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尚淡定地穿过人群, 走到一早来排队的显荣身边。显荣让出位置,谢尚冲身后一个三品武官作了个揖便当仁不让地站到了他前面。
三品武官正是金吾卫指挥使傅刚。傅刚看到谢尚想起正月十三宫门前的一幕,深吸一口气压下满心的好奇,一声没出。
对于谢尚穿猞猁皮冒充他们武官的事,傅刚一直耿耿于怀——他知道文官阴险,但也见过这么阴险的。
他一点也不想跟谢尚搭讪。
横竖他站这么近,谢尚送啥他都能看见。
谢尚的前面的通政使严昌倒是有心和谢尚攀谈,但他官大,若主动找谢尚这个从六品说话未免显得失格, 便想着等谢尚找自己说话。
谢尚一帆风顺地长这么大,这辈子就没主动跟人搭过讪,严昌注定是要失望了……
终于轮到谢尚的时候, 谢尚接过谢福适时送来的一个三尺的长红漆匣子,朗声道:“臣翰林院从六品编修谢尚代父山东提督学政谢讳于进打营养钵器一件贺圣上亿万寿!”
闻言不止写礼单的主簿停笔问道:“什么打营养钵器?是哪几个字?”
人群也跟着议论起来——他们就知道谢尚送礼不简单,只没想到今年连谢子安的礼也如此地另辟蹊径。
谢尚告诉道:“打营养钵器是类似打蜂窝煤器一样的器具。其中营养是取‘土地褊薄, 迫於营养’一句中的营养,钵就是常见的土钵、瓦钵的钵。”
谢尚觉得自己解释的挺清楚,无奈主簿学问有限,依旧不明白“营养”到底是哪两个字,便提笔不动——问是不可能再问的。
当着屋里这么多人,主簿大人也是要脸的!
还是谢福知机,知道一般人不读《宋史》,悄悄拉了谢尚一把。
如此谢尚方才醒悟,补充道:
“营是经营的营,养是供养的养。”
在谢尚换了一个通俗一点的说法,主簿终于听懂了,拿笔记下,心里嘀咕:早这么说不就得了?
偏要引经据典。
跟翰林院人说话就是费劲!
但这个经营供养钵又是什么意思?
主簿琢磨着必是跟他刚听不懂的那句有关。
不过碍于脸面,主簿继续沉默是金。
看主簿登记好,谢尚又打开匣子给主簿看。
因为去岁水碓的缘故,今春主簿也买了张蜂窝煤图纸,如此一眼便瞧出来了这打营养钵器与打蜂窝煤器大同小异。
难道是改进的打蜂窝煤器?
如此倒是个既提醒了陛下自己先前做蜂窝煤的功劳,然后又显出对陛下尊敬的好主意。
主簿嘀咕着收了红漆匣子和附上的谢子安奏折。
接着谢尚方才呈上自己的礼物,一张自己画的《松鹤延年》图。
“谢大人自己画的?”
闻言主簿有些吃惊。
即便是周文方这样的书画大家,除了陛下主动要求,一般也都送前人的孤本古画。
哪有谢尚这样画名不显便给陛下送自己画的?
太不谦虚!
谢尚谦虚笑道:“在下新学的,觉得有些意思,所以献给陛下赏玩!”
新学的!
主簿无力吐槽,面无表情的登记了……
“陛下,”午饭后大太监李顺亲自抱来谢尚进的两个匣子来给弘德帝瞧:“谢大人和谢状元的寿礼进来了!”
“来了!”弘德帝放下奶茶杯,接过礼册。
入目看到红纸上的登记,弘德帝不由一愣:“谢尚竟然把这份大功让给了他爹?他就只进了一张自己画的《松鹤延年》?”
已经看过画的李顺进言道:“陛下要不要先看看画?”
李顺挺理解谢尚的做法。
自古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谢尚眼见自己受资历限制,今后五年都将待在翰林院熬资历,把功劳让给能升官的父亲,将家族利益最大化可说是长子担当。
特别是他父亲还因为他入翰林院而被外放,失了未来入阁可能。
不过理解归理解,李顺却不认同。欺君之罪,细究起来可是要杀头的。
他能帮谢尚的就是让陛下念着他的才华,不至于太过生气。
闻言弘德帝看向李顺,李顺硬着头皮给自己辩白:“还在八月的时候,臣便听人说谢状元花园醴泉亭天花上的紫藤图惟妙惟肖,元大人赞其独树一帜,自成一派。”
“有这事?”
这是弘德帝先前所不知道的,所以明知李顺在打岔,变相为谢尚说情,还是抱怨道:“你怎么不早说?”
