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蜜桃——许乘月
时间:2020-09-12 09:10:18

  李凤鸣已经习惯了他的冷淡,倒也不以为忤。
  她低头抿了口果茶,立刻被酸啾啾的滋味惹得眯眼皱脸,眼角沁泪。
  久未等到她再出声,萧明彻不动声色地抬眼,正好瞧见她这副模样。
  不知怎么的,他感觉胸臆间像被猫爪子轻挠了两下,一股隐秘的酥麻感悠悠漾向周身。
  正当他无所适从时,李凤鸣又说话了。
  “我猜你这几日心事重,所以才睡不好。不如今夜我将帐中香换成安神的试试?”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放心,不沾衣的。就是大婚当夜用过的那种,你还记得那种气味吧?”
  大婚都是半年前的事了,萧明彻有些想不起她说的那种气味。
  他警惕蹙眉:“橘子气味?”
  “不是橘子,是……”李凤鸣一时词穷,竟不知该如何用言语描述那种香的气味。
  呆了片刻,她索性从坐榻下来,捧着手中果茶走向书桌。
  她双手捧着杯盏,递近他鼻端:“喏,跟这种气味有点像。酸酸的,但又混着回甜……萧明彻?!”
  不怪她惊讶到直呼其名,实在是萧明彻的举动过于诡异。
  他居然就着她的手,低头抿了一口!
  在私下里,李凤鸣喝水有个小动作,被淳于黛提醒许多次都改不了——
  她说话时会将杯子捧在掌心转来转去。
  这杯子是她才喝过的。
  她今日未着脂粉,自也就未点口脂,这便让人无法分辨,萧明彻的唇抿到的那处杯沿,是不是……
  李凤鸣觉得,书房里好似瞬间升温,比方才更热了。
  “我递杯子,只是想让你闻闻这气味,”她面无表情,声音木然,“没要喂你。”
  “哦,”萧明彻略低下了头,“别靠我这么近。”
  天晓得他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喝了一口。他又尝不出味道。
  *****
  为着那口茶,整个下午两人都尴尴尬尬,几乎没说过话。
  但李凤鸣言出必行,还是让淳于黛将帐中香换成了安神的那种。
  入夜,萧明彻躺在帐中,反反复复闭目、睁眼,说不出心中是烦躁还是……别的什么燥。
  虽因小时的一些遭遇,他口中不太能辨别五味,但嗅觉倒还灵敏。
  此刻鼻端萦绕着淡淡果香,仿佛挂在枝头的樱桃果,甜中带点微酸,还沾着晨露甘冽。
  这种气味,与下午书房里那杯山楂乌梅茶近似,却又不太像。
  萧明彻轻轻翻了个身,面朝外改成侧卧的姿态。
  可帐中到处漂浮着这味安神香的气息,任他朝哪边睡都避无可避。
  他瞪着黑暗中的帐幔,脑中闪现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或许,白日里那杯山楂乌梅茶的气味,比这帐中香要好些。
  至于好在哪里,他翻身好几回都没想明白。
  “这是床,不是油锅。”被吵到半醒的李凤鸣忿忿嘟囔。
  萧明彻微惊,没有再动。
  身后的李凤鸣却困嗓含恨,口齿不清地补上警告。
  “再像条煎鱼似的翻来覆去,信不信我有一百种法子让你睡不成?哼。”
  撂下这含义不明的警告后,李凤鸣的气息渐又平稳绵甜了。
  萧明彻闭上眼,却更睡不着了。
  哼什么?大婚之前谁还没学过点该学的?以为就你有一百种法子让人睡不成?
  *****
  因这年是闰四月,到了下一个四月初二,萧明彻在行宫的禁足就结束了。
  眼下太皇太后除了有时脑子糊涂些,身子骨比起冬日里倒是大好。
  既萧明彻要回淮王府,李凤鸣在行宫的侍疾自然也结束了。
  谁都以为老太太定舍不得放李凤鸣走。
  哪知老太太非但没挽留,还乐呵呵撵人:“回府去好好过,无事就不必勤往我这里跑。”
  “太奶奶,您怎么还翻脸不认人了?”李凤鸣逗她,“早前您不是经常说很喜欢有我作伴吗?”
