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延停下脚步, 侧目垂首,从容不迫地询问:“何事?”
谢素微往前凑了凑,趁他不备, 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使劲揉了揉,又揉了揉。
半晌后失落地松开, 往后退了一步,愁眉苦脸, 垂头丧气。
谢延的眉毛紧紧拧着, 垂眸整理一下被她揉得皱巴巴的衣袖,慢条斯理的动作, 却总让人觉得有种压迫感。
“没什么事儿……”谢素微声音愈来愈小,几不可闻, 最后飞快道:“我想看看你衣服是什么料子,为什么那么好看!”
她低眉顺眼盯着地板, 努力为自己的行为辩解:“都是一样的衣裳料子,凭什么你穿上飘飘欲仙, 我穿上像个葫芦!”
整理衣袖的手指微微一滞。
顾馨掩唇,轻轻咳嗽几声, 藏住满心尴尬。
表姐脑子里, 装的是什么?大表哥穿衣裳好看,当然是因为大表哥本身就好看, 纵然披个麻袋都是神仙公子。
顾绫一直望着水面,刻意避着谢延,不想看见他的脸。
听闻此言,一时忍不住回过头,对着谢素微露出个难以置信的眼神。
恰在此刻, 谢延的目光扫向她,两人目光在空气中相撞。
谢延神色自若,安静淡漠,顾绫却像做了亏心事,飞快移开目光,死死盯着湖水,一动不动。
顾绫脸色平静,呼吸都轻了些,安安静静的,可手中绞紧的帕子,却能看出她心绪不宁。
有的事情,唯有本人才知道。
比如,狂跳的心口、滚烫的脸颊和紧紧抓着鞋底的脚趾。
今日的谢延,好看的过分。
一身素衣如仙似雾,漆黑墨发当中,仅仅挽着一根轻简的碧玉簪,别无装饰。
正是如此简单的装扮,更显出他卓绝的五官,美得惊心动魄。
顾绫不敢再看他。
装模作样地低着头展开帕子,默默盯着帕子上的蝴蝶,眼神像是长在上头。
谢延轻轻扫一眼顾绫,又看一眼谢素微,踏步进了教室内。
谢素微被他这一眼看的心脏差点从嗓子里蹦出来,身体不由自主往后倒了倒,干笑着目送他进去,才拍了拍胸口:“几天不见,大哥更吓人了。”
顾馨道:“你把大表哥衣裳揉成那样,他不打你一顿,已是温柔体贴心地善良,若换了我,我非跟人拼命不可。”
为了增强可信度,顾馨还指着顾绫,“不信你问顾绫,若她的新衣裳被人这般糟蹋,她会不会发怒?”
顾绫沉默不语,没有给她回应,只缓缓地,捂住砰砰直跳的胸口。
前世今生这许多年,她怎的从未被谢延如此惊艳过?
分明,他自幼便如此好看。
今日照旧是萧堂的课。
他一眼便瞧见谢慎不在,却压根没提,只笑着夸了句:“几日不见,大殿下风采更佳,大公主越发蕙质兰心……”
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一个不缺,全赞了一遍。
可见萧先生心情极好。
夸完之后,才开始上课。
《六国论》博大精深,乃绝世名篇,讲了许多时日,正于今日收尾。
上节课,萧堂留了一份作业,令各自回去写一篇策论,详细叙述一下,学完《六国论》,有何想法。
谢慎不在,萧堂干脆越过最不学无术,正在奋笔疾书的谢素微,道:“顾绫,你将作业收一下。”
顾绫站起身,忽视谢素微,往后收。
实不相瞒,这满屋子的人,连最小的弟弟妹妹都用稚嫩的笔迹,工工整整写好了作业,唯有谢素微,十年如一日,日日都在课前奋笔疾书。
顾绫从前收到后,又走回来,伸手拿过谢素微的作业,又往前走了一步,站在谢延右后方,盯着他的后脑勺,平静开口:“大表哥,你的作业。”
谢延没动,淡声道:“忘带了。”
昨夜,作业连着书册,一同扔在书架上,忘记拿下来了。
顾绫微微一愣,抬头请萧堂示意。
好在,谢延一向是最勤奋好学的学生,深得萧堂信任,萧堂点了点头,道:“无碍,大殿下学业精深,纵不交作业,也是合格的。”
顾绫便捧着一摞纸,飞快从他跟前走过去,将作业捧给萧堂。
萧堂摇了摇头,戒尺在桌案上敲打一下:“君子行走佩玉,趋以采齐,行以肆夏,周还中规,折还中矩,你且听一听,你这禁步丁零当啷的,可有半分君子之风?”
“平日不提,如今是在课堂之上,岂可无礼?”
