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挤挤眼睛,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
我还不知道我能不能走出来……
明湘腹诽。
也许等一下我就要被你们抬出来,挂在那文华殿上。
她鼓起勇气,提着许女官递给她的灯,慢慢走了进去。
不知为何,偌大的文华殿并没有想象中灯火辉煌的模样,全靠仰仗着不远处一片晕光指引方向,有点路痴的明湘才没有走到别的地方。
灯光映照出她拉长的影子,有一种鬼魅的气氛。
重重华丽深红帷幔为风所动,重重叠得飘荡起来,犹如群魔乱舞。
偌大的文华殿,此时安静无息,仿佛一个人都不存在。
明湘印象里,但凡是高官贵族之家,没有一个人出入不是奴婢成群的。
可这个陛下实在奇怪,打从她来到这文华殿,这里仿佛就只有那位元宝公公和许女官服侍。
她紧张地吞了一口口水,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了滴滴答答的声音,就像是雨滴落在石阶上的声音。
她身子一僵,隐约记起来,她来时走的并不是文华殿的大门,所以,那个声音是……
想起了有关陛下的传闻,她站定在原地,一阵寒意从脚底板升起。
“你还要在那里到什么时候?”
忽然,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凉气扑到她耳根后。
她险些跳了起来,倒退两步,像是被吓到的猎物一般,眼圈瞬间红了。
赵据冷眼看着那个白日里见过的美人,走走停停,像是傻子一样。
他耐性极差,直接喝道。
明湘极力忍住拔腿就跑的欲望,抬头看去,幽冷月光下,男子五官俊美无俦,神情却冷漠无情,左眼眉骨上一道疤痕若隐若现。
能在这里出现的,显然就是她名义上的拥有者。
赵据心中一片烦躁,抬起头打量她。
内监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眼前的美人衣着轻薄,丝带束腰,似乎轻轻一扯,就会衣衫尽失,娇媚之处,十分适合在床榻上亵玩。
但他不是来让她到床上伺候的。
他沉声道:“过来。”
他声音有种鸣玉般轻质华丽之感,长袍拖曳在冰冷地砖上,一步步走上台阶。
明湘低着头,乖巧跟在他后面。
他坐于王座,目光冰冷地将她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遍。
她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心中已经做好了最差的准备。
忽然赵据道:“你会不会按摩?”
明湘:“?”
赵据嫌自己揉麻烦,冷冷道:“上来,给孤按摩头皮,做不好,孤就扒了你的皮做灯笼。”
明湘被恐吓时,总是表现的十分乖巧懂事。
她几乎同手同脚地登上玉阶,站在龙椅一侧。
她目光落在赵据还没有卸下的冠冕上,不知道如何动手,手指紧张地蜷缩了起来,手足无措。
赵据余光看到她莹白的指尖落在她腰间的丝带上,只觉她再用点力气,只怕就要把那本来就不是很牢固的衣带给扯下。
他更烦躁,干脆准备自己卸下来——刚死了一个近侍,他现在还不准备把明湘挂上去。
忽然,手指碰到微凉柔嫩的存在,他瞟过去,只见虞氏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般往后退了两步,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脸颊染上云霞,耳根红透了。
他看到她耳垂上有一点红痣。
他冷着脸,自己拆掉了碍事的冠冕,扔到了一边。
随即就感受到触感柔嫩的手轻轻按在了他头皮上,几乎欲裂的头痛得到了缓解。
赵据俊目紧闭,眉头紧锁,任谁也看不出他的心情来。
忽然他鼻尖微微一动,像是感受到什么,身体微侧,离她更近了几分。
明湘只觉提心吊胆,她揉的手都酸了,可赵据没说话,她不敢停下来,只好忍着酸涩继续为他揉按头皮的穴位。
以前虞夫人就经常犯头疾,明湘就向林婆婆求教,知道按摩的方法。
忽然,赵据冷不丁地睁开眼道:“你身上薰了香?”
