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宿五心里一片灰暗——终归是自己拜了把子的兄弟,怎么能这样草草地给收了尸呐?
他也黑了一条心,膝行着扑了过去,拽住了青陆的腿,哭丧一样地嚎起来,“陆啊,小五子对不起你啊,你就这么走了,我和师父该怎么活啊,”
他拽着青陆的腿哭得死去活来,哭了一会儿又跪在大将军的脚跟前儿,噔噔噔地磕了三个水头,“大将军啊,您行行好,给她治一治,标下觉得她还能抢救一下。再不济,您把她的尸体发还给标下,标下孬好给她置一副薄棺,缝一套寿衣,烧点儿纸钱啥的……好叫她在地底下过的舒坦一点儿……再给她烧个纸美人儿……她才十五,连个媳妇儿都没说上……”
地下的小兵涕泪直流,辛长星有些不耐,也有些无奈,翻身上马,毕宿五在下头干嚎,“……您把她这样撂马上,回头跑起来一准给颠吐了……”
辛长星翻身上马,把毕宿五的干嚎声远远地扔在了风里。
马蹄飒飒,一路驰骋,将将跑出去三五十米,青陆就给颠醒了,眼前的地面纵横而过,速度像飞一样,她愕着双目想把自己撑起来,可惜连可以使上劲儿的地方都没有。
“掉掉掉掉……”风声过耳,青陆的声音被吹的七零八落,她使劲儿地昂起了头,像一条在马背上打挺的鱼,“快掉下去了……”
她手忙脚乱地在马上自救,一把抓住了马上人的大腿,使劲儿的一抓,接着顺着这股劲儿一把抱住了马上人的腰,把毛茸茸的脑袋拱进了大将军的怀里。
“标下快掉下去了!”她失去了重心,挂在辛长星的腰上闷闷地喊了一句。
鸦青色的天幕下,大将军腰背笔挺,怀里骤然多了些许份量,这份量就不像云了,像狂风中卷了一棵柳树,挂在他的腰间。
他怕她掉下去,一手牵动缰绳放慢速度,一手搂住了她的腰背,将她提了起来,正对着他坐在了马背上。
重心后移,哪里还坐的稳,青陆跌进了大将军的怀抱,晕晕地再度抱住了他的腰。
大将军的腰真细啊,怀抱里的味道也很好闻,她深深地嗅了一口,清冽的味道让她上了头,昏昏地说了一句,“您真香呀,比城里琢玉馆的姑娘还好闻呐!”
比琢玉馆的姑娘还好闻。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着琢玉馆的姑娘?
四野黑云霭霭,雨脚似银线,感受到怀里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哆嗦了一下,辛长星将衣衫罩紧了她,“琢玉馆的姑娘和本将军,孰香?”
琢玉馆的姑娘和大将军,谁香?
这怎么比?
青陆脑袋从大将军怀里拱出来,晕头晕脑:“您香啊……可是您跟姑娘家比什么啊?”头一抬,眼周便有点疼,“即便您赢了,是能多长二两肉还是能多吃一碗饭?”
……
说出去的话犹如覆水难收,好在雨色昏昏,料想青陆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辛长星尴尬地轻咳一声,掩盖自己的尴尬。
“……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有些蠢。”他话虽这么说,可眼底却漾了一层笑意,“你听岔了,本将军何曾问过这样的话?”
雨珠晶莹,零星挂在青陆乌浓的眼睫上,她头懵懵的,出于礼貌勉强点了点头:“您是大将军,您说的全对。”
她还记挂着方才自己的玉净瓶,撑着劲儿问他,“那位慧航禅师,是不是和尚呐?”
辛长星将她的头按回了自己的胸膛,向她说明。
“是位游方的女尼师,目下已不在天津。我已着人四处寻找,你且安心。”
怀中的脑袋一点一点的,料想她有些头重了,辛长星一手将她抱紧,轻喝了一声,马儿扬蹄,在官道上犹如一道闪电,驰骋而去。
进得营帐已然是暮色四合,辛长星将青陆放在云丝被上,急请营医来诊治。
营医袁新台仔仔细细细地为青陆检查了伤口,言说只是有些淤肿,并无大碍,这话说完,袁新台迟疑地看了大将军一眼,却发现大将军也迟疑地看了他一眼。
“您有话?”袁新台呵腰问了一句。
辛长星在案桌前坐的端正,清俊眉眼垂下,谨慎地问了一句,“淤肿……可会使人头脑混乱,胡言乱语?”