顾绫垂眸,小声道:“学生受教。”
萧先生他当真偏心眼。
谢延不交作业,他还夸赞谢延学业好,她辛辛苦苦写完作业,替他收作业,结果还要挨骂。
不就是学习不好吗?
偏心!偏心!
萧堂如何看不出她的心思,瞪她一眼,让她回去坐着。
他正襟危坐,道:“今日之课,不讲旁的,只让诸位将纸上的观点细细与我分说一遍,不拘深浅,只要能说出来,便是好的。”
他的目光落在谢延身上,“大殿下没带作业,便先来讲述一二吧。”
谢延坐在原地,没动,显见是走了神。
萧堂微微皱眉,扬声道:“大殿下!”
谢延回神,起身行揖礼,道:“先生,学生方才走神,还请先生再说一遍。”
萧堂有些惊讶。
谢延一直是上书房最认真最优秀的学生,但凡提出的问题,都能写出最完美的答案,无一例外,今日竟当着他的面走神,莫非是身体不适?
想到此处,萧堂关切问道:“殿下,若身体有不适之处,当提前与臣说,不可硬撑。”
“无事。”谢延摇了摇头,坚持询问,“不知先生所问何句?”
萧堂和颜悦色道:“请大殿下叙说,学完此论,有何想法?”
谢延沉默着。
脑子不受控制地想起上次帮着顾绫作弊的事情,顾绫磕磕绊绊的声音萦绕在耳边,让他的心,有些难受。
他脑海中记得很清楚,自己的策论写了什么内容,现在就能立即说出来,可只要一想到满篇的“六国论”,就觉得太阳穴阵阵刺痛。
半晌后,他在萧堂期待的目光中,平静无波道:“先生,学生不会。”
轻飘飘一句话,就打碎了萧堂塑造多年的自信。
萧堂嘴唇翕动,不停地颤抖,半晌撑着手臂道:“没事,你坐吧。”
萧堂的心都在啼血。
他最得意的学生,今日没有写作业,在他说话时走神,在他提问时,送他一句“学生不会”。
人间至苦,莫过于此。
谢延坐在座位上,微微低下头,铺上一张雪白的宣纸,拿笔蘸了墨汁,写上一个字。
一个“静”字。
那字占满整张纸,是凌乱的草书。
可见,写字的人,此刻何等心绪不宁,才要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静下来,可偏偏,又下意识择了草书。
谢延沉默片刻,将这张宣纸卷起来,又抽了一张铺在桌案上,平心静气,用工整的正楷,一笔一画,默着《六国论》。
萧堂揉揉眉心,道:“大公主,请您来。”
谢素微站起身,撑着桌案,理智气壮道:“先生,学生也不会。”
这个“也”字,用得极为精妙。
萧堂盯着她,冷冷道:“既不会,就抄书吧。”
“凭什么?大哥也不会,他就不用抄书!”谢素微惊讶地瞪大眼,“先生,你不能这样。”
萧堂阴冷一笑,送她两个字:“我能。”
谢素微扁扁嘴,可怜巴巴看着萧堂。萧堂不理她,直接喊下一个。
下一个是顾绫,顾绫小心翼翼站起身,一边思考那篇策论的内容,一边磕磕绊绊叙述出来。
又是这样的磕磕绊绊……
谢延写字的手微微一顿,墨汁洒在纸上,留下一滴花生粒大小的墨点。一张干净整洁的书法,便有了污点,污渍顺着宣纸的纹理浸染开来,显见是没法要了。
谢延放下笔,将那张纸团成一团,放在桌角。
随后,他回眸看顾绫一眼,眼神寒冷彻骨,如凛凛寒光在冬夜里闪耀,冻得人不敢言语。
顾绫的接下来的话,全都忘得一干二净,脑子一片空白。
她默默看着谢延漂亮的脸和寒冷的眼,心里委屈不已,只得缓缓低下头,抠着手指道:“先生,我只记得这么多。”
好歹是第一个认真回答的学生,萧堂没为难她,抬手让她坐下。
又看着谢延桌子上的纸团,没忍住再一次关心:“殿下,您身子真的没有不适吗?”
