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齐帝钦点淮王萧明彻任大齐首任南境都司。
其三,应太子所奏,齐帝将于本月底在宫中专门设宴,为螺山大捷庆功,犒赏淮王在此役中的英勇。
“欺人太甚。”李凤鸣面若冰霜,忍了又忍才没将那抄纸撕成碎片。
战开阳还是头回见她真正动气,惊得后脖颈一凉。
“边军都司之职权力不小,咱们殿下是开国以来首任;太子又奏请陛下在宫中为螺山大捷特设庆功宴,这对咱们殿下都是好事……吧?”
原本只是淮王府打算自家设宴庆贺而已,如今由皇帝做主,宗亲重臣全都参与,明显更长脸了啊。
“你认为这是好事?!”李凤鸣愈发能体会到萧明彻这些年有多艰难了。
她神色语气皆不善,战开阳虽不明白自己哪里错了,却也识趣地没再犟嘴。“请王妃指教。”
这虚心请教的态度,李凤鸣是受用的。
不过她此刻没心思与战开阳多说:“改日再慢慢讲给你听。你先忙自己的事吧,我要去一趟北院。”
太子这一连串动作,看起来是在扶持萧明彻,实际根本是故意将他推到显眼位置,让他在毫无防备之下成为各方的靶子!
*****
李凤鸣原以为,既萧明彻昨日都难过到闭了北院不见人,她今日想见他,怕是要费些功夫。
却没料到,侍者去通秉后回来答话:“殿下请王妃移步书房相见。”
进了书房后,李凤鸣惊讶地发现,萧明彻并未如她想象那般低落消沉。
他显然知道李凤鸣进来了,却未抬头,也未出声,更未停笔。
于是李凤鸣没有打扰,就站在多宝架前,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他今日穿的是冰蓝织金锦袍,此刻笔挺端坐在桌案后,凝肃专注地执笔挥毫,整个人透着股难以言喻的锐利气势。
那是一种无声但倔强的韧劲。那是明知胜算不大,也要放手一搏的孤勇。
良久,萧明彻搁笔,徐缓抬头:“找我有事?”
“我猜你又被人欺负了,”李凤鸣眨去眼底薄雾,粲然笑道,“需要帮手吗?”
萧明彻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过了几个呼吸后,才浅浅轻轻地答:“要。”
李凤鸣走过去与他隔桌而坐,动作轻柔地拿过他先前写的那张纸来看。
在快速浏览的同时,她头也不抬地问:“发生了什么事,导致太子突然针对你?”
萧明彻平静淡声:“廉贞向父皇请罪,解释了南境部分军饷账目走向不明的问题。”
*****
本月上旬,廉贞从南境回京。
因顺道护送战开阳的母亲和姐姐上京,当时他到淮王府来见过萧明彻。
他问了萧明彻之前在行宫受罚的起因,明白是被自己连累,隔天便主动进宫,单独向齐帝解释了那部分军饷账目的问题。
既是请罪,也算为萧明彻喊冤。
其实军饷账目那事很简单,萧明彻是当真半点不知情,也没涉及其中。
南境三天两头起战火,有时前一仗的伤亡人员明细还没整理完毕,就又打起来了。
蜡烛都经不起两头烧,何况廉贞只是个肉身凡胎。
所以,他有时向兵部递交的阵亡将士名单就会滞后两三个月。
但这滞后的两三个月里,京中不知哪些士兵已阵亡,兵部就仍按之前的人头数向边军划拨饷银。
有时等银子到了南境,阵亡士兵都入土为安几个月了。
廉贞从未将这笔钱退回兵部,却也没贪墨,都发到阵亡将士遗属手中去。
此举虽不妥,但合乎人情,也有利于维护边境兵源。因此齐帝在廉贞主动进宫请罪后,并未降罪,只不轻不重训斥几句,态度可视为默许了。
李凤鸣深吸一口气:“所以,为补偿你受的委屈,太子提议,你父皇就痛快允准,给你都司一职,并决定大张旗鼓在宫中为你设庆功宴?”
“对,”萧明彻无奈,“廉贞进宫,并非我授意。”
可惜,太子显然不会相信这个事实。
之前在行宫那次,因为李凤鸣暗暗送了份大礼,让皇后重新拿回后宫的绝对话语权,太子心中领了这情,当时也并不觉得萧明彻能威胁到自己什么,所以回应了同等善意。
但现在,廉贞为了力证“萧明彻在南境军饷账目的问题上实属无辜”,竟敢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主动面圣自首,这足以让太子惊觉:萧明彻在军中已建立起一定威信。
太子本有恒王这个强劲对手,岂会容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又崛起一个能影响军方的淮王?