白日人多时还未察觉,现在离得近了,她身上若有若无的甜香一直往他鼻尖钻。
如果是闻到了别人的熏香,他恐怕立刻就会把人挂在文华殿上。
因为他鼻子灵敏,最厌恶香料,可是奇怪的,她身上的香竟然没有让他产生厌恶。
甚至,还能让他产生一种舒适放松的感觉。
明湘这才发现两人离得极近,她饱满的胸口几乎快碰到他后颈,她脸更红了几分,悄悄挪了挪脚,颤着娇软的嗓音道:“天生的。”
赵据重新闭上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明湘见他呼吸平稳了许多,以为他睡着了,大着胆子把手停了下来。
她心酸地活动了一下胀痛的手腕,揉按穴位是需要力气的,她现在真的好累,正考虑要不要偷偷离开,忽而又听到赵据道。
“继续。”
明湘心如死灰。
赵据这夜睡十分沉,以至于他醒来的时候,竟然发现天都亮了。
元宝站在他跟前,低声道:“陛下,群臣已经在候着了。”
赵据未睡醒,是绝对不会有人敢捋虎须叫他起来的。
当然以前这种情况从未发生过。
赵据夜里常常被头疾折磨,能睡着的时候是少数,大多数时候,他坐在阴暗的殿里,不是折磨别人,就是折磨他自己。
他下意识揉了揉太阳穴,突然觉得手上缠着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低头一看,是女子乌黑柔顺的发丝。
如果是之前碰到这种状况,他只会觉得是有不长眼的女人在他犯病时撞上了他,被他捏碎了喉咙。
可之前一幕幕还在他脑海里。
他冷着脸,看到少女柔和静谧的睡颜,她背靠王座扶手侧,长发凌乱,细眉微蹙,长睫如蝶翅,一只宛如柔荑还搭在扶手上,似乎睡得很不安稳般蹭了蹭。
乍一眼看去,就仿佛是只春困的雪白的猫儿。
他眉心一跳。
元宝慈和笑道:“虞美人一双手像是豆腐一般,陛下可否满意?”
打从第一眼见到明湘,元宝就知道陛下看中了她哪里。
虽然她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儿,但那双纤纤玉手,才是她被挑到文华殿侍候的真相。
赵据嗤笑道:“敷衍的很,手法也很差。”
元宝道:“但是陛下睡得很熟。”
元宝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赵据睡得熟的模样了。
赵据则想起之前撞见明湘时的一幕。
她温顺跪在地上,皮肤雪白,修长柔嫩的手指落在地面,根根宛如葱根般晶莹剔透。
那时他就想,这个女人的手足够美,配按在他头上。
她的身份自然也合适,一个惹怒他的御史的女儿,无依无靠,触怒了他,他随时都可以把人挂在文华殿前。
相比她的一双玉手,她按摩的手法实在很差,他或许应该把宇文哲捉到文华殿好好盘问一番,他说的香到底包不包括女子的体香。
文华殿的宫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曦光穿过大殿里几道隔窗,撕裂了墨一般浓郁的黑暗幽寂。
明湘睁开朦胧的睡眼,看到金灿灿的王座映入眼帘,内心升起的第一个想法是不知道这要值多少钱……
随即她为自己这种想法感到羞耻,昨夜的事情浮上心头,发觉自己好全手全脚活着,她拍拍脸颊,只觉庆幸。
“活着的感觉真好……”
至于其他人有没有看到她睡着的模样,她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看到她丢人的那个人不是一般人,是皇帝,是神兽。
想到这里她又下意识检查了一下自己轻薄的衣物,发现没什么问题后,长舒一口气。
好像,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咦,美人醒了啊!”
一个身材高挑,文雅清秀的宫人走了过来,许女官看着她,又看了看御座,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突然亮起一道小火苗,揶揄笑道:“你们到底年轻,身子骨结实,还能在龙椅上……”
说着,她挤了挤眼睛。
明湘:“……”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这个女官的眼神那么怪……
许女官又兴奋问:“怎么没要水,我昨晚还准备了不少。”
明湘结巴道:“为、为什么要水?”
许女官看她的眼神就古怪了起来,良久,她叹息一声,似乎是十分遗憾。
明湘小心求证道:“陛下是上朝去了吗?那我现在可不可以回薰仪殿了?”
她现在胳膊和腰都是酸的,只想回去好好歇一歇。
她已经怀念起薰仪殿宽阔的床榻和舒服的被褥了。
许女官摸摸下巴道:“确实,该回去。”
明湘松了口气。
许女官道:“毕竟美人要拿些东西,留在文华殿也方便。”
明湘震惊道:“为什么我还要留在文华殿?陛下吩咐的吗?”
许女官和蔼地笑了笑,把怀里的新衣递给明湘,又把明湘拉到一边。
文华殿有一道窗格,透过那窗格,能看到殿前搁置的一口盛满水的石缸。
她指了指那口石缸,笑了笑道:“美人,你对于我们来说,就像是灭火的水一样,怎么能不常备着呢?”
