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逐渐开始。
设宴的院子格外的大,尽管列了两席,中间还有一大片空区。不同于往常的宴会请了一些乐人前来助兴,此时正逢端午,许是为了应景,魏亦清直接请了一个戏班子来此,唱得则是汨罗江,感叹屈大夫一派赤诚报国之心。
周围的人听没听谢令从不知道,总之四处倒是极为热闹,男宾那边谈天说地论及古今好不热闹;女宾这边也是成群地凑在一起,低声细语说些女儿家的悄悄话,时不时掩唇轻笑,落到那边男宾的眼中,又是一阵惊艳。
——说不准,此番事了,还能促成几对姻缘呢。
谢令从轻轻挟了一口菜放入口中,只觉清而不腻,倒是美味的紧。
她吃得津津有味,一旁的何锦意却是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往她那边看两眼,眸中满是犹豫不决。
谢令从等了半天也没等来她的问题,一时有些无奈,索性放下筷子,看着她,直截了当道:“何姑娘一直这么看着本宫,莫不是本宫脸上生了花?”她调笑道。
何锦意脸色一红,有些羞窘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却又极其真诚:“公主花容月貌,堪比桃李牡丹,自是让人神往不已。”
谢令从:“……”
谢令从扶额,饶是脸皮一向不薄,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真诚夸奖也是弄的无所适从,她定了定神,声音无奈:“何姑娘若是有什么事尽管开口,本宫若是能帮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被人看出了心中的想法,何锦意有些不好意思,她抿了抿唇,默默地放下了筷子,犹豫片刻,还是道:“锦意……的确有求于殿下。”
谢令从端坐望她,抬抬头冲她示意。
何锦意垂下头,手中紧张地绞着帕子,抬眼看了谢令从一眼,见她神色平淡,似有鼓励,才鼓起勇气,声音细小道:“敢问公主身边的那位今大人……如今所在何处?”
戏班子唱完了戏,此时已经退了下去。但四周并未安静下来,反而是更加热闹。时不时便能听见一道破空声音,还夹子女子的惊呼声。谢令从往那边瞥一眼,才发现原是那群男宾正在射五毒,拿出一张画了五毒的画像,站在几丈远的地方,搭弓射箭,咻的一声,正中五毒,顿时就能引起那些娇娇贵贵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的崇拜。
四周有些吵,谢令从一时没有听清何锦意在说什么,她看了看耳根通红的姑娘,语气迟疑:“——方才何姑娘在说什么?本宫没听清。”
今大人?
肯定不是她想的那个今大人。谢令从自我安慰。
却见何锦意耳根红得仿佛能滴血,就在谢令从以为这位祖父是当朝丞相、受过良好教养的姑娘不好意思再问出口的时候,就听她声音低小,却是极为坚定:
“敢问公主,您身边的那位侍卫今大人,如今在何处? ”
她身边的,侍卫,今大人。
几个要素整合在一起,谢令从实在无法安慰自己这不是今晨。
毕竟,在她还很小的时候,今晨就已入禁军,并且在她的要求下护着她。说是禁军一员,但在禁军没什么大事的时候他都在她的昭阳宫——一般情况下,禁军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无非就是日常的巡卫皇宫,因此来讲,今晨与她的贴身侍卫也没什么区别了。
谢令从手指无意识的扣着桌面,面上浅笑不变,声音温和平静:“何姑娘在此打听本宫侍卫的消息,莫不是,对他有意?”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保护一个姑娘家的名声。
谢令从本以为她会否认,毕竟何丞相最重规矩礼教,迂腐程度仅在岑御史之下,他教养出来的孙女不说跟他差不多,想来也是极重规矩的。
可谢令从没想到,那何锦意竟是迟疑了片刻,而后点了点头,虽说极为羞涩,却明明确确是在肯定:“——正是。”她低声答道。
谢令从敲着桌案的手一顿,另一只随意地放在腿上的手也不由握紧,她面上不动声色,一派云淡风轻:“敢问何姑娘,是何时同今晨相见的?”
毕竟今晨一直在宫里当差,平日里就算出去也多是陪着她。而何锦意一直待在宫外,虽说宫里有一个出身何府的妃子,但其同其父何丞相也是极为相似,颇重规矩,鲜少邀家人进宫。
也就是说,除却一些皇帝要求的官员带家眷出席的宫中宴会,这位何姑娘,平日里当是很少进宫。
谢令从脑袋飞速转动,拼命想着究竟是什么时候他们二人相遇、还让那个人家姑娘对他这么一副情根深重的模样。
何锦意微微抿了抿唇,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回答这个问题,谢令从轻轻一笑,安抚道:“姑娘也知道今晨素来在本宫身边守着,对于他的终身大事,本宫也是极为上心,自然想多了解一些才能放心。”
何锦意闻言态度有些松动,她纠结了片刻,终究是回道:“是在去年除夕宴的时候。”
谢令从眼神微动,就听她继续道:“那年除夕宴我随祖父进宫,中途觉得宴会烦闷便出宫走了走,本没想走远,但无奈当时饮了些酒,脑子不甚清醒,一着不慎,竟是迷了路。”
何锦意的语气中带着懊恼,谢令从嘴唇轻抿,几乎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果然,便听何锦意带着丝丝羞赧,道:“我在那里待着,本想找个小宫女把我带出去,却不想、不想竟是碰上了正在巡视的今大人。”
谢令从眸光微微沉了沉。那时候今晨表现出色,正好是受到父皇重用的时候,就连除夕宫宴那么重要的事父皇都交给了今晨负责,也是因此,今晨未能陪在她身边,却不想他竟是趁机招惹了这么一个美人!
