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长星踩着小窦方儿的肩膀,运了口气,好险飞上了枝头,往那墙里头看去。
高门大院的,哪里能瞧见里头的情形,这里虽已是后宅,却压根儿无人前来的样子,辛长星顺着这棵银杏飞到另一棵,连飞了好几棵,终于能看到一处儿院落,他往那院落的墙上一跳,隐在了繁茂的树叶后。
便听下头有和软的声气儿小小声地说,“二哥,一时你趁我不注意,往我后脑勺来一棍子……”
辛长星心跳隆隆,是青陆的声音,他屏住了气息,仔细去听。
说话的怕是她二哥甘霈,带着惊恐的声调拒绝她:“你又想害我?我若是往你这后脑勺来一棍子,恐怕一会儿死的就是我。”
青陆的声音带着劝慰,“你想啊,我当年是被打了一棍子,所以记忆丢失了,若是再来一棍子,说不得就恢复记忆了,到时候就能想起咱俩的感情了,多美滋滋啊!”
甘霈在下头拒绝的爽快,“你若想起来头一个肯定弄死我,还是别了吧。”
两兄妹在里头闹将,辛长星在树上头站着,心头一片滚烫。
不过两日不见,便已思念如狂,心里眼里全是她露着小虎牙笑的样子,此刻他无比羡慕甘霈,能时时刻刻地陪伴在她的身侧。
大约是听到了小主人的声响,雪龙在树梢上喵喵叫了一声儿,绵绵的声气儿立刻就吸引了青陆的注意。
她在下头跳着脚,顺着声音寻过来,“有只猫儿……”
叶影晃动,辛长星将身影藏进了叶里,只听得下头轻软的脚步声渐渐走近,辛长星的心跳如雷,快要突破胸腔跳出来似的,轻轻拨开树叶往下望去。
墙下是游廊,廊里间隔着点着灯笼,小小的姑娘被融融的光绘了一圈金边,仰着脑袋往上看,细细的胳膊从袖管里伸出来,向上举着,“喵……”
那猫儿一下子便从树叶里蹿出去,往她身上一扑,她被猫儿扑了个满怀,往后踉跄了几步,这才摸着雪龙的脑袋哄它,“你还记得我呐,你们家大将军呢?”
她在问他,辛长星鼻端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他心里头牵着的姑娘是个美人,从前穿了男装戴着布帽子,都灵动地像个小仙童,此番她换了女装,着了一身雪白的裙衫,梳了简单的发髻,余下的发丝披散而下,蹲在地上逗猫儿,长发便逶迤在身侧,无端的让人觉得柔软而美好。
猫儿不会说话,只喵喵了几声,她抱起它,站了起身,头上却挨了一下,有什么物事儿落在了地上,她咦了一声,捡起来,竟是个油纸裹着的糖霜球。
她犹豫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毛骨悚然,战战兢兢地往上一瞧,那树上登时就飘下了一个人,白衣从风的,落在了她的眼前。
她被惊吓到,手里的猫儿往上一丢,拔腿就要跑,辛长星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稍稍用劲儿便将她拽进了自己的怀里,“真巧,又遇上了。”
眼前人欺近,一张过分好看的脸堪堪离她不过一寸,青陆往后仰着头,指指这里,又指指辛长星,百口莫辩,“哪里巧了,这里是我家啊。”
辛长星微顿了一顿,呼吸放缓,由着心头的思念席卷。
“可巧,我随着猫儿一路追过来,正好同你遇见了。”他一本正经地说着胡话,略略放松了她的手,见青陆蹙着眉,他伸出手指轻轻为她抚开,“大约是因着你太想我了的缘故,放猫儿引着我过来。”
青陆从他的怀里头挣出来,仰着头同他辩驳,“你胡说,这猫儿怎么能是我放的?”
辛长星侧头看了一眼在一旁旁听的雪龙,“这原就是你的猫儿,你用它做饵,引我过来,总是真的吧。”
青陆稀里糊涂,挣开他的手,去把雪龙抱在怀里头,这才咬着小银牙气冲冲地说,“把我弄丢了也便罢了,还抢走我的猫儿!”
辛长星心下黯淡,愧疚之意在四肢百骸蔓延。
他高大的身子略略弯了下来,在她毛茸茸的脑袋上揉了一揉,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无以为报,只能肉偿了。”他说着说着便不像话了,有些耍无赖的意思,“我那么喜欢你,你总要同我说说,没有我的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怎么听着就那么不对劲儿呢?什么叫没有他的这些年?青陆抱着猫儿跺了跺脚,有些气汹汹的样子。
“认识您之后的日子才不好过呢!”新仇旧恨浮上来,原来释怀了的事儿也要拿出来说嘴了,“在您手下忍辱负重、忍气吞声,气的人呕血,我都被您逼成什么样了呀,连干爹都叫出来了,您还不饶我……”
“辛长星,你好大的胆子,胆敢做我女儿的干爹。”阴沉沉的声音凭空响起,辛长星头顶好似有炸雷响起,定睛看去,定国公甘琼负着手、阴沉着脸站在那儿,身旁甘霈像个狗腿子一般地在一旁趾高气扬。
“怎么着,你还想叫我一声大哥?”甘琼声音冷飕飕的,像飞出来一排小刀,“我告诉你,辛长星,不要打我女儿的主意,喜欢什么的,更不许再提!”
