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的美,大抵只有女孩子才能懂。
眼前这一个伶仃的人儿,帛灯的芒落在她深浓的眼睫,照出了一片扇影儿。
若是掀开那个掩住额头的布帽子,再露出耳尖儿,那一定是个绝世的美人儿。
辛宿二得意于自己的眼神,见这人不动脚,趿着绣鞋下床来牵她的手,“你的眼眉长到我心里去了,让我十分喜欢,你既然不愿意承认,一定有你的难处,那我也不勉强你,等我过些时日回了帝京,便将你带走。”
有种突如其来的茫然席卷上头。
离开军营好不好?自然是好的,不必时刻担心身份暴露而被抓去砍头,可她的朋友兄弟都在这里,最关键的是,她的家应当就在这晋地,怎能去八百里外的帝京呢。
再者说了,参将大人的恩情,她还没有好好报答呢。
思绪走到这儿,眉眼已然透露出为难,那晋康翁主何等聪明的一个,牵着她的手坐在床榻上,“女儿家混迹军营,一定十分辛苦,在我身边锦衣玉食的,不比这里舒适?”
青陆秉承着只要我不承认,就没人能拆穿我的理念,强撑着拒绝了。
“标下是上了名册的将士,还要跟着大将军保家卫国、哪里能贪图享乐呢?”她悄悄把自己的小手从翁主手里头挣出来,站起身。
翁主嘟了嘴,叫住她:“你别忙走,同我一起沐浴更衣罢。”
雷劈的青陆口舌麻痹,说不出话来。
这一厢翁主把青陆当成了新玩意儿,可劲儿地纠缠,隔壁帐子里大将军却在听取下属的密报。
快八月了,边陲的夜色有些凉薄的寒,帐内点了盏明灯,有些漏网的小飞虫孤零零地飞过,画出一个有些清气的人。
将军穿青白色宽大道袍,碧清的眼眸不似平常一般寒冽,倒清澈若山泉。
下首着黑衣的暗卫拱手奏报,听音色,是个妥帖可靠的人。
“线索是在广灵县望狐一带断的,那一处靠近官道,是个人迹罕至的山谷,也找到了甘家姑娘手腕上的嵌珍珠宝石金镯,同四年前那拐子身上的嵌珍珠宝石项链正是一套。”
那暗卫将宝石金手镯献上,恭恭敬敬地搁在大将军手边的案上。
辛长星的视线落在金镯上。
这是一个小小的手镯,因是由宝石珍珠与金制成,沉甸甸的质感,这样珍贵的饰品,竟然在山谷之中出现,那是否意味着……
他不敢往下想,眼神沉重地看了一下暗卫。
暗卫吁了一口轻气,小心翼翼道:“姑娘的金镯之旁,落叶泥土下,的确挖有尸骨,卑职已然收集起来,送请一位仵作进行查验,不日将会得出结果。”
心好似坠入渊底,辛长星默然一时,挥手叫暗卫下去。
八年前的上元节,爱漂亮的雪团儿,戴了这样好看的镯子和项链,只因要同他一起去看花灯,也或许是因戴了这样招眼的物件儿,才会招来拐子的觊觎。
他心绪乱到了极致,仰在枕上,看着那玉色的帐顶,他眼睫在灯影下浓密,停在了眼下一寸的肌骨上,像是蝴蝶轻颤的翅,渐渐地便不动了。
梦里甘家的雪团儿抱着猫儿,一人一猫毛茸茸到了一起,像画儿里的仙童,笑眼弯弯,柔旎的画面一霎儿转暗,血雨腥风,那衣角绣着月和海棠纹样的姑娘,在他的梦境里背着身,一针一线缝的认真。
他在梦里心烦意乱,却没有跳脱出来的法子,忽地便有一个戴着布帽子的小兵,举着一把小铲子眼巴巴地看着他,“救命呀,大将军,您救救我呀。”
就这一霎儿,他从梦里挣出来,视线撞上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瞳仁,圆溜溜的小脑袋,拱在帐帘的夹缝里,眉头蹙成了一道深谷,嘴里正小声的向他求救。
他疑心此时是梦中梦,无视了那双大眼睛,缓缓将眼睛闭上,可梦里人却倏地一声儿冲了进来,在他床前草草地行了个军礼,眼巴巴地看着他。
这两道巴巴的眼波实在太过灼目,辛长星无可奈何地张开了双目,垂眼一顾。
“郑青鹿,私闯帐营,何罪?”
未曾想这小兵今晚异常大胆,闷着头顶撞了他一句。
“军规里没这条儿。”她直挺挺地在大将军的榻前跪着,那种丧心病狂的样子叫人咋舌,“您就救救标下吧。”
辛长星自榻上坐起身来,扶着膝头寒声道:“郑青鹿,你想怎么救?”