谢令从眼底仿佛有风暴在酝酿,她听着何锦意用带着羞涩的语气讲起他们是怎么相遇,今晨是怎么误会她是刺客,她又是怎么解释自己的身份,最后今晨是怎么派人把她送回了宴会举办处——
谢令从面色淡淡,无悲无喜,看着那将女儿家心事讲出来从而红透了脖颈的姑娘,声音平淡,如古井无波:“既如此,那想来,今晨并不适合姑娘。”
何锦意的话戛然而止,一脸茫然看着谢令从。
她勉强笑了笑,“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令从脸不红心不跳,胡话张口就来:
“何姑娘有所不知,今晨此人,面上看起来温文尔雅一派君子之风,实际上最是残暴狠厉,不择手段。”
何锦意:“???”
她歪着脑袋,一脸不可置信。
谢令从看着她,神色端正,义正言辞道:“他在本宫身边伺候多年,再没人比本宫了解他的脾性。”
“他平日里对待下人极为严苛,动辄非打即骂,惹得宫女太监们叫苦不迭,哀声载道。”
何锦意张张嘴:“可……”
“只是他惯会装作一副斯文有礼的模样,骗过了本宫,也骗过了父皇。”
她摇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所谓日久见人心,若非他在本宫身边待的时间长,本宫也想不到他竟是这等人!”
谢令从义愤填膺,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想来何姑娘也是被他那一副端方如玉的模样给骗了吧?”
何锦意恍恍惚惚,下意识点了点头。
当、当真是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叮!今日份的老师·公主已上线!
叮!今日份的忽悠·公主已上线!
豪横是肯定会豪横的,但这么个小人物,就不用公主自己豪横了。
第41章
四周那些公子们射五毒正到关键时刻, 魏亦清和谢玄稷也下了场,不说百发百中,也算准头十足, 赢得一阵喝彩。
射之一项, 本就是大家公子必学的内容,不说能够上战场杀敌, 玩玩这些花架子还是没问题的。
周围热闹非凡, 唯独谢令从这一边,气氛安静的可怕。
何锦意俏脸微微发白,一双素手紧紧绞着帕子,不做言语。
她以为的温和端庄的君子, 私下里,竟是这么个模样吗?
何锦意贝齿紧咬下唇,低垂着头, 面上透着难掩的失望。
谢令从十分体贴地给了她反应的时间,一手拿着筷子悠闲地吃着菜肴,可不知怎么回事,方才味道还十分不错的菜肴此时却是寡淡无味, 难吃得紧。
好半天后, 何锦意才算是反应过来, 她睫毛轻颤, 声音细小道:“既是如此,那、那锦意也晓得了。”她顿了顿, 又道:“多谢殿下提点, 锦意、锦意会好好想想的。”
她语罢,就飞速扭过了头,谢令从眼尖的看到, 小姑娘的眼眶明显有些红润。
她看着满桌的菜肴,眼神莫名,顿时食不知味。
——若是这姑娘是个嚣张跋扈的,谢令从随随便便就能找到一个理由惩治了她。可偏偏她心不坏,瞧着也是单纯无比,谢令从便是有力,却也无心。
毕竟,明面上,她是长宁侯夫人。
而今晨,只不过是她身边的侍卫罢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仅此而已。
谢令从面上不动声色,那只掩在袖中的手却是早已握成了拳。
四周热热闹闹,只听“咻”的一道破空声,一支箭矢直直地刺入了五毒中的蛇上面,顿时引起周围一阵喝彩。谢令从心中即使不满,却又碍于自己的身份,端着姿态,维持着皇家体面。
身边的小姑娘也是一直垂着头,旁边有人问怎么了,她也只是摇摇头,声音娇娇软软,说了一句方才吃到了辣味,惹得眼泪都出来了。只留下那个关心她的姑娘看着满桌子的清淡菜品陷入沉默。
谢令从漫不经心地用着筷子挟着菜,正想寻个由头离宴,却忽的听到一声惊恐的尖叫声:
“啊——”
“蛇啊!蛇啊!”