心里却明白李顺告诉自己也没用,他又不能去!
“还不打开瞧瞧!”
弘德帝催促心腹。
小太监展开图,弘德帝看画中一只仙鹤独立于竟艳吐芳的菊花丛中,身后一棵松针繁密的参天古松,立咦了一声,道:“这画题材虽说一般,不过这一树、一鹤和满地黄花的布局有点意思,看着不似画,倒似个实景一样。”
“确是和一般的《松鹤延年》都不同!元维眼光不错!”
是不是因为他这句话,谢尚自觉有了不错的寿礼,所以放心地把功劳让给了他爹?
弘德帝细细看完画方才看两份折子。
一时看完,弘德帝禁不住吐槽道:“谢尚倒是孝敬。为给他爹邀功,折子里竟是一字不提自己的功劳!”
不提朕就不知道了吗?弘德帝冷笑:“他就不担心此消彼长,他爹功劳大了,朕压他的功名?”
不让他入阁!
内阁成员最要紧的就是忠心,而谢尚把对他爹的孝置于对朕的忠心之上,弘德帝不高兴地想:可算不忠!
不忠便不能入阁——谢尚可真是辜负了朕的栽培。
明明他都想好折子上来后他要怎么赏赐了。
弘德帝越想越生气,脸上不免就带了出来。
李顺见状不敢出声,偌大的殿堂瞬间变得沉寂。
弘德帝枯坐一会儿觉得无趣。他想起自己的奶茶,伸手去拿。
触摸到杯身上繁复的雕花,弘德帝想起这也是谢尚所制,不觉叹息:“罢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朕赏谁不是赏?”
“谢尚既愿意把功劳让给他爹,那朕就如他所愿,赏他爹谢子安,只他自己,再想入阁,”
弘德帝本想说“乘早别做这个梦了”,但话哽在喉头,再出口便成了:“就立个更大的功劳来!”
投效忠诚!
人才难得,弘德帝决定看在奶茶的份上让谢尚将功折过。
闻言李顺松了口气,心说只要陛下还想用谢尚就好。
谢尚年轻,可以来日方长。
“陛下,”李顺乘机问道:“那腊月初八朝会的赏?”
该来的总会来,倒是一次说好便宜。
“换了,”弘德帝淡然道:“拟旨:擢升谢子安为山东右布政使,赏赐金貂裘,妻赏赐金貂裘。”
机会他给了,谢子安能不能做好这个布政就看他自己了。
至于九宝项圈,九宝玉带,弘德帝哀痛去岁给出的大宝石没能换谢尚忠心,决定以后都自己留着,谁也不给。
……
进过寿礼,就再无保密必要。甘回斋午后开始发售打营养钵器制作使用方法图纸。
“打营养钵器?”
掌柜的刚挂出样品,便有好事者来问:“掌柜的,什么营养钵啊?这有什么用?”
掌柜抱拳陪笑道:“客官,这是我们东家新研发出来的农具……”
就这样,不等天黑,京师关心甘回斋的人都知道谢尚又要升官了。
民以食为天,朝廷重农,谢尚制出新农具必得厚赏。
只不知陛下又将赏谢尚什么?
次日一早上衙,文明山直言问道:“大尚,你昨儿怎么没进打营养钵器啊?”
画再好,也赶不上新农具于天下的利益。
谢尚笑:“我爹进了!”
文明山……
谢尚解释道:“打营养钵器制出来后,在山东和京师庄子同时实验。最后发现在山东效应最好,可以极容易地实现一年两熟。京师因为气候更冷,非得精耕细作才能勉强实现——一般农家负担不起这么多的劳动力,还要多实验,寻出更好的接种套种方案来才好。”
“一年两熟?”
文明山完全地听呆了,半晌方不无妒意地玩笑道:“大尚,你怎么能这么天才?”
“不是我,”谢尚一点也不居功:“主子是内子想的。”
“你知道的,内子爱惜东西,去岁为个煤渣都特特地做了蜂窝煤和蜂窝煤煤炉来。”
“今年开年商议春耕的时候,她看不得北方庄子的地半年半年的荒着,便想着尽可能用起来,所以生了这么一个主意!”
……
第588章 圣君
腊月初八,谢尚一早去上朝。接鸳后刚站起身便听传制官宣道:"圣上有旨!
