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女人中他媳妇云氏其实已算是好的,身上咸鱼味虽说也有但不算很大,总之还能忍。
但饶是如此谢子安也不愿在大夏天跟云氏同房——天本就够热的了,再看到她那两只捂在层叠裹脚布和睡鞋里的脚,即便明知道没味,但谢子安心里却还是觉得自己睡了两条咸鱼。
这感觉简直比真正的咸鱼味还让谢子安抓狂!
婚姻起始,谢子安也曾劝过云氏夜里睡觉把脚给放出来透透气——即便是真的咸鱼,谢子安想:家常也是要挂在屋檐下照照日头去去味的!
但奈何云氏死活不肯,说了许多“放一夜,大三寸”,“业精于勤,荒于嬉,脚贵在裹,小且尖”,“半日不裹,自己知道;一天不裹,天下知道”的女人道理。
可谢子安是讲道理的人吗?他有感而发才提点一句,结果好心没好报却得了这许多的闲话,自是不悦。然后便不再提,他自己也日常改宿到书房去了。
抚往追昔,谢子安真是越想越气,心说:这女人裹脚都是谁没事找事给整出来的妖蛾子?以致他家几代人都绕不过这个坎去——似他奶,哪点不好?结果却因为官场推崇小脚,结果被他爷一弃几十年;然后他按官场规矩来,娶了个为人还算不错的小脚云氏,结果却受不了对方裹脚布的咸鱼味;而现在他儿子娶妻,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八字合适的,结果也他妈的困在裹脚这一关——简直不能更扯淡!
现听得谢尚如此说,谢子安心里一动,然后便对云氏道:“既然尚儿愿意,那你就让媒婆去和李满囤说他家红枣年岁也不算太大,现在裹脚还不算晚。然后让他家随便地把脚裹上也就是了!”
“横竖花轿进门的时候都穿着裙子呢,她年龄本身就小,脚一准的也不大,到时候外人瞧着有个弓尖也就罢了。难不成还真有人敢拿尺子来量?”
云氏……
谢子安越想越觉得自己主意甚妙,不禁得意说道:“等红枣进门后,横竖还有十年时光。这期间,你看着替她裹个大差不差就行。咱们娶她原为的是她命格和咱们尚儿相配,脚大脚小都是细末!”
“若不是尚儿将来要走科举,而官场却信奉这一套,依我说,这脚不裹才真叫便宜!”
“似这样的天儿,人身上的衣裳都是能减的都减了,偏女人的脚却要死裹在裹脚布里捂汗,这都是些什么破规矩?”
谢子安虽然自觉已经顾忌到云氏在场用词婉约——他都没拿咸鱼来做类比,但云氏一旁听到还是觉得刺耳,脸色为之一变。
陶氏作为云氏的心腹,闻言也是心塞——想她家小姐,陶氏禁不住替云氏不值:一双金莲,小巧玲珑,当年晒脚会上谁见了不夸?偏她家大爷见了却当个没事人一样——简直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谢子安、谢尚既然双双都如此说,云氏虽觉不妥,但也只能让陶保家的去告诉洪媒婆,请她再跑一趟。
陶保家的因心中有气,家去见到洪媒婆后便只说让李家姑娘现在裹脚婚事继续,绝口不提谢子安父子随便裹裹混个场面的原话。
洪媒婆原本以为此事已经不成,心里正可惜自己的谢媒钱呢,不想还能峰回路转,当下大喜过望,自是不及细问就跑出了陶家赶去桂庄报信——她得赶午时前把话递到。
洪媒婆再次雇车来到桂庄的时候,李满囤正在堂屋给他妹李桃花演示用羊毛做毛笔。
陆虎一路小跑进院告诉李满囤道:“老爷,刚那个洪媒婆又来了!”
李满囤……
李桃花闻言奇怪问道:“哥,什么洪媒婆?现媒婆来找你干什么?”
“难不成你要纳妾?”
李满囤……
“小声些,”李满囤急道:“这洪媒婆是为红枣来的!我得去见见她!”
“红枣?”李桃花惊讶道:“她才多大,现就说亲?”
“唉,回来再和你说!”
“陆虎,你去找小姐拿些茶水点心送到客堂来!”
闻言陆虎下意识地看向堂屋前廊外站着的红枣,李满囤正好出屋,跟着瞥了一样,然后便呆住了——刚才的话红枣听到了多少?
红枣自看到陆虎进院就放下了手里的笔走出东厢房站到了堂屋的前廊上,现看到李满囤看她,便故作不知地笑问道:“爹,家里来可是客人了?要准备茶水?”
“暧,暧!”眼见红枣一副不知情的模样,李满囤方才放心说道:“红枣,你只要帮着准备茶水点心就好,送,你就让陆虎跑腿。现太阳大的很,你出去跑一趟立马就能晒黑!”