  太皇太后拍着她的手背,语重心长地叮咛:“如今你丈夫都回京了,你自该以他为重。下次你再来看我,最好是抱着个大胖小子。”
  在齐人风俗里,女子婚后就该事事以丈夫为先,没人在意她本人想做什么、能做什么。
  而且,若有孕生子,那也得是个“大胖小子”才真算喜事。
  这种话,若说给寻常齐国新妇听,多半会羞涩赧然,并将之当做是老人家的祝福。
  但李凤鸣听着就有些刺耳。
  不过,她没和个糊涂老太太争执对错,也没答应,只乖巧笑笑。
  *****
  回到淮王府已近日暮。
  李凤鸣自大婚翌日离府前往滴翠山行宫,至今已过去半年。
  当初她就没来得及熟悉这座府邸,时隔半年再回来,更是看哪儿都陌生。
  路上她还在和淳于黛、辛茴嘀咕,不知该如何对管事姜叔提出“要与萧明彻分房住”的要求,才不会让人侧目。
  哪知姜叔早就为她单独准备了院子,就在萧明彻的主院东边,隔着一道墙。
  淳于黛向府中侍女打听了几句,回来告知:“据说,雍京城内的别家王府里,王妃与王爷也是各住一院的。”
  李凤鸣恍然大悟,嘿嘿坏笑:“也是啊。像太子、恒王那样,府里众多如花美眷,若与王妃同住,那可不方便雨露均沾。”
  “这事,齐魏都一样,”辛茴一边为李凤鸣梳发,一边随口笑道,“咱们大魏皇帝陛下与皇后陛下也不住……”
  李凤鸣回头瞟了她一眼,她赶忙噤声。
  “罢了,都这会儿了,用发带随意束个半发就行,”李凤鸣想了想,又道,“你俩去问问姜叔,方不方便在这院里单独给设个小厨房。若不方便,能让咱们借用大厨房也行。”
  都半年了,她在饮食上依旧无法完全摆脱固有口味。
  淳于黛和辛茴领命而去,李凤鸣就任意在院中逛了逛。
  没多会儿,她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和萧明彻说工坊的事,
  于是唤来一名侍女带路,匆匆往萧明彻所居的北院去了。
  可惜时机不巧,北院侍者说萧明彻正在书房与人谈事,李凤鸣不甘心无功而返,只能在外头等。
  好在天气已回暖,院中的牡丹正待绽放,赏赏花打发时间倒也不枯燥。
  *****
  等萧明彻从书房出来时,抬眼就愣住了。
  李凤鸣身着杏红素罗裙,长发只用发带束了一半,恣意披在身后。
  灿金的夕阳星星点点沾在她的衣摆上,暖风轻轻撩起她长长的衣带尾端,整个人显得明艳、生动又飘逸。
  此时院中的牡丹大都将开未开,她立在花前,华妍极盛,再无花可与她争色。
  萧明彻倏地收回目光,同时挪步挡住了书房门。
  那头,李凤鸣瞧见了他,便缓步行来:“打扰殿下了。我就来问问,淮王府名下可有制药或制水粉脂膏之类的工坊?”
  淮王府从前又没有女主人,怎会有制水粉脂膏的工坊?
  萧明彻愣了愣:“有间制药的小工坊。”
  “那也行。有多少工匠呢?”李凤鸣双眸乍亮。
  萧明彻错开眼:“约莫二三十个。详情你得问姜叔。他不太细问府中杂事的。
  李凤鸣愉快地点头:“我能借用工坊来制香、做水粉脂膏吗?”
  回答她的,是萧明彻那仿佛看傻子的眼神。
  “你有府库钥匙,还有我的印鉴,想用什么都可自取。”
  李凤鸣这才想起,大婚当夜,萧明彻给了她钥匙和印鉴,也确实说过“想用什么都可自取”这样的话。
  于是李凤鸣心花怒放,顺嘴溢美:“我就喜欢你这种豪气大方的美男子!”
  萧明彻心中铮声一响,两耳骤然发烫:“好好说话。”调戏谁呢?!
  “行行行,你怎么说怎么是,”李凤鸣笑眼弯弯,敷衍行了个辞礼,“那我就不耽误你谈事了,早些忙完也能早点歇着。”
  人家当初给她钥匙、印鉴和“想要什么都可自取”的好处,就是为了换她“往后不要碰他”。
  她很讲信用的,如今既真要拿这份好处,自该遵守协定,有多远离多远。
  她说完转身就走,脚步比来时轻快许多。
  *****
  萧明彻望着她的背影,一时恍惚,板着脸蹙眉走神。
  良久,他身后书房里传来悠哉哉的点评:“才一个多时辰没见,就要专程找借口来看看您。属下觉得,王妃对您应当很是上心。”
  萧明彻回首,冷淡睇向书房内的青衣男子:“战开阳,你几时瞎的?”
