了他,更觉喜欢,又不住地叫宫女夹他爱吃的菜过去。
用了晚膳,太后说道:“自打把你给了翼儿,你整天都跟着他,今日怎么竟舍得叫你留在宫里了?”
对太后这个问题祥公公早有预料,便说道:“是奴婢的身子不争气,先前病了那几天,让王爷很是悬心,借着这次进宫的机会,让奴婢在宫内清闲两天,跟昔日那些老伙计碰碰面。”
太后笑道:“翼儿那孩子,心地是极好的,你伺候他这十多年,对他来说早不是什么奴婢了。”
祥公公忙起身:“太后这话可折煞奴婢了。”
太后示意他安坐,又道:“我听闻你终于认了那个叶、叶青蝉?”
祥公公道:“是,所以王爷也是让奴婢留在珍禽园里,享受一会儿天伦之乐。”
太后又笑了:“你也该过两天清闲日子的,到底是翼儿想事儿仔细。对了……那个叶青蝉,前天是见过的,你若回去,告诉他改日把那两只暹罗猫带来给我瞧瞧新鲜。下午的时候张贵妃来,她才逛过那院子,说的跟什么仙境似的,若不是我懒怠动弹,早也亲自去了。那园子真的那么好?”
祥公公笑道:“太后见过的好地方多了去呢,那小园子里无非是多几只鸟兽之类的,别人虽看着新鲜,未必能入太后的眼。”
太后笑说:“你越这么说,我就越想去看。”
又同祥公公聊了几句,外头报说皇后等来给太后行夜安之礼,太后才叫他去了。
祥公公往外走的时候,正皇后带了裕妃,张贵妃等妃嫔进门,祥公公早退到了一边儿,皇后望着他,止步道:“祥公公也在,这是要去哪里?”
祥公公陪笑道:“回娘娘,去珍禽园。”
皇后笑道:“庆王不在宫内,还以为你要去裕妃那里呢,怎么珍禽园倒是个香饽饽了。”
裕妃置若罔闻,目不斜视。
张贵妃却笑道:“这园子倒是很有些趣味,那小叶掌案也是个机灵能干的,说香饽饽也不为过。”
说了这句,又对祥公公道:“公公,恭喜你了,叫我说……有这么个干儿子,比亲儿子还强呢。”
祥公公只笑道:“多谢娘娘吉言。”
皇后皱皱眉,便又迈步带人往内去了。
一直等这些妃嫔入了咸福宫后,祥公公才出门,带了两个贴身的小太监,一路往珍禽园返回。
他很久没有这样在宫内走动了,抬头看看天上,倒有数点星光,入秋了,天色澄澈起来,夜风中也多了几分凉意。
小叶早安排了几个内侍等在珍禽园门口,远远地看到祥公公回来,忙开了门迎接。
祥公公笑道:“劳烦你们了。为了等我在这里站了半天了吧,可吃过晚饭了?”
几个小太监见他这样和蔼,感激地答应:“多谢公公,我们都替换吃过了!”
“那好,仔细关上门吧。”祥公公点点头,这才往内走去。
将到翠茵庭,这边众人吃的差不多了,陆陆续续走了一大半儿,只有老乔,王大春,还有两个执事在扫尾。
几个见祥公公回来了,急忙行礼迎接,小叶也从里屋出来,笑道:“干爹,你不在,我就自作主张地招呼人把给你准备的饭菜都吃了,不过你在咸福宫内必然吃的比这儿还好,应该不会怪我吧。”
祥公公一看见她便满眼笑意:“你不叫众人吃了,我才要怪你呢。”
老乔等见他回来,便不敢打扰他们,于是借机告退了。
小叶便拉着祥公公到了里屋,程嘉去斟了两杯普洱,小叶打量祥公公的脸色:“干爹,下午你去钟鼓司了?”
祥公公点头:“嗯。”
小叶道:“那、跟我干爹说什么了?”
祥公公端着茶盏,笑道:“怎么,我跟许掌案叙旧你也不放心?”
小叶道:“不是……”她心里疑惑,祥公公去找许谨,恐怕会说些跟昔日旧事有关的话,所以才有此一问。
然而祥公公显然不打算跟她交底,就只说道:“放心吧,今日只是叙旧而已。对了……”
祥公公稍微迟疑,终于问道:“犀儿,你……关于过去的那些事情,是半点儿也不记得了?”
小叶一愣。
祥公公下午去找许谨,正如小叶所料。说的的确是旧事。
许谨显然也早有预料,身边的人都打发出去,屋内只他们两个。
“王爷为何留公公在宫内?”许谨问道,“是有什么吩咐吗?”