青陆哭丧个脸,颤抖地指着帐外头,“翁主摸标下也就罢了,还要标下服侍沐浴更衣,翁主云英未嫁,标下堂堂七尺男儿,尚未建功立业,既不愿做翁主的粉郎,更不敢敢毁了翁主的清誉,您要是可怜标下,就拉标下一把……”
辛长星觉得自己的度量无限大,也觉得这小兵的嘴硬的不像话。
翁主的清誉是清誉,这小兵的清誉不是清誉么?
七尺男儿,伟男子,这些话亏她说的出口?
辛长星觉得自己每次见了这小兵,就像见了什么精怪一样,死活脱不开身。
外头响起来辛宿二的喊声,一声声地,像催命似的。
青陆在心里思量着,万万不能服侍翁主去沐浴更衣,否则她这身份得掉个底朝天,这会儿见大将军不发话,她实在没方儿,伸出双臂,两只爪子扣着大将军的小腿,抱的瓷实。
这小兵抱人的力度实在是重,辛长星几乎放弃了把她踢下去的念头,他舒了一口气,喊了一声窦方儿,窦方儿掀了帐进来,得了将军的示意,出去应付翁主了。
外面一霎儿就没了动静,青陆舒了一口气,刚想松开将军的小腿,却听外头踢踢踏踏的声音,翁主气呼呼地声儿就传了进来:“哥哥,我想了想还是得跟您要人儿,我实在喜欢青陆,您就把她送给我吧。”
青陆吓的寒毛根根竖起,一双鹿眼慌乱地和大将军对看一眼,然后把视线一瞬挪在了将军身后的床榻上。
辛长星万万没料到她竟然敢打上他床的主意,眉头一蹙,刚想抓着她的腕子制止,可那边帐帘一开,妹妹已然掀帘而入,抱怨着站在了自家哥哥的身前。
“……既然那个瘟神也到了这里,那我就不能多呆,您就卖给好,把青陆送给我得了。”辛宿二傍晚知晓吴王也到了右玉,气的直跺脚,加上哥哥又严厉地收拾了她一顿,她便决定早些走算了。
辛长星却慢慢地摇了摇头。
方才妹妹掀帘入内的那一刻,他看着那一道身影儿嗖的一声没影了,此刻怕是已躲在了他的床上,恐怕连鞋都没脱。
“他不是物件儿,可以随便送来送去。”他应付着妹妹,心里却在挂牵着那小兵有没有脱鞋,“他在本将麾下效力,最是得用不过,你身边侍女如云,也不差他一个。”
他难得对妹妹和颜悦色,此时这般,大抵还是因着方才将她忘记这一桩事。
辛宿二却嘟着嘴不依,“您难道真的看不出来她是个姑娘家?生的那样好看,不过涂脏了脸,戴了个布帽子,你们就一个个都认不出来了?”
辛长星嗯了一声,请妹妹出去。
“有些人生来文弱,倒也不必加以怀疑。”他轻推着妹妹的脊背,将她送了出去。
妹妹却在外头咕咕哝哝:“哥哥,上上下下的,我都摸过了呀。”
话是这么说,可是语音里到底多了几分的不确定,这个傻缺缺的晋康翁主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开始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神了。
辛长星放下帐帘,回转身走至床榻前。
云丝帐已然全部放下,层层叠叠的朦胧之中,竟也看不见其中有那小兵的身影。
他心里不知怎地,涌上来一阵的怒意。
那小兵连个鞋子都不脱,便上了他的床榻,如此行径,当真可恶。
长手一掀,已然将云丝帐掀开,辛长星的一双寒星目在床上扫了一遍,却找不到这小兵的身影。
去哪里了?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像变戏法似的,一个大活人不见了。
正疑惑间,却听有一声和软的声气儿由床角传来:“劳您驾,再拉标下一把,成吗?”
辛长星迟疑了一下,视线落在了床头与帐壁的交界处。
帐壁柔韧,小小的小兵挤在里头,布帽子被挤歪了,双颊红扑扑,几滴汗珠挂在深浓的眼睫上,大眼睛一眨一眨,便往下落,继而顺着她稚气而又纤白的面庞流下来。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在了青陆的眼前,大将军的心忽然有些后悔。
“怎么掉下去的?
