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延没说话,只转过头,将地上的东西收拾了,端着盆子推门出去,再没理人。
他仍是这样冷淡漠然的模样,从始至终都冷硬极了,连一句软话都没说过。方才低头处理伤口时的温,好像是个遥远的梦。
片刻后,谢延回来,见两人还站在,蹙眉道:“还有事吗?”
两人连连摇头,顾绫撑着谢素微的肩膀,两人匆匆往西套间去。
在离开这间屋子之前,顾绫忽然回头,咬着下唇,认认真真道:“多谢大哥哥,救我一命。”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来日大哥哥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做到,绝不推脱。”
谢延抿唇移开目光,淡淡道:“不必。”
他大步走过来,“啪”一声关上门,将两人隔绝在外,重又坐在书桌前,捡起方才的书册,想翻开,却忽然顿住。
他已忘了,方才看到第几页。
只要拿起这本书,他就会想起,方才谢素微说“阿绫伤得很严重”时,心脏险些跳出来的滋味。脑海中全是她血肉模糊的手,惨白的脸,再也记不起其他。
顾绫!顾绫!
当真是磨人的刀,一刀一刀,看似驽钝。
实则再坚硬的石头,都能破开。
谢延合上书,放回书架上,拿起角落里的《孟子》,随手翻开,盯着那些熟悉的内容,心情缓缓平复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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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绫与谢素微在此住了一夜,此事瞒不住任何人。
翌日清晨,天光大亮,顾绫一睁开眼,便对上顾皇后担忧的双眸。
她撑着手臂坐起身,哑声喊:“姑姑……”
她昨日血流成河,虚弱得坐不住,便靠在床头上,“姑姑,你怎么来了?”
顾皇后看着她包裹严实的手,“阿延叫我来的。”
今日一早,谢延便去长春园求见她,细细说了昨日的事情,请她亲自来接顾绫,以免被不知情的人说了闲话。谢延思虑周全,处处仔细,再对比谢素微与顾绫,顾皇后简直一阵头疼。
顾皇后叹了口气,心疼地摸摸顾绫的脑袋,“疼不疼?”
顾绫娇声道:“疼,好疼。”
“活该你疼!”顾皇后骤然翻脸,“多大的人了,还跟素微一起胡闹,那芦苇丛里不知有什么蛇蚁昆虫,你们也敢乱闯!”
“幸而如今只是伤了手,若昨日割伤的是脖子,你现在叫姑姑怎么办?”
顾绫低下头,小声道:“姑姑别生气,我知错了。”
顾皇后到底不舍得真生她的气,责骂几句之后,又心软了,“罢了,我叫让人给你炖了补气血的药膳,你吃完回自己院子里好好休养,近日不许再出门。”
顾绫乖乖点头,没受伤的那只手握住顾皇后的手臂,轻轻摇了摇,蹭在她身边撒娇:“姑姑别生我的气,阿绫知道错了,阿绫以后绝不敢了。”
“你啊……”顾皇后点点她的额头,“素微你与我说了,你们是为了给我抓萤火虫,一片孝心,姑姑岂会生气。”
顾绫轻轻弯起眼睛:“是阿绫考虑不周,以后绝不以身犯险。若是、若是再犯,就罚我替谢素微抄一个月的书。”
顾皇后“扑哧”一声,笑了,点着她的脑袋,好笑道:“促狭的丫头!”
“姑姑终于笑了。”顾绫仰头道,“我感觉很好,没有大碍,姑姑别为我担心,也不要因为我责罚谢素微,她是一片好心。”
“你说晚了。”顾皇后收敛笑容,淡淡道,“本宫已经罚了她抄书,你养伤这些日子,她也出不来了。”
顾绫咋舌:“萧先生上次罚的,她还没抄完……”
又来,谢素微怕是要疯了。
顾绫想求情。
顾皇后言简意赅,“你若不是伤了手,本该和她一起受罚的,若是看不过去,留着等痊愈之后,你们一起抄,倒也可行。”
“没、我没看不过去。”顾绫连忙拒绝,“我觉得很好,是该让她长长记性。”
顾皇后摇摇头:“你也不要庆幸,虽伤了手,但如此莽撞,实在该罚。你回去之后,长鸿园藏书阁里的书籍,分门别类整理清楚。”
“我只有一只手,不方便吧……”
“无妨。”顾皇后道,“你坐着吩咐就好,那些体力活,可以让你的侍女做。”
顾绫垮下一张小脸,不得已接受责罚。
姑姑决定的事情,向来没有人可以质疑。以前如此,现在同样如此。
说话间,侍女端来药膳,顾绫接到手中,一口一口喝着,忽然问道:“姑姑,皇子们都住在博望园,为何大哥哥一个人住在这里?这儿如此偏僻,多不安全啊!”