祥公公一笑:“王爷不忍让犀儿为难,只是留她在宫内显然不是最适合的安排,所以先叫我留下,不过对你许掌案而言,只怕以为是多此一举吧。”语气淡淡地,却有些嘲讽之意。
许谨恍若不觉:“公公言重了。”
祥公公显然没想跟他拐弯抹角:“这次我来找你,为了什么你自然知道,上回我问你‘有没有话告诉我’,你说没有,这次呢?”
许谨退后一步,垂首沉默。
“好吧,”祥公公吁了口气:“这里没别人,你先跟我说句实话,当初是为什么没把实情告诉上头的?”
许谨垂着眼皮,犹如木头人。
祥公公眉头紧锁,终于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不说?有隐情你只管告诉我!你可知道王爷为了没有救回犀儿……这些年来是怎么过的?”
他站起身来,走到许谨跟前,声音压低却难以遏制怒气:“你怎么忍心!你就算不为别人着想,只为了犀儿那孩子,你怎么能叫她跟着你藏藏躲躲,受这些辛苦?你该清楚,她虽然不是宫内的主子,到底也是半个小主子!怎么能叫她受这些委屈苦楚,叫她跟咱们似的动辄卑躬屈膝以奴婢自居?”
许谨的眼圈猛然红了,嘴角微微地牵动。
祥公公咬了咬牙,道:“你倒是说啊!我索性告诉你,王爷为了你藏匿犀儿一节,极为恼怒,若不是因为犀儿还活着这一件盖过了别的,你还能好端端地在这里吗?我在王爷跟前替你分辩,说你必然有苦衷,其实我自己心里也想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要是当初你把事情说出去,让犀儿给王爷护着,她必然给王爷捧在掌心里呵护有加,不会比任何一个公主差!你、你凭什么自作主张……要不是知道你的秉性,我定然以为你是跟林家有仇才这么报复的!”
听到这里,许谨终于脱口道:“我跟林家有什么仇!仇视林家的当然大有人在,可不是我!”
祥公公睁大双眼:“你说什么?你……”
许谨深深吸了口气:“我藏匿犀儿,当然不对,我也知道委屈了她,但是我、我不放心,就算不让她留在宫内让她隐姓埋名地出宫……我也不放心!把她交给任何人都不行!跟着我,至少我还能贴身护着她看着她……”
“你到底在说什么?”
许谨道:“有人要害犀儿,公公还不明白吗?景阳宫的火真的是一场事故而已?我告诉你,那不是!”
祥公公的心突突乱跳,其实他们每个人都在怀疑景阳宫的旧事,但显然这是宫内的禁忌,要查也无从查起。
可听许谨斩钉截铁的口吻,竟似有真凭实据。
“你、你有何凭据?”祥公公颤声问:“这种诛九族的事情你可不能信口乱说。”
许谨道:“我没有九族,也不会乱说。你以为我是怎么及时赶到救下犀儿的,因为我无意中听见有人要对景阳宫下手……我只是没想到他们竟会用这么残忍而直接的手段!”
祥公公耳畔嗡地一声,他抓住许谨:“是谁?你告诉我是谁!”
第95章
当时许谨还不是钟鼓司的掌案,只是个执事而已,那日去北五所里从新进宫的小太监里挑选新人,就在路过景阳宫的时候,见到两个身影鬼祟慌张的跑了过去。
他正觉着奇怪,就听到其中一人道:“别看了赶紧走吧,再迟怕跑不了了!”
另一个说道:“可、可是那林家的小姑娘……”
“管不了那么多了,娘娘早恨极林家的人,没有今儿这事儿也会有下次!”
许谨听的震惊,急忙跑过去要看是谁在说话,冲到跟前,那两人却已经撒腿跑远了,只看到身着太监服的背影。
与此同时,耳畔传来吵嚷的声音,许谨回头,却见景阳宫内浓烟滚滚。
许谨想也不想赶紧冲了进去。
宫内许多太监宫女乱成一团,火势不知为何已经很大,浓烟从窗户跟殿门口冒出,大家都争相逃命,尖叫声四起。
慌乱中有人大叫:“娘娘还在里间!”
许谨深深呼吸,判断了一下形势,急忙跑到后殿,果断此处烟火要小一些。
有几个宫女太监磕磕绊绊、连滚带爬地从门口出来,许谨问:“娘娘呢?”