辛长星面上还保持着从容不迫的神情,可内心却一团慌乱。
都说人后不能说人,才说了上岳丈家喝酒,这就被岳丈给逮住了。
他面不改色,端的是一副世家公子般的深稳清贵姿容,郑重其事地作了个长揖,开始极尽阿谀之事。
“岳丈大人您有所不知,小婿真正喜欢的,是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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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兵法(上)
妖风阵阵, 吹的甘琼起了一身的细栗,二哥甘霈和青陆惊恐地对看一眼,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甘琼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饶是经受了两次黄河决堤这等惊涛骇浪之人,此时手都有点颤抖了,“胡说八道,相鼠且有皮,你怎么能怎么能……”
如此不要脸。
辛长星对甘琼后头的话心知肚明。
重活两世, 人情看的真切, 脸能当饭吃?还是能找回青陆?本就是他犯下的错,莫非还要等人来哄他?
青陆从前是怎么在他手底下讨生活的?浴桶都要学着箍的日子,想想他就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游廊的灯色昏昏, 风一吹灯影幢幢,照下一个眼神真挚、神色无比恳切的人。
“牙狼关大捷,世人皆赞小婿承继甘老将军战略大才,将小婿同甘老将军奉为大庸武神,小婿之功劳哪里配同甘老将军相提并论?小婿深以为,当今天下, 唯一人能同甘老将军之功相较。”
生的好看之人,若是摆出了认真的样子, 那便是再让人信服不过的,他又这么郑重其事地提出了一个设问,把所有人的好奇心都勾了起来,甘琼甚至都忘记要计较他自称小婿的事了。
青陆在一旁小声儿地问, “此人是谁?”
辛长星默了默,眼神投向正专注而听的甘琼,带着些许的敬仰和崇敬——这可是他精心拿捏的分寸, 多了便显得虚假,少了又不足以表现他的真挚。
“黄河决堤,万万黎民流离失所,三百余年来,无一人可彻底治理黄河泛滥之洪水,而此时却有一人挺身而出,驻守黄河堤防十余年,头一次提出以黄豆堵决堤口的方案,上书朝廷,甚至自掏腰包,黄水第一次被拦在了堤坝之外,万万黎民再不必离开故土,也不必妻离子散。”
“而在其后,此人又提出了在黄河流域营建灌溉水渠,修建了龙首渠、六辅渠这些可灌溉的水渠,彻底将黄水两岸变成了江南秀丽地!”
“打胜仗固然是功劳,可治水,却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此人之功堪比大禹,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此人该当立碑著传,流芳百世!”
漂亮!精彩!
大将军这是头一次说这么多话吧,万万没料到大将军有这样的才能。
青陆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辛长星,又看了一眼父亲,父亲站的笔直,甚至都有些过分昂首挺胸了,父亲的面色也很古怪,说不上是笑还是哭,总之稀奇古怪的。
“你说的这人,不会是我爹吧……”甘霈在一旁谨慎问道,话音刚落,便得到了辛长星的点头回应。
一瞬间,似乎有万丈金芒在定国公甘琼的身后闪耀,他的内心激荡,这一生,他永远被父亲甘菘的光芒遮蔽,人人皆说他不承继父亲的一身战功,反而去治理黄水,兴修水利,看不到他为之而努力的事业,可今日,他竟然被辛长星说的这番话给感动了,甚至眼眸中都多了一些水汽。
这小子是真的了解他所做的一切,也比任何人都要懂他对于水利的一些建设,他说的没错!
辛长星静静地站在灯色下,冷而精致的面容像是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一双星眸里三分崇敬,三分欣赏,还有四分的自愧弗如。
“我辈不过打了几场胜仗,哪里及得上这等利国利民的千秋之功,小婿在您的面前,给您提鞋都不配!”
甘琼嘴唇都有些颤抖了,他心中激荡,面上努力保持着矜持的浅笑,“倒也不必妄自菲薄,牙狼关一战,将胡人打回老家烧牛粪,便是家严都大加赞赏你的功绩。”
甘霈面无表情地看了青陆,青陆同样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父亲气势汹汹地过来揍人,万万没想到,最后开始商业吹捧。
“看出来了,你对家父,是真心的。”甘霈总结了一下,笃定地说道,他招呼青陆,“雪团儿,咱们回去吧,没的杵在这里碍事儿。”
青陆挠了挠脑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大将军不是来找她的么?怎么就开始对着父亲表白了?