  没见李凤鸣一达目的就乐滋滋走了?根本没提想要同住北院的话,上心个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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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书房门重新阖上,萧明彻与战开阳再度隔桌而坐。
  两人神色各异,却都紧盯着桌上那封信函。
  那是李凤鸣写给萧明彻的第二封信。
  萧明彻是在三月初收到此信的。
  那时他以为,信中内容大概和李凤鸣写给他的第一封信差不多,八成又是没话找话的菜谱或空洞问候。
  所以他根本没拆,随手夹进了兵书里。
  从南境回京时,那本兵书是装在他行李中的。
  但他一回来就被齐帝打发去滴翠山“反省”,行李就留在府中由管事姜叔亲手归置。
  姜叔办事向来稳妥周到,发现兵书里这封未拆的信,便放在书桌显眼处,方便萧明彻从行宫回来再看。
  今日萧明彻一回府,做为淮王府谋士家臣的战开阳便来求见。
  与战开阳进了书房后,萧明彻又见此信,想想到底是李凤鸣一番心意,看看也无妨。
  哪知却看得当场愣住。
  战开阳见状,大着胆子问他要来这信一看,也愣住。
  所以,方才战开阳将话扯到李凤鸣身上,绝非无缘无故。
  在李凤鸣来北院时,他和萧明彻正在消化对这封信的震惊。
  *****
  战开阳打破了书房内的沉默。
  “此信被送达见春镇官驿,应当是在三月初三到初六之间。”
  三月初三,萧明彻与廉贞同往螺山大营监督换防;三月初七,萧明彻一回见春官驿,就接到这封信了。
  “按飞驿的脚程,信函从木兰镇到见春镇,只需六日,”战开阳以食指轻点桌面,“这就意味着,王妃在二月底就知,京中有人会对廉将军发难。”
  战开阳一直在京中,时刻留意着朝中动向,甚至会每日派人去宫门处,及时抄录朝廷发布的各项消息。
  可他是到萧明彻被齐帝打发去行宫禁足之后,才知恒王一派要找廉贞的茬。
  反观李凤鸣,在滴翠山行宫待了半年,除太皇太后外,最多就能见到京中各家前往行宫探望的贵妇、贵女。
  就这么着,她居然早在二月底就已察觉廉贞会有麻烦,并且可能牵连萧明彻!
  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对比,战开阳当然震惊到神魂离体。
  萧明彻也是震惊的,但他震惊的点和战开阳还不太一样。
  上月初,他被圣谕打发到行宫禁足反省的那天,李凤鸣得知他没看这封信,气得在长枫苑的书房里与他动了手。
  当时,她只说在信中提醒了“廉贞或许有麻烦”。
  萧明彻容色清冷:“但她没说,信中还附有解决办法。”
  “如今回想,若您依王妃这办法应对,确实可以全身而退。”
  战开阳再度拿起那张信纸,自愧不如地苦笑。
  *****
  【古东夏有将,战于国南。
  帝子仲曰:此将在外年久,其族亦势大,军账或有弊。朝廷当挟雷霆之威,先下手连根拔之,以绝后患。
  帝子伯曰:此将忠勇,其族为朝中砥柱,当报以笃信。吾愿作保,先慎查之,再交帝裁。
  帝曰:帝子季在南督军,召回京对答。
  注:帝实无疑将之心,更无拔其族之意。事与帝子季本无涉,帝召季回京对答,只图平伯、仲之争耳。
  季需自保,首当强调军功苦劳;其次附伯之议,力保南将;再请命率帝心腹亲往南境彻查军账。
  帝必不允请命,帝子仲亦会有所阻,君勿忧。】
  在齐国人眼里,李凤鸣的字刚柔并济、狂肆恣意,实在不像出自女子之手。
  且这封信字字点中事情七寸,可谓洞若观火,见识、应变更是不逊男儿。
  或许是怕中途有变数,她行文不但用了晦涩古言,还通篇隐喻。
  需知当今齐国,十个人里最多有四个识字的。而这四个人里,最多又只有一个是真正“饱学博闻”的。
  并非识字,就能通读并真正理解她这封措辞晦涩的信;也并非能通读,就会迅速联想到当下现实。
  李凤鸣是算准了,萧明彻身为皇嗣,再不济,受教程度也远高于常人,又因利益攸关,定能看懂其中隐喻。
  她在信中点明齐帝根本无意动廉贞,更不想动廉家,召萧明彻回京,只是想平息太子和恒王在此事上的争执。
  她让萧明彻强调自身在南境的军功苦劳,再附议太子,跟进加码为廉贞作保,并请命亲率齐帝心腹去南境查军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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