袁新台低眉垂目,也谨慎地回复了大将军一句。
“……倒不是没有这种先例,且观察观察,不要刺激病人。”
辛长星嗯了一声,抬眼看向营医。
“把你想问的,咽回去。”他知道营医的问题,淡声说道,“烂在肚子里。”
袁新台不敢再问。
床榻上的小兵,脉象细弱不似男子般蓬勃有力,他换了右手来诊,果见真章。
再观其手腕,细致小巧,显是女子才有的骨相。
后观小兵面相,肌肤雪白似玉,双目大而圆,不仅是女相,还是绝世姿容。
他却行了几步,恭敬地退出了将军的营帐。
辛长星慢慢儿地将视线落在了床榻上的小兵。
原是仰躺着的睡姿,不知何时已然变成了虾子,双手双脚蜷在一起,像是婴孩找寻着母亲的怀抱,有种羸弱的纤美。
窦方儿在外头轻禀:“……做了羊肉锅子,发发汗,去去湿气。”
辛长星挪开了视线,嗯了一声,叫他进来,“去最近的庄子寻个干净的妇人来。”
窦方儿小心翼翼地,将热腾腾的炭火锅子呈在了桌案上,看了看床榻上的青陆,立时会了意,领命而去。
昏天暗地的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青陆迷迷瞪瞪地半睁开双眼,入目的是一盏溶溶的灯,不甚明亮,那光似琉璃盏上的一星儿浮芒,照下一个眉眼清澹的人。
他垂目看公务的样子,像是高居穹顶的谪仙。
桌案对面似有人,向着大将军回事:……殿下此时还未来兴师问罪,怕是伤势严重……好在这工兵部诸人着实胆大,蒙眼不问,竟是想同殿下硬碰硬,若是束手就擒,怕是会被屠戮殆尽,只是这善后……”
清洌之声响起,像雨打青叶、泉敲溪石。
“右玉营,”辛长星抬眼,顿声,“上下无一人见过吴王。”
陈诚领命而去。
灯下人垂目,心中却暗忖:“吴王蠢笨如猪,缘何上一世,他竟被太子认作是吴王一党?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心中之想,便化作了一句“蠢货”,宣之于口。
青陆本是半睁的双目,一下子便瞪圆了,伸出一只手,挠了挠脑袋。
帐中空寂,四下除了她也没有旁人。
这一句蠢货,是骂她的吧?
青陆期期艾艾地接了一句:“……标下好好地睡着,也能被您看出来蠢相么?”
这话问的突兀,辛长星略略惊了一惊,好整以暇地转过身,望住了她。
“蠢倒是不蠢,只是哈喇子太过汹涌,毁了本将军的云丝被。”他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做出来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你也不必汗颜,你这般邋遢的样子,本将军已然习惯了。”
青陆臊眉搭眼地拿手摸了摸后脑勺,倒把自己给吓了一跳。
“标下睡觉的时候,您又偷偷地打我了么?怎么标下脑袋后头,肿了一个那么大的包?”
辛长星心里关切她,佯徉地走了过来,坐在她的手边上,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果然肿起了一个老大的包。
“……赖上本将军了?”他觉得她应当是没什么大碍了,唇畔便浮了一丝儿笑意,“拿鸡蛋滚上一滚,便不疼了。”
青陆点头点的利索,低头的一霎儿,却发现自己身上的甲衣已然不见了,此时正穿着一袭宽敞肥大的中衣,绢丝的质感顺滑,使人清爽。
右玉营上下寻不到一个女子,她这衣衫是谁给换的?
青陆像是被雷劈了一般,见了鬼似的看着大将军。
辛长星露出了一星儿含蓄内敛的笑,“你这是什么眼神儿?”
青陆战战兢兢地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裳,哆嗦了一下。
“标下的甲衣,您脱的?”
大将军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看她看的大有深意,青陆的脑袋又开始疼了,她闻了闻自己的手,有种清洌的香气。
“您给标下洗手了?”
“不然是谁?”辛长星存了些许逗她的心思,答的坦然。
青陆抱了一丝儿侥幸的心理,战战兢兢地抬头。
“您都看到什么了?”