红枣……
红枣依言准备好茶水,然后让陆虎送到客堂,而她自己则去柴房拿了一顶草帽戴在头上便准备出门。
“红枣,”李桃花一旁看到赶紧拦阻到:“你爹不想你过去!”
“孃孃,”红枣笑道:“只要你不说,我爹一准地就不能知道!”
丢下话,红枣一溜烟地就跑了,把李桃花气笑在了原地。
幸而李桃花也不是真心想拦红枣——谁还不是打这样过来的?
“李老爷,”这回洪媒婆一进客堂不及喝茶就着急说道:“刚我去和谢家说了您家姑娘没裹脚的事,谢大奶奶就说你家姑娘年岁还小,现在裹脚也不算耽误!”
李满囤一听就摇头道:“洪媒婆,不瞒你说先前我亲侄女儿裹脚裹得都没了个人形。我舍不得我家红枣吃这份辛,故不打算给她裹脚!”
洪媒婆……
闻言洪媒婆完全惊呆了——城里女孩没裹脚的也有,但对方父母托她说亲时无不是含羞带愧跟她表示实在是家穷买不起布以致耽误了孩子。
洪媒婆还是头一回见到李满囤这样直言不讳地表示舍不得女儿裹脚吃苦的爹——这位李爷,洪媒婆禁不住想:怕不是个傻缺?不然,如何能白放着谢家这样的好亲不结?
想她家现也有个七岁的孙女——若谢家这回看中的是她孙女,那么她就是拿菜刀现切也得给她孙女切出个三寸金莲来!
还有这谢大爷也是,洪媒婆禁不住腹诽道:他看上谁家女孩儿不好,非得看上这位傻缺家的闺女?
自古女儿肖父,这李满囤家的女儿即便真生就一副花容月貌,但是个笨肚肠可不行——这人都说惯了的,“爹蠢蠢一个,娘蠢蠢一窝”!
因觉得李满囤傻,故而这洪媒婆也没有很劝就告辞走了——似李满囤这种人,自诩阅人无数地洪媒婆是不屑于说道理的,因为经验里根本说不通。
家去告诉陶保媳妇李满囤不愿给他闺女裹脚的事儿后,洪媒婆正想接着告诉陶氏她的担心,不想却听陶氏冷哼一声“这李满囤倒是颇识时务!”,然后洪媒婆这满心的话儿就卡在了嗓子眼——她觉得事情好像和她想象得不大一样,这位谢大奶奶心腹陪房的话听着倒似巴不得对方如此的意思。
难不成,洪媒婆暗想:谢大奶奶其实并不喜这件亲事?
听到陶氏回来添油加醋后讲述的李满囤再次拒婚的理由,谢尚气得简直要原地爆炸——他都已不在乎红枣脚丑,不是三寸金莲了。不想这李满囤却还拿上乔了!他还真当他那个闺女李红枣是个宝?口口声声这个苦舍不得吃,那个苦舍不得吃。
想这天下尊贵的女人多了去了,可哪个不裹脚?偏就他家连个样子都不能做?
简直是给脸不要脸!
谢尚越想越气,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就往外走。
“尚儿,你这是要去哪儿?”云氏看着势头不对,赶紧问道。
“去老北庄,我找李满囤说理去!”
说着话,谢尚走到堂屋门口唤人:“显荣,备马,准备出城!”
显荣是谢尚的小厮,也是谢福的儿子,平素最得谢尚看重。
显荣看谢尚站在上房门口,脚踩门槛气色不豫,不敢怠慢,当即答应了飞奔出门备马。
云氏眼见拦不住,赶紧叫谢子安道:“大爷,你不拦住尚儿吗?”
“大爷,你若真叫尚儿就这么兴师动众地上人家门去,那便就所有人都知道我们谢家大房提亲不成,恼羞成怒的笑话了!”
对于李满囤的拒婚,谢子安比谢尚还要生气——他比他儿子谢尚多活二十多年,也多无法无天了二十多年!
结果不想赶今天被人给下了面子,而且还是当着他儿子的面!谢子安气得脑袋有一刻都是空的。
而后听得谢尚叫人,谢子安便就不想管——他自己因为八月还要下场考举人,现得顾忌着名声,但儿子想替他出气,他乐见其成!
现听得云氏如此说,谢子安方才觉得这事儿还是要再看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毕竟红枣的八字难得,而他更是费了许多心思,然后方出声道:“尚儿,这桩婚事你还要吗?”
谢尚终于停下了脚步,转回身来问道:“什么要不要?”
“要,”谢子安道:“那你现在去找李满囤就还得客气点,毕竟他是将来的长辈!”
“若是不要,那你现在根本就不必顶着太阳出门。你想怎么出气都可以告诉谢福,让他去办!”
谢尚很想了一刻,方才说道:“爹,我就想去问问李满囤到底为什么拒婚?”