顾皇后便叹了口气。
“是陛下的意思。”她脸色带着三分厌恶,“博望园紧挨着蓬莱园,陛下认为阿延住在那里会让他不高兴,非要将人挪到这边。”
然而谢延性情冷僻,寻常不爱出门,就算真住了博望园,又能见着他几次,又能碍着他的眼了?
真是不知所谓。
顾皇后厌极了他,却不得不哄着顺着,每每提起总是十分不悦。
顾绫将手中的小碗放下,低头想了想:“陛下不愿让大哥哥住博望园,升元宫五个园子都住了,但那不是还有个宜燕园空着吗?与蓬莱园一东一西,却与姑姑住的长春园不远,我觉得挺好的。”
“姑姑,现在是最好的时机。”顾绫一双漂亮的眼睛带着笑意,柔柔道,“他刚救了我,姑姑对他再看重,都是应该的。”
六园当中,蓬莱园,博望园,万春园,都居于行宫西侧。长春园位于中轴线上,东侧则是宜燕园和长鸿园。
顾皇后如今有意栽培谢延,令他住进宜燕园,来往走动都十分便宜。
最要紧的是,谢延刚刚救了顾绫的命,顾绫又是顾皇后的命根子。顾皇后此刻给他优待,不会叫旁人生出乱七八糟的揣测。
这样一来,没人想到顾皇后欲扶持谢延上位,也好让谢延继续韬光养晦。
顾皇后沉吟片刻,认同地点头:“宜燕园又大又宽敞,的确不错。”
她转身喊来自己的侍女:“去告诉大殿下一声,让他收拾行李,搬进宜燕园。”
又用力揉揉顾绫的脑袋:“阿绫虽爱胡闹,大事上头却不糊涂,不枉费姑姑多年教导。”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有二更
第36章 污蔑
顾绫爱娇地蹭蹭她掌心, 甜甜笑道:“是姑姑情人眼里出西施,才觉着我好。”
顾皇后心软成一团水,柔柔的, 叹息道:“你知道就好……”
话音未落, 门口传来侍女的平淡无波的声音,“三殿下, 您不能进去……”
“还请姑娘代为通传,我听闻妹妹受伤, 心急如焚, 片刻也等不下去,只求能看妹妹一眼。”谢慎声音卑微哀求, “我绝不多待,只看一眼。”
顾皇后蹙起眉头, 便欲出声让他离开。
顾绫扯住她的衣袖,摇了摇头, 随即扬声道:“请三殿下进来。”
谢慎得了允许,匆匆推门进来, 脸上挂着担忧,一进门便道:“妹妹, 我一听说就来看你……”
他话语一卡。像是刚看到顾皇后一般, 惊慌失措拱手行礼,“儿臣拜见母后, 母后万福安康。”
顾皇后八风不动坐着,淡淡道:“免礼。”
态度之冷淡,犹若霜雪。
谢慎并未觉得难堪,只关切看着顾绫:“妹妹的伤不碍事吧,素微真是胡闹, 连累得妹妹受伤……”
“不怪大公主!”顾绫淡淡打断他,“谢慎,你不辞辛劳来这一趟,到底想说什么?”
她扭脸不去看谢慎,侧着的半张脸,有种莫名的哀伤。
谢慎哑声道:“我、我只是担心妹妹,如今见妹妹安然无恙,便安心了,妹妹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他低头,抹了抹眼角,极尽哀伤,“如今,哪里配和妹妹说话呢?”
又失魂落魄地笑笑,脚步沉重地往外走。
顾绫无声冷笑,嘴上却哀伤道:“三哥哥,男女有别,日后别再来了。”
她望着床榻里侧,看不清神情,只听到一声悠远的叹息:“这样对你我不好,对郑家姑娘,更不好。”
谢慎脚步一顿,声音艰难,“妹妹……放心,我明白的。”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门,一出门,脸色哀伤的神情便消失不见,换上一抹得意的微笑。
果不其然,顾绫还是忘不了他。
如今生气伤心都不要紧,假以时日,总能将她再骗进手中。她本就是个愚蠢的女人,活该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若她在意他的妻妾,那也不要紧,暗暗叫她们全都“病逝”,也不是多大的事情。
室内,顾绫揉了揉浑身的鸡皮疙瘩,朝他离开的方向“呸”了一口。
顾皇后摇头:“你何必如此?”