那小兵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自己的鞋子,小小声儿道:“标下怕弄脏了您的裘被,从侧边儿挤进来的。”
帛灯的灯色倾泻在大将军的肩头,将他的侧脸映衬的如玉般精致。
他的心忽而就像这灯色一般,柔软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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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吃味
将军的手啊, 白净的像精瓷一样,光润柔软。
那样修长的手指将青陆的小手抓着,略一使劲儿, 就将她拎了出来。
青陆被提溜着丢在地上,拿手扶了扶自己的布帽子,一抬眼,正撞上将军那双漂亮的眼睛,带着审视的眼波看着她。
她心里有点儿发虚, 嘴上就开始跑火车。
“标下这帽子, 您喜欢?”她指了指头顶的布帽子,很是得意的样子,“不是标下吹牛, 整个右玉营,标下的针线活儿绝对排头名。您若喜欢,标下明日就给您缝一顶,防风防沙还防鸟粑粑,您看您这头,天庭饱满, 枕骨凸出……”
话说到这儿,她盯着那两道冷冰冰的视线, 歪着小脑袋绕着大将军挺拔的身姿走了一圈。
“呀,您后边儿还有连山骨,这可是大富大贵的头型!”她胡说八道,一双大眼睛开始四处瞅。
她那玉净瓶究竟被将军丢哪儿了?那样小的一个小瓶子, 能放哪儿呢?
细细的风从帐外钻进来,攀上了辛长星的后脖颈,他转回头, 看眼前这小兵眉飞色舞的样子,忽的起了捉弄的心。
针线活儿不错?到底是个女儿家,怎么样都比一帮爷们缝的好吧?
他忍住想把青鹿头上的布帽子摘下来的手,往案前一坐,垂目拿过一页布防图,问她:“还会摸骨之术?何不为自己摸个吉凶?”
青陆见将军竟然搭了腔,登时来了劲儿,她矮了身子,往将军案前一趴,开始为自己铺路。
“摸骨便如算卦,都是堪破天机的秘术,标下耳朵后头这块寿骨,凸出来一小块,正是长寿之相,命数由天定,若是违背天道,那可是要被天打雷劈的。”
青陆话音儿刚落,将军眼眉微抬,落在她因侧身而坐露出的耳后。
那一小块肌肤雪白莹润,其上果然有微微凸起的骨相,他心中一荡,低下了眼眉。
“长寿?”他知道这小兵变着法儿地提醒他,不要砍她的脑袋,“把那悬着的宝剑拿来,刺自己一剑,本将瞧瞧你死不死。”
青陆瞧瞧大将军。
大将军也瞧瞧她。
视线一撞,青陆眼巴巴,大将军坦然自若。
嗐,真是嘴欠,好端端提什么寿命。
青陆眼巴巴地趴在将军的案前,再看了看那帐壁上悬着的那柄宝剑,一脸的诚恳。
“人都说爱兵如子,爱子如命的,哪有动不动就砍儿子脑袋的老子。”她恳切地说,“再说了,姑妈不是挺喜欢标下的吗?”
辛长星搁下手里装相的布防图,看着眼前这张不知死活的脸,忽然觉得她诚恳的样子很能唬人。
“姑妈?”他轻蹙眉,发觉自己完全跟不上这小兵的思路。
青陆把眉头惊讶成一个倒八字,“翁主啊,您就如标下的爹,翁主不就是标下的姑妈?”
“出去。”
眼看着自己就要被叉出去,想着那玉净瓶还没有着落,翁主随时要把她抓过去摸,她挣扎了一下,向着大将军道:“您别上火呐,标下还有要事向您回禀。”
凌厉的眼风扫过,两名护卫把青陆放下,转身出了帐。
辛长星捏了捏眉心,有些无可奈何地将视线移在了青鹿的脸上。
“说罢,若不紧要,本将砍了你。”
青陆点头哈腰地,赔了几声尴尬的笑。
“……就是问您那桶,箍好了没有?”眼见着将军的眼底浮起了一层愠怒,青陆忙往回找补,“标下回去连夜学了箍桶,以后专为您箍桶……”
此时此刻,辛长星倏地就回想到,妹妹昨日对他说的那句话。
“您就这么纵着她胡说八道?”
他都不打算叫人把她叉出去了,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
“出去。”
青陆不死心,拱手道:“这会儿都入夜了,标下服侍您沐浴更衣呐?”
不愿意同妹妹一同沐浴更衣,倒在这儿粘缠着他,莫非这小兵当真是不怕他拆穿了她?
青陆却觉得记挂着她玉净瓶,将军去沐浴,势必要将衣服除下,即便不在衣裳里,总该藏在帐内某一处的吧?
她打得一手好算盘,将军却早忘了玉净瓶,抬眼望住了她。
“郑青鹿,把心思放正,不要总打本将的鬼主意。”
鬼主意被当场拆穿,青陆讪笑着摸了一下脑袋。
怎么办呢,横竖赖在这里是不成了,她却行了几步,眼睛一撇,瞧见了将军案旁的地衣上,落了一个金灿灿黄橙橙的镶宝石的镯子。
那镯子孤零零地躺在地衣上,发着孤零零的光。
青陆心头一撞,忽地觉得自己对这镯子有几分熟悉感。
她停下了后退的脚步,蹑脚上前,将镯子拾了起来,手心里沉甸甸的,她有些爱不释手,兀自端详了许久。
眼前人的身影久久不动,辛长星微微抬目,正望住了那小兵拿着那一圈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