众人再跪,传制官又宣道:"奉天承运呈帝:诏曰:朕月初得山东提督学政谢安进打营养钵器一件,并有奏折陈其妙用。朕阋后不胜欢喜,意今日早朝与众爱卿共读。钦此
谢尚闻旨自是大喜。
陛下将他爹奏折当朝诵读是比邸报直接昭告天下更隆重的公议,他爹升宫升定了。
在场其他官听后也不算太过惊讶一一不论什么朝代,能做官的,多少都有点脑子,而过去五天,已足够他们听说、议论、购买甘回斋新出的打营养钵器图纸——人手一张还真不是夸张。
至于读不读得懂,事实上在场的两三千人:真下地干过农活的,怕是数不过百一-大部分人连同他们的智囊师爷,对于这张图纸的结论就只朝廷以农为本,谢尚又将因为新农具而得圣上嘉奖鼓励而已。
现嘉奖人换成谢子安,众人也只不过是哦”了一声而已一一其中艳羡意味远众于诧异。谁还不想有个能助自己、家族青云直上的儿子?
传制官念:臣山东提督学政谢子安恭贺陛下亿万寿…今年二月臣在济南城外庄子暖房用营养钵点种玉米…此法可将育苗时间较先前时提前半个月,且可在移种大田前筛选,剔除病苗弱苗…收成由此较往年增长了三层…
甘回斋图纸上虽提到了育苗,选苗,但是说明文,远不及当下谢子安呈折里第一人称自述口吻形象,有代入感,众人不免就听住了。
而待听说能增收三成后,无数人不顾殿前失仪,哇地一声惊呼出声一一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及实实在在的好
处打动人心
在场的多是地主,土地增收三成便以为着自家收入增加三成。
谁不向往
连维持朝会纪律的礼部官员都听呆了,忘了自己的职责。
弘德帝高坐在金銮殿的宝座上将殿里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说:这才到哪儿啊?叫你们吃惊的还在后头呢!
谢家父子虽说有些私心,但不得不说都是人才,干事漂亮。
瞧谢子安这封折子写的,那真叫是有理有据,粗浅易懂,切中要害,据实可行一一搁谁见了都心动想要效仿。
由此但经邸报登出,必然天下响应。
而私心,弘德帝透过殿门,看着满广场的文武,心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是一个利字,他能聚到天下英才为他效力?
似阮籍嵇康之流,固然不重名利,但愤世嫉俗,宁可一腔才学空负,乜不肯为君所用,于国于民无益
他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容得下满朝文武的私利,如何单容不下谢家父子的小算盘昨儿是他苛求了。
看一眼御案旁站着的李顺。李顺立知机地附耳过来。
弘德帝低声吩咐:“先前那个长生锁,你这就让人送去坤宁宫,请皇后赏给谢丰!
李顺一听便知事情过去了,轻声应道:“陛下圣明!
弘德帝微微一笑,心里却满是得意:但等这个一年两熟办成了,他于史书上的地位可就不再是普通的明君,而是能入圣的圣君了!
他确是圣明
早晌,云氏正在后院同红枣逗弄大孙子,看门婆子忽然跑来告诉说宫里来人了,来的是坤宁宫的高进
过去三个月云氏都在京,还不知道儿子将一年两熟这件大功劳让给丈夫的事。
闻言云氏立下意识地看向红枣,只以为是来赏红枣的。
红枣知道谢尚让功的事,她看她婆还一无所知,赶紧告诉道:“娘,您快去见见吧,想是来给您送赏的
给我?“云氏诧异:“这这么说
该是为营养钵的事!
红枣正要告诉姓婆详细,不想又有婆子跑进来告诉说:“田管家送信来说皇后娘娘赏丰哥儿的懿旨一会儿就到,还请夫人太太预备接旨!
赏丰哥儿的
红枣和云氏双双看向躺床上自顾吃手的谢丰,一头雾水:竟然是赏他的?
刚都想错了
这小子,"反应过来,云氏瞬间就笑了:"福气倒好,才这么点大;就得宫赏了!尚儿媳妇,快别愣着了。赶紧地叫人把前儿刚做好的珍珠皮斗篷拿来!
“接旨必是在正院。这腊月的天,孩子出屋不穿严实了可不行
珍珠皮就是胎羊皮,虽是小毛,但最为柔软,适合要儿穿用。
这一件斗篷原是为正月初三谢丰增百岁所准备,没想今儿就派上用场了。
云氏说得在理,红枣赶紧答应,然后又道:"娘,您也先回屋换衣裳吧。这里有我呢!
云氏走后,彩画伺侯红枣梳头换衣,芙蓉则负责给谢丰裹襁褓一一天冷得很,只一件斗篷可扛不住,还得有丝棉襁褓。
自由惯了的谢丰不能接收小手不能动的约束,当即挣扎得大哭a
红枣见状使和芙蓉道:“算了,给他把手露出来吧。
吃手是不好看,但总比这样大哭大闹的强,而当务之急是把这领旨的事给糊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