谢令从猛地抬头,就见列席中间有一身着鹅黄色衣衫的姑娘花容失色,正手忙脚乱地往一旁跑去,而她身前的桌案上,赫然便是一条银环蛇!
谢令从心中一惊,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就又听一道尖叫声:“这边也有!这边也有!”
回头一看,就见列席尾端一姑娘此时也是猛地跳了起来。看着身后那蜿蜒而来的银环蛇,吓得眼眶通红。
与此同时,周围也是陆陆续续传来几声尖叫,不止女席这边,男宾那里也是发现了好几条蛇。
在座的各位都是养尊处优的,何曾遇到过这种场景?场面瞬间一派混乱。
上首的魏亦清脸色难看,却也知道现在不是纠结原因的时候,连忙吩咐身边的侍从:“快!快把那些都抓起来!”又赶紧抽调守在另外一边的侍卫,让他们加快速度来此。
谢令从看着周围混乱的景色,脸色难看无比,又看了眼身后不远处蜿蜒而来在地面上发出“窸窸窣窣”声响的银环蛇,忍住心中的恶寒,小心翼翼地往旁边退去。
上首的着急忙慌的魏亦清看着谢令从脑子瞬间就清醒了过来,连忙沉声让自己身边护着的小厮去大公主那边。
——大公主要是在他举办的宴会上出了什么事,别说是他一个人,整个成国公府都要完!
那小厮避开周围的几条蛇,飞快的挡在谢令从身前,颤抖着声音道:“殿下放心,有小人在,定不会让这东西伤到您的!”
谢令从扫了他一眼,懒得再说什么,目光四处扫射,落在桌案上的那壶雄黄酒的时候,眼前顿时一亮。她看着那些惊慌失措眼眶发红甚至还有些不顾形象直接跳到了桌上的贵女,大声道:“各位不用担心!桌案上有一壶雄黄酒,把这雄黄酒往那蛇的身上泼去,便不会有大碍!”
蛇怕雄黄酒,这种常识那些贵女们还是知道的。
只见那些贵女们眼睛一亮,而后咬牙拿起装着雄黄酒的坛子,掀开盖子,往那蛇身上一泼,果然便见那蛇畏畏缩缩的后退,而后就飞速调转了头,往着来时的方向爬去。
“有用,有用!真的有用!”
周围的人见此心中大喜,也都鼓起了勇气,拿起自己桌案上的坛子毫不心疼地朝着那银环蛇泼去。
上首的魏亦清见此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今日是端午,他为了应景特意去酒楼订了些雄黄酒,否则后果他简直不敢想象。
这么多朝廷命官的子女,要是真的在此出了事,那成国公府就算是真的完了!
魏亦清定了定心神,有条有理地指挥着现场应该怎么办,却没见到他身旁原本一派惊慌的谢玄稷在看到谢令从果断的想到用雄黄酒退蛇群的时候眼中闪过的一抹赞赏和复杂之色。
因为有了雄黄酒,周围的场景算是暂且稳定了下来。
谢令从端起那坛雄黄酒,看着距离她越来越近的银环蛇,又看了看挡在她身前不住颤抖的小厮,心下无奈,安慰道:“无妨,待它再走进一些,便用雄黄酒泼它。”
“是是是!”那小厮欲哭无泪,却又小心翼翼地接过谢令从手中的酒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慢慢靠近的银环蛇,就在它逐渐逼近、小厮做好了泼酒的动作的时候,却见那银环蛇顿了顿,然后突兀地掉头,飞速地离开了此地。
那小厮一脸愕然。
谢令从眉梢微蹙,也是有些奇怪。何锦意抱着一大坛子雄黄酒小心翼翼地站在她身旁,见状也是奇怪地看着她。
谢令从神色冷静:“想来方才有人泼雄黄酒泼到了这里,那蛇才不敢过来。无需担心。”她安慰道。
何锦意抿抿唇,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看着四周的目光犹带着警惕。
男宾那边还好,再怎么说都是一群大男人,还不至于失了阵脚;女宾这边情况就不是太妙,虽说有些姑娘胆大心细,拿起酒坛就往外泼,但更多的还是一些娇滴滴的小姑娘,惊慌失措间也有几个竟是被那蛇咬了一口。谢令从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惨叫,脸色黑沉,极为难看。
魏亦清本就手忙脚乱,周围的银环蛇虽说大多被雄黄酒赶走,但那些被蛇咬了的姑娘们却是不好对其家人交代。
恰好此时别院的侍卫也都赶了过来,魏亦清松了一口气,一边沉着冷静的指挥他们把那些带有剧毒的银环蛇处理掉,另一边又安抚那些受了惊的贵女们,忙得脚不沾地。
也自然是没注意到,在他身后,一只银环蛇正半弓起了身子,悄无声息的吐着蛇信子,目光阴冷的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