忽然大将军那张好看的脸便凑了过来,唇畔那盏笑涡浅浅,星眸里盛着春水,漾来漾去地,漾在了她的眼前。
差不多是鼻尖触鼻尖的距离了,青陆一霎儿便不会呼吸,下意识地往后仰头,却仰在了大将军的手指里。
那盏清浅的笑涡愈发地深了,大将军的声音破天荒地温柔起来。
“还不就是那样儿。”他笑的狡黠,有些少年气的顽皮,“阴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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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告白(上)
小兵的眼神狼藉, 像是经历了一场战乱。
大将军缓缓地坐直了身体,拿开搁在青陆脑后头的手指,牵唇一笑, “可以喘气儿了。”
青陆拿不准大将军想干什么,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大将军又站起身往案桌下坐了,青陆这会儿回过了神,才意识到自己坐着的,是大将军的床榻。
她偷偷地觑了一眼辛长星, 琢磨着他会不会把这床这被送给她。
哎, 即便送给她,那也没地儿搁呀。
正琢磨着,辛长星以指节在案桌上扣了扣, 叫她来吃饭。
“黑鱼汤,化淤消肿。”
脑袋被铲子拍了一下,哪里还有心情喝汤,青陆觉得自己有些头晕想吐,硬撑着足尖点地,挪到了案桌前趴下来, 头昏昏的,实在是挪不动了。
案桌坚硬, 她趴着实在是不得劲儿,慢慢儿地挪着挪着,头一沉,便搁在了将军的大腿上。
酥麻的感觉由大腿一路向上, 一直到了心尖,辛长星心跳隆隆。
不算太软,还有些硬实的大腿, 睡起来却比坚硬的案桌要舒服多了,青陆将自己的头在大将军的腿上使劲儿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愉快地打起了小呼噜。
倒是心大的很,辛长星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生怕它自己个儿跳出去。
看样子这汤是喝不下了,眼看着她睡这么香,他便也不敢再动,任凭她睡。
将案桌上的灯吹熄,只留了一盏地灯,昏昏暗暗的,大将军闭目而睡,再睁眼时,帐侧的小窗透进了青蓝色的光,又是不痛的一夜。
快到晓起的时辰了,腿上的人却不知道何时掉了下去,在地衣上睡的像只虾子,他动了动有些麻软的腿,长臂伸出,将她抱起来,轻轻地放在了床榻上。
青蓝色的光落在她的眉眼,微微蹙起的样子,像是锁了重重的哀愁,他单膝跪在床榻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开她紧锁的眉,可再一松手,眉头却又蹙起了。
她究竟有什么样的身世呢,他比谁都好奇这些,也许等找到慧航禅师,便一切明了了吧。
她睡得不安稳,嘴里时不时嗡哝着什么,他心念微动,在她的耳畔悄摸儿的问:“郑小旗,你有没有在背后骂过本将军?”
原本以为梦呓不会回应他,哪知道这小兵嘀嘀咕咕地说起来了:“哪儿敢呀。”
她说梦话的样子一脸童稚,都说年纪越小越爱说梦话,尤以正长身体的儿童最为厉害,她虽然早已过了年龄,可说不得是因了缺吃少喝,长的晚。
他来了劲儿,又悄悄地在她耳朵旁问了一句:“郑小旗,你喜欢本将军么?”
他忐忑地候在一旁,看着她黑浓的睫毛、秀挺的鼻梁,听她淌着口水喃喃地说:“不喜欢……”
满心的希望一瞬间沉底,他蹭的一声站起身,气的在原地负着手,连走了好几圈,这才蹲下来问她:“那你喜欢左相玉么?”
她梦呓,嗡哝着回答他,“臭哥哥,喜欢臭哥哥。”
臭哥哥?
辛长星又站起身,原地又走了好几个圈,狠不得将她抱起来扔出去。
臭哥哥是谁?莫非是左相玉?
不,绝不可能。
左相玉相貌英俊,脾性温良,更重要的是,左相玉一丁点儿都不臭。
而他自己呢?下午的时候她刚拱在自己怀里,说自己比琢玉馆的姑娘还要香。
他有些绝望,甚至想把她拎起来揍一顿,可瞧她睡相憨甜,哪里又下得去手呢?
怀着一腔的郁愤,随着青陆的小呼噜愈发的上升,到底是睡不着了,起身往净房去了。
第二日醒来时,已然是日上三竿,青陆从床榻上起来,只觉得头还懵懵的,略略坐了一时,忽的有个质朴的女声在外头问话:“贵人可醒了?”
咦?军营里等闲见不到妇人,这是怎么回事?青陆应了一声,帐帘便被利落地掀开,一个容长脸的妇人端了水盆面巾进来,约莫四十岁不到的年纪,眉眼是极和善的,见人便带三分笑,倒是个讨喜的长相。
这妇人甫一进帐,见昨日那小闺女正迷瞪着双眼,坐在床榻上,忙呵腰过来,蹲下身子为她穿上鞋,又搀了她手,扶着去了架前,面巾入水,捞出来拧干,为青陆净了面,又递上骨头刷,侍候着她擦牙。
这一系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青陆目瞪口呆地擦牙,心里头十分的讶异。
大将军营帐从来没见过女子,身边一应杂事都由小窦方儿去做,今日这妇人,是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