第4章 前情
洛京一处别院,虞明琼无聊地翻着一本诗集,旁边诗集的主人,国子监寺丞的女儿笑着道:“旁人都说虞妹妹不识诗书,如今看来妹妹还是爱诗集的嘛。妹妹流落在外的时候,肯定也是被好人家收养的吧。”
她一边笑,一边挤眉弄眼,旁边的贵女小姐妹们都心领神会,嘻嘻笑了起来。
“以前的虞妹妹倒是不做作,不喜欢就说不喜欢,喜欢的只有陈姐姐家的点心。”
“可惜我身子骨弱在家里呆习惯了,听说妹妹还在商户时十分威风,有时候可真羡慕妹妹。”
“商户,虞妹妹难不成是被商户收养的?”
虞明琼只觉她们在自己耳边聒噪的声音,嗡嗡如苍蝇般。
她抱臂起身,将手中的诗集撕的一干二净,叉腰瞪着陈玉莲。
然后对脸一下子拉下来的陈玉莲道:“啧,你不会真觉得你写的这几首酸诗很好吧?在我看来,和茅坑里那些货也差不了多少,难怪招蛆围着你转。”
陈玉莲冰着脸看她,眼中有愤恨。
虞明琼环顾她身边人一圈,娇笑一声,继续嘲讽道:“怎么了,难受了,生气了,这就受不了了?这么盯着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你的情郎。哈哈哈,你再瞧不上我,现在留在这里的也是我,入宫送死的是虞明湘。”
“你!”
其他几个贵女愤愤看着她。
“果然是商户养大的。”
“粗野无比!”
“不通文墨!”
明琼冷笑一声,转了转手中的能晃花人眼的宝石镯子,“商户怎么了,你们头上手上戴的难不成不是商户给你们送来的吗?再说了,我才是我爹娘的亲女儿,你们可不要搞错了。”
她话扔下来,转身离开。
她知道这些跟虞明湘玩在一起的贵女看不起她,不过没关系,她只要抱一个最粗的大腿就够了。
她走后,几个姐妹都在安慰陈玉莲。
“不要生她的气,就她这个粗野的样子,以后恐怕不会有哪个贵女敢跟她交际。”
“你马上就要嫁到傅家了,没必要跟她置气。”
陈玉莲咬着牙道:“我才没有生那个粗野丫头的气!”
“我只是恨她,死皮赖脸逼着明湘跳到火坑里。”
几个贵女都耳闻过,虞明琼回来后,明湘过的日子,一时间不由感慨起来。
虞明琼在别院逛了一圈,失望地发现顾家的姑娘还是没有来。
顾家是簪缨世家,恐怕是她接触不到顾皇后那个层次的贵女。
可她到底怎么样才能碰到上一世的大恩人呢。
……
虞明琼上一世的时候,在商户家里做婢女。
主母善妒,她因为泼辣的性子,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
直到后来,御驾南巡,途经襄阳,隔着一道珠帘,顾皇后听闻她的遭遇,让商户放了她,并赠她金箔。
那时候她就把顾皇后当作自己心中的神灵一般对待,也是因为那些金箔,她才能回到洛京,通过以前的蛛丝马迹,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见到亲生父母一面,就因为积劳成疾,死在了洛京。
而虞明湘,占据了她的身份那么多年,享受了那么久的好日子,她哪里知道这些年她过的日子有多么痛苦,她哪里知道她有多么嫉恨她的美貌和身世。
只是让她替她入宫,还不够便宜她吗?!
她心中愤懑无人可以言说,爬到了墙头,把墙头爬上来的花撕下来,撕了一手的鲜红花汁。
这时,月亮门畔转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明琼不妨有人,吓了一跳,直接就从墙头跳下,不想她动作太急,一不小心栽进了泥地里,双膝被石子刮破,鲜血淋漓。
她忍着疼痛,求救道:“徐遁,不是你想的样子,我现在好痛,你能不能……”
男子本想直接离开,听到明琼的声音,他身影僵了一瞬,紧接着,他回头看了一眼一身狼狈的明琼,忽然厌恶地蹙起眉头,甩袖离去。
那避之不及的模样,就像是见到什么脏东西一般。
明琼怔在原地,不知何时,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
*
文华殿里,花梨见到明湘,哭哭啼啼道:“美人,奴婢好想念你……”
虽然刚认识这位虞氏美人不过一日,但花梨此番却是真情实感的。
大半夜的突然被叫醒,又提心吊胆把服侍的美人送到文华殿,险些觉得自己要和美人一起吊在文华殿前。
在花梨心目中,已经俨然和明湘有了同生共死的经历了,此时见到美人还好端端活着,她心情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