“姑姑不明白。”顾绫托腮,脸上泛起阴森森的笑,“谢慎心里惦记着我,那郑莹珠和沈清姒都不是好欺负的,定会想方设法与他闹。”
“他欠我的东西,总得一样一样还了。”
情爱,幸福,生命。
一桩一件,她都牢牢记在心里,要让谢慎一一失去,经历所有的痛苦。
顾皇后当她仍在生气谢慎与沈清姒的事情,便随她去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阿绫想要做的事情,就任由她去做,反正有她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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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内,谢延安然坐在石桌旁,提笔作画。画中一片假山石,石旁一方池塘,塘中几支芰荷,画面干净清新,却没有多少情绪暗含其中。
谢慎举步走过去,皮笑肉不笑:“大哥真是好运气,被放逐至此,竟还能碰到阿绫,一举讨了母后欢心。”
顾皇后命谢延搬入宜燕园的事情,短短一小会儿功夫,该知道的人,就已经知道了。
谢慎授意自己的钉子在皇帝跟前搬弄是非,百般挑唆,却没想到皇帝犹豫了一会儿,居然默认此举,并没有责难顾皇后,更没有责令谢延不许搬进去。
这等转变,叫谢慎生了警惕。
宜燕园事小,皇帝的态度事大。
谢慎心知肚明,无论是他还是谢衡,论及才华能力,都无法与谢延相提并论。以往皇帝厌恶谢延,谢延便不足为惧,若皇帝改了心思……
谢慎望着谢延,眼神阴翳毒辣。
谢延恍若未闻,平静地画上一笔。
“大哥,我们嫡亲的兄弟,不必如此冷淡吧?”谢慎一把按住他的手,阻拦他下笔的动作,“画画有什么好的,不如和弟弟聊一聊?”
他一按,墨色的笔便在画纸上晕染出一片浓黑的墨色,这幅画,霎时毁了个一干二净。
谢延抬眸,放下手中的笔,淡淡道:“你想聊什么?”
“聊一聊,储君之位。”谢慎眯着眼笑,“大哥如今百般讨好皇后娘娘,莫非也是生了心思?可大哥别忘了自己的身世,做事之前先扪心自问,你配吗?”
“虽说大哥也是皇子王孙,可你的母亲不过是个梨园戏子,还是嫁过人的,身份不可谓不卑微。”谢慎微笑,“而不论是我,还是谢衡,我们两人的母妃,都出自五姓世家,断非大哥可比。”
“大哥以为,弟弟说的有没有道理?
谢延冷冷望着他。
谢慎依旧笑着,远远望去,神态温润优雅,断断想不到,他口中吐出何等难听的话。
两人对峙。
谢延突兀道:“端阳节那日,我就在百岁亭外。”
“百岁亭……只是个意外!”谢慎一阵心慌,眸色冷厉,“你什么意思?”
“三弟进入百岁亭之前,沈氏女曾进去过一趟,往香炉中扔了一粒香。”谢延淡淡看着他,面不改色编起瞎话,“随后又伪装成没去过的样子。”
他讥诮道:“三弟便没有怀疑过,为何明知宴会上人来人往,却依然把持不住吗?”
那副讥讽道神色,好像写满了两个字,在嘲讽着谢慎是个“蠢货”。
被人算计仍不自知。
谢慎脸色大变。
他自然怀疑过,可实在想不通为何,只能将事情归结于“情深难以自抑”。
今日听谢延所言,竟是沈清姒故意的吗?
若是如此,沈清姒便是毁他前程的仇人!枉费那女人日日情深似海地看着他,原来竟是个蛇蝎毒妇,害得他一切都不得不从头再来。
谢慎看着他,咬牙道:“你会如此好心告诉我?”
实则,他已信了大半。
脱掉爱情的蒙蔽,沈清姒的为人,他一清二楚。她能背叛顾绫,就能背叛别人。
毕竟,真正比起来,顾绫对沈清姒,比他好多了。
谢延用力推开他,又拿起笔,沿着那片墨点,勾勒出一片石块,连眼神都未曾给谢慎一个。
谢慎被他推得一个踉跄,扶住石桌才将将站稳,冷冷瞪着谢延,左右摇摆,该先和谢延争斗,还是先回去查清真相。
到底还是对沈清姒的愤怒占了上风,转身走了。
谢延停笔,望一眼屋内,收拾笔墨回了房中。
书画易改,人心难测。
尤其是顾绫的心,比海底的针更加深不可测,令人琢磨不透。
她既已经厌弃了谢慎,不惜用那样的手段摆脱谢慎,如今又何必与他纠缠不休?若是不舍得,又何必做的这样绝。
这等反复无常,真真像是得了失心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