甘琼回转身,负手而去的同时,丢下一句话,“贤侄,随我至书房一叙,倒是有几幅水渠的图样让你瞧瞧。”
辛长星颔首,甘霈刚想跟着父亲走,路过辛长星的身旁时,想起来什么,赞叹了一句,“贤侄都叫上了,您这条舌头堪比张仪呐!”
说着便走了。
辛长星眼神骄矜地停在了青陆的面上,高高的身躯略略弯曲,温柔清冽的气息在青陆的耳侧盘旋。
“凡城之所欲攻,必先知其守将、左右、舍人等之姓名,令吾间必索知之。”用最温柔的声音说着最坚硬的兵法,辛长星负手弯腰,在青陆耳侧低语。
“本将军破万军,攻万城,没有拿不下的城池,没有破不掉的阵法,青陆……”他叫青陆的时候,声音缱绻,像是在唤一个梦,“本将军立下军令状,势要攻城掠地,夺回你的心。”
倏忽之间,大将军便欺上前来,眸中有星子耀动。
青陆吓得一下子把猫儿举在大将军的眼前,阻止他的欺近。
“您这不叫攻城掠地,您这叫巧取豪夺!我爹娘都在呢,必不会容您这么无法无天的!”
她这么说,倒让辛长星有点低落了,他眼睫略略垂下,乌浓一片盖住了那一对星子。
“那你睡了我这么多回,我的清誉全毁了。”他悲伤地看着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青陆匪夷所思地看了大将军一眼,差点想让猫儿把他那张装无辜的脸给挠花。
“不是,您一个大男人要什么清誉啊,你就不能大度一点儿,宽容一点儿?照您这么说,我也被您睡了啊,我怎么就没追着您讨说法呢?”
辛长星抬起了眼睛,眨了一眨,“你快来讨说法,我全权负责,绝不推诿。”
青陆把猫儿夹在腋下,另一只手默默地摸了一摸腰间的布兜,好一会儿摸出来两枚铜板,往大将军的手那里一塞。
“银货两讫,您别再拿这个说事了,既然有关您的清誉,那就别总挂在嘴边上,您这名声都是被您自己给弄脏的。”
辛长星把两枚铜钱握在手心,眼神诚挚。
“钱收了,我就是你的人了。”
太!不!要!脸!了!
真是没脾气,青陆把猫儿收回来,夹在腋下掉头就走,大将军现在就跟那湿手沾白面似的,甩都甩不掉,越性儿一跑了之。
辛长星腿长,几步就追上了她,在她身侧气息平稳,声音却带了几分的笑意,“不做人,哪怕做你的禁脔,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啊啊啊啊啊啊,青陆一手夹着猫儿,一手捂着耳朵,疾步往前走去。
有人管没人管啊,这是谁家孩子赶紧领回去啊!
大将军轩昂的身形一霎儿就越过了她,背影透着一股子扬眉吐气。
“令尊还在等我,万不能误了吉时。”他徉徉而过,清润的声音飘过来,“我对令尊是真心的,他简直太适合做我的岳父了。”
青陆被落在后头,气急败坏地停住了脚步,“喜欢喜欢,您喜欢他什么呀?”
大将军的身影抹入了夜色里,可声音依旧清晰地传过来。
“嗐,不过是讨生活罢了。”
哼,就知道是坑蒙拐骗!青陆气的一跺脚,抱着猫儿就追了上去。
爹爹书房亮着灯,也不知道拉着大将军在说些什么,青陆守了一会儿,觉得结束之时遥遥无期,便有点儿犯困了,潘春便同另一个叫兰春的丫头上来,陪着青陆回了自己的院落。
辛长星在前院儿书房待了半个时辰,使劲儿地和甘琼探讨了一番黄河水利的利弊,刚踏出了书房的门,便见外头大马金刀的,围了一圈子人。
南夫人坐在一侧的亭里,正托腮凝眸,看着那轩昂的身形出了书房的门,一霎儿恍了个神。
这人才,这长相,怕是满帝京都找不到一个比他出色的,又是立下不世奇功的赫赫战将,若是没有那个糟心的娘,该是个多完美的女婿人选啊。
傍晚时,甘霈跑过来告状,辛长星这小子翻墙进了府,强烈控诉了府里的治安问题,说什么定国公府跟他家后院儿似的,想进便进,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后来又说,甘琼被他诓骗,堂而皇之地领进了书房,南夫人这下坐不住了,领着府里的护卫围过来了。
辛长星也不慌,一派风光霁月的清贵公子模样,给南夫人深深低作了个长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