“我们谢家,还有我,到底哪点不如他的意?”
“他若真的能说出一二三四五的道理来,那也就算了,但若是说不出,只是乘机拿乔,那他就是欺负人!那咱们也不是吃素的!”
谢子安点点头:“那你去吧,记得带上谢福,他认识路!”
有谢福在,谢子安暗想:倒是不怕尚儿吃亏!
第172章 不情之请(六月十二)
听到谢子安点名,谢福瞬间就明白了自己身上的重任——他家大爷还念叨着这桩婚事呢!不然不会让自己跟着去帮忙控场。
谢福是谢子安的心腹。谢尚敬重他爹连带的也看重谢福,故而当上房出来谢福说天上日头太晒提议改坐他的骡车去桂庄的时候,谢尚就没再坚持骑马。
谢尚身边有显荣、振理、怀瑾、绎心四个小厮日常地跟他跑腿。
坐上谢福放了冰盆的骡车,谢尚嫌弃车内空间狭小紧仄便挥退了其他人,只带了显荣一个跟车给他打扇子。
看谢尚车内坐定,谢福放下车帘。谢尚察觉眼前一黑,正待嫌弃车厢内黑闷,转即心中一动,便忍耐地没去掀掉车帘子——谢福日常赶着骡车去四个城门外的庄子转悠,谢尚暗想:所以今儿他爹才使高福来给他赶车。不然,若按他自己素常出门打马扬街地架势一准得闹得路人皆知。
如此骡车一路畅通无阻地驶出了谢家大门往北城赶去。
车里静坐一刻,谢尚冲动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然后方才问谢福道:“福叔,我爹为啥就看中李红枣了?”
这事得弄明白了,谢尚才能知道一会儿咋走。
谢福看骡车已驶出了北城门便把鞭子丢给了儿子显荣,让他接替自己赶车,自己则坐到车内和谢尚说话。
“尚哥儿,”谢福道:“大爷看了许多姑娘,以为红枣小姐的八字和您最般配,最助旺您!”
谢尚知他爹历来信奉命理运术,闻言倒也不以为异,嘴里只道:“福叔,那我爹使你一起来,是不是他还想着此事能成!”
谢福笑道:“尚哥儿,聪慧!”
谢尚点点头,接着问道:“福叔,依你看那李满囤为啥不愿意给红枣裹脚?他说的裹脚吃苦头是什么意思?”
谢福叹口气,轻声道:“尚哥儿,民间俗话‘小脚一双,眼泪一缸’。自古这女孩儿裹脚,就没有不哭的。”
“李满囤一向疼女儿,舍不得红枣小姐吃这份辛苦也是有的!”
谢尚闻言一怔,不解问道:“福叔,裹脚不就是拿布把脚包起来吗?这不是人跟日常穿衣裳一样吗?能有啥好哭的?”
谢福看一眼谢尚脚上的丝绸软履,然后说道:“尚哥儿,比如您都是冬天穿皮靴,夏天着丝履。您从没有在大夏天穿过皮靴吧?”
“那不是得把人给捂死?”
“是啊!”谢福点头道:“尚哥儿,这女人裹脚,即便夏天也得把脚裹得和冬天一样严实,所以当捂得受不住了,可不就要哭了吗?”
谢福打小就一天到晚地跟着谢子安,即便现在做了大管家,日常也管不到内宅里丫头媳妇们裹脚的事儿,所以他其实也不大明白女人裹脚的门道。但谢尚既问,他也不能不答,便就只能按着照道听途说然后外加上自己的理解竭尽所能地自圆其说了。
“原来如此!”谢尚终于恍然大悟,进而便感慨道:“这受热的日子确实不好受!”
谢尚想了想,转又沾沾自喜道:“不过我家有冰,倒是不怕!比如文茵,就从没热哭过!”
谢福……
“尚哥儿,”谢福无奈提醒道:“一会儿您见到李老爷可千万别提文茵!”
文茵是谢大奶奶给谢尚预放的屋里人,可不宜在未来亲家老爷跟前提起。
谢尚不傻,闻言不禁笑道:“福叔,我知道了!”
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间骡车便来到了桂庄门口。显荣停车叫门,闻讯陆虎再次撒丫子跑进主院跟正在吃午饭的李满囤报告:“老爷,谢家的大少爷和福管家来了!”
“啥?”李满囤怔愣住了。
自古都是一家养女百家求。所以为了减少议亲过程里双方甚至多方的直接冲突,让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议亲从来都是由媒人居中牵线,而没有男方在女方婉拒后立刻上门的道理——不然,可是容易让人误会上门的一方是恼羞成怒,兴师问罪?
所以,这谢家大少爷现来是想干啥?不会是脸短,觉得难堪,跑来找场子吧?
李满囤心中惴惴,不觉问道:“陆虎,来的只他两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