“我无碍。”谢延道,“先生继续。”
顾绫狠狠瞪他一眼。
你既然不碍事,为何要吓我,吓得我全把好不容易写的东西,全都给忘了。
她锐利的眼神,伤不到谢延一丝一毫。
第33章 耳热
谢延脊背挺直不动, 只右手手腕微动,提着笔不知在写什么。
只能看到,从右至左, 很快写满一张纸。
那张纸写满后, 他未曾像寻常那样放在桌角晾干,反而揉成团, 与方才的纸团撂在一起。
短短一刻钟,就已揉了一大片。
一堆纸团都安安静静缩在桌角, 听话极了, 没有一个滚落到地上。
就像他的人,安静又冷淡, 就算再难,也能稳住。
顾绫盯着他气定神闲的背影, 反将自己气到了,愤愤不平转过头, 拿起书,不甚认真翻阅着。
一双眸子, 却总是不由自主瞪着他的背影。
谢延的手,从未停顿, 片刻不停地写着字。
若有个人站在她跟前, 便会看到,那一页一页的蝇头小楷, 皆是《六国论》的内容。
他似乎想将这短短的篇幅刻在纸上,从此从心底逐出。
萧堂挨个提问下来。
萧先生尚且年轻,着实没想到,这么多人当中,唯有谢延谢素微与顾绫三人答得最差。要知道, 他们三个是年龄最大的,更是长得最人高马大的。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古人诚不欺吾。
萧先生深深叹口气,看着谢素微与顾绫,语重心长道:“公主与顾姑娘非垂髫幼童,学识尚不及幼妹,实在让臣惭愧。”
谢素微八风不动,大言不惭道:“先生不该惭愧,而是应当自豪,我的弟弟妹妹自小就有先生教导,所以个个都是人中龙凤,这都是因为先生才华横溢。”
“可我和阿绫小时候是沈太傅教导的,他没将我们教导成才,是他不如先生。”谢素微振振有辞:“若我是先生,我定会昂首挺胸在沈太傅跟前横着走!”
萧堂不想听她狡辩,呼吸沉了沉,竭力温和道:“下旬,我们开始讲《春秋繁露》,还请公主在开课之前,抄上一遍。”
谢素微脸色大变,“先生,您开什么玩笑!”
《春秋繁露》共十七卷,八十三篇,绝非《六国论》这种小篇幅的文章可比。
若在下旬之前抄上一遍,她的纤纤玉手非得折断不可。
她满目不服地与萧堂对峙,萧堂却收起书册,望望窗外天色,道:“今日就到此时,下课吧。”
他走得不留一丝情面,徒留谢素微原地跺脚。
萧堂离开后,顾绫“腾”地拍着桌子站起来,两步跨到谢延跟前,恶狠狠问:“你刚才为什么吓唬我?害我被先生责怪!”
谢延面无表情,将那堆纸团扫落进书箱中,好似没听到她,也没看到她。
顾绫气不过,又问了一遍。
谢延收拾好桌面上的东西,垂眸对着她怒火炙热的眼神,不咸不淡开口:“让开。”
顾绫义正严辞,“你这样做是不对的……你说什么?”
谢延伸出手,轻轻松松将她拨到一旁,跟拨一颗花生米好像也没什么区别,随后,就与她擦肩而过,从她身侧走出去。
顾绫愤怒的质问,显然没有被他当回事。
没有听到耳中,更没有回答。
顾绫气坏了。
她的目光,不可置信地沿着谢延的脚步移动,眉心突突的跳,深深吸了几口冷气,才压住满腔的恼怒,追着谢延跑出去。
门外细雨蒙蒙,清清浅浅落入湖中,激起圈圈涟漪。
走廊上,谢延俯身捡起自己的油纸伞,未及撑开,便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抓住。
回眸一看,果不其然,又是顾绫,瞪着那双清澈见底的杏眸,怒冲冲仰头直视他。
握着伞骨的长指微微一紧,骤然又松开,谢延淡声问:“做什么?”
“你……”顾绫一时语塞,有些震惊,也有些尴尬。
震惊于谢延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竟还有脸质问她要做什么。
尴尬于,为这么一点小事追着他问来问去的,似乎显得她有些小气,不大度。
她回头看一眼教室,里面的弟弟妹妹们已经收拾好东西,陆陆续续走出来。
顾馨抱着书箱,站在走廊对面的出口等着她一同回家,而几个年纪尚小的皇子公主,睁着天真无邪的眼睛,正看着挡了路的她与谢延。
若自己露出死缠烂打的模样,恐怕他们又要笑话她。
顾绫犹豫不决,手指缓缓搓着谢延衣袖的布料,迟疑着该说什么,挽回颜面。
谢延一动不动。
顾绫沉寂半晌,倏忽灵机一动,仰头笑道:“大哥哥,我昨日丢了一支金钗,你见过吗?”
仰头笑时,对上谢延那张神仙般的脸,她忽觉有些尴尬,像是亵渎了他。
顾绫慢慢撒开谢延的手,很快尴尬笑笑:“若没瞧见就算了,不是什么要紧东西。”
谢延沉默了片刻,声音清淡:“不曾瞧见。”
他破天荒地回答这般无聊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