有个宫女回手一指,许谨扯出一块帕子捂住口鼻就冲了进去。
他来过景阳宫几次,知道林妃向来在右偏殿内歇息,只是如今殿内烟雾弥漫夹杂火光,才走几步就觉着窒息,脚下猛地给什么一绊,低头看时,竟是个宫女,不知是死是活。
许谨心惊胆战,眼睛给烟熏出泪来,目光所及,忽然看见前方靠墙根的地上竟放着一个盆,里头明晃晃的像是有水,许谨踉跄地冲过去,急忙把手帕浸湿,又将盆里的水倒在自己头上,这才缓了口气,重新捂着口鼻冲向里间。
偏殿已经给火封住了,门口有两个宫女跟太监服色的倒在地上,许谨忍不住叫道:“娘娘!”
唤了两声,里头才有微弱的应答。
许谨不顾烈火蔓延直冲入内,却见在一张推倒的桌子旁边,是林妃靠在那里,怀中紧紧地抱着犀儿。
“娘娘……”许谨冲上前要扶住林妃,手刚碰过去,猛地一震,原来林妃的额头竟血淋淋的。
林妃勉强睁开眼睛,望着许谨,片刻道:“是许掌案……”
许谨反应过来:“我带娘娘出去!”说着就要把手上的湿帕子给林妃捂住。
“不,别……”林妃一歪头避开,她的声音微弱,咳嗽了声:“我不成了,你也、带不了两个人,犀儿……”
她把怀中的女孩儿往许谨身边推了推:“快,带她走!”
许谨毫无犹豫,一把将犀儿抱在怀中,却见女孩子像是昏了过去,动也不动,看着那张有些发黑的小脸,许谨又忙把湿帕子盖在她的脸上。
情况紧急,许谨一手抱着犀儿,又要去搀扶林妃,谁知一动之间,隐隐地竟看到林妃身下也有些血渍。
他以为是因为烟雾熏坏了眼睛,遮挡着视线,看不清楚,还来不及再查看,林妃已经痛呼了声,攥着他的袖子断续说道:“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许谨的心突突乱跳,下意识地抱紧犀儿。
外头传来了叫嚷的声音,在所有的张皇失措里,夹杂着少年清冷的声线,此刻焦急地喝问:“犀儿呢?”
许谨来不及多想其他,已经给烟熏得咳嗽起来。
“走吧!”林妃的手一松,“快!”
“娘娘、我……”许谨脱口而出。
火伴着烟雾贴地而来,火光把许谨的袍子一角都给吞噬了,他赶紧抬手拍落,又发现犀儿的裙摆也着了火,忙不顾一切地把她更往怀中搂了搂。
此刻林妃看着他的动作,一双好看的眸子在烟火之中有些朦胧,忽然说道:“其实我、记得你……”
许谨的眼睛蓦地睁大,脑中一片空白。
林妃凝视着他,微微笑了笑:“犀儿给你、我是放心的……替我们、好好照看她……”
许谨最后抱着犀儿起身往外,最后一瞥,火焰已经将林妃包围其中,而她望着许谨,含着泪笑了一笑。
就在许谨摸索着往外的时候,他跟赶来的庆王赵翼几乎是擦身而过。
那时火焰肆虐,庆王咳嗽着:“犀儿,犀儿你在哪儿?”
这会儿没有人敢往内来了,这少年居然不顾危险地冲了进来。
有那么一瞬间……许谨心头一动,他其实也想叫住庆王。
但是之前在景阳宫外头听见的那两句,让他生生地忍住了。
趁着没有人发现,他抱着林犀儿,匆匆地从侧殿的门口冲了出去,当时人人忙着逃命,救火的救火,乱糟糟的一团狼藉,竟没有人留意他。
他先在就近的同顺斋找了件小太监的衣裳给犀儿换上,便带她去了北五所,起初她一直昏迷不醒,许谨查看过她身上没有伤,大概是给烟熏的昏迷了,他给犀儿喂了水,擦干净了脸,担心若她醒了后哭闹该怎么办。
慢慢天黑了,外头的混乱已经安定下来,许谨打听着,听说庆王在火中受了伤,正在紧急救治,半个太医院都去了。
而景阳宫里……不出所料,林妃没有救出来。
许谨没有办法形容当时自己的心情,正在这时侯,两个路过廊下的太监看见他在,忙行礼,其中一个目光越过许谨看向他身后:“哟!这就是执事挑中的?果然生得好……”
许谨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原来犀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坐在榻上呆呆地看着他。
她一身小太监的服装,加上又小,竟给人误会是许谨选中了要去戏班的孩子。
让许谨意外的是,犀儿不哭不闹,安静的很,许谨试着探问了几次,才发现她竟然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许谨原本打算联络林家的人,找机会把她送出宫去的,在找门路的时候,他把犀儿带到钟鼓司,正好当时有个姓叶的孩子,因为净身之后一直高热,竟是没救过来,所以许谨偷天换日,让犀儿顶替了那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