“所以他故意提出增设‘都司’一职,明面看像是提携你,实际却是捧杀。”李凤鸣非常笃定。
都司是绕过兵部直接向皇帝禀事的,兵部率先就不会与萧明彻为善。
再有,这职位虽不掌兵符,却可辖制前线所有统帅,有权插手除调兵之外的所有军务。
这非常突兀,很容易导致将领们与萧明彻产生冲突,进而改变对他的心态。
之前萧明彻都是临时被指派去,通常只在前线待三五个月。
临时受命去代天子督军,职责本只是鼓舞人心,完全可以躲在安全处吃香喝辣,到战事没那么紧了就挥挥袖回京交差。
可萧明彻总是舍命上阵,不吝与将士们同生共死,又不越权沾手旁的事务。
这样的淮王,大家自是敬服。
往后以都司一职常驻边境,情况可就大不同了。
他会日常监督稽核军中事务,否则出了问题要担责的;另外,他不能调兵,却能遣将,所有将军都得看他脸色行事。
长久下来,他出生入死在军中建立起的那点好感,就会被分化瓦解于无形。
“还有,恒王看着太子这么提携你,定会视你已站队太子一党。而你又将常驻边境,很难在朝中经营起稳固人脉,稍有纰漏,几本弹劾奏折就能扳倒你。”
李凤鸣咬牙冷笑:“太子好手段,凭新增一个‘都司’之职,就堵了你所有的路。”
在这种攸关生死前途的事上,萧明彻没那么驽钝,否则也混不成亲王。
前天齐帝拍板定案后,他昨日就独自关在北院前思后想,虽慢些,到底还是想明白了这中间的层层险恶。
他必须得在正式接受都司任命之前,设法摆脱这困境,否则越往后越难全身而退。
“算我白担心了,没料到你竟也不是省油的灯。”李凤鸣以指尖轻点面前字纸,越看他越顺眼。
萧明彻刚才是在给齐帝写奏折。
他提议由郡王及以上皇族子弟轮值担任都司之职,半年一换。
只要齐帝准他所奏,就等于郡王及以上的所有皇族子弟,都要一起帮他分散各方的注意力。
这是萧明彻耗费一天一夜才想出的对策,慢是慢了点,却是个上策。
“比起上次在行宫,用自己挨打去换夏望取士的笨招,这次你可真是聪明太多。果然天气暖和了,脑子也活络些?”
她这夸奖怪里怪气,萧明彻不太自在地轻嗤一声:“要夸就好好夸。”
“话说回来,太子这么欺负你,你却只求自保脱身,实在太和气了,”李凤鸣冲他挑眉,“就不想欺负回去?”
萧明彻将信将疑地凝着她:“怎么欺负回去?”
“只要你想,那我就有法子。咱们一步一步来。首先,你这份奏折上该再添一笔……”
叽叽咕咕讲完自己的损招后,李凤鸣笑得满肚子坏水。“对外就说,都是太子教导你的。懂吧?”
她从不是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的佛心善人,某些事上甚至睚眦必报。
如今萧明彻和她利益攸关,太子突然调转矛头对萧明彻下狠手,她当然想让太子哇哇大哭。
既太子有意推萧明彻替他挡一部分来自恒王的刀,她就偏要将这些刀又给他弹回去。
太子和恒王斗了这么些年,早就不可能言和了。只需有人轻敲边鼓,他俩会立刻开启新一轮的激烈缠斗。
萧明彻想了片刻:“这是要让恒王以为,太子已开始布局抢夺军方势力?”
李凤鸣毫不犹豫地点头:“太子这么欺负你,我就忍不住想让他哇哇大哭。”
“每次有人欺负我,你好像比我还生气。”萧明彻说不清此刻胸臆间翻滚的是什么。
“我这人轻易不吃亏。太子今日欺负你,和欺负我有什么区别?”
李凤鸣握拳轻捶桌面:“他想堵死你在朝中站稳脚跟的所有可能,还想将你长期发配到边境!这我能忍他才怪。”
若萧明彻长期不在京中,很多场合她就没机会去。
那还怎么认识更多的贵妇贵女?
若不能认识更多的贵妇贵女,她上哪儿赚足万金积蓄?
太子这次突然针对萧明彻,根本就是在断她的财路!
当然,这么市侩又小心眼的理由,她并不好意思挂在嘴上说穿。
“其实,我也没想怎么他,不是吗?只是帮他和恒王继续专注彼此而已。”
萧明彻许久没有接话,只是目不转睛看着她。好像在笑,又好像没有。
她顿时有点小尴尬:“做什么这样看我?”
“没什么,”萧明彻收回目光,重新拾起搁在砚台上的笔,“只是忽然想起,你曾问过我有无喜好。”
李凤鸣不明所以:“那时你说没有的。怎么,现在突然有了?”
萧明彻垂眸蘸墨,没有看她:“嗯。”
譬如,她上次说过的“将来”。又譬如,她方才说的“欺负你和欺负我有什么区别”。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喜欢了。
很喜欢。很喜欢。
这让他有点无措,有点心慌。比前阵子经常闻到并不存在的罗衾夜夜香还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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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翌日是个雨天。
清早, 萧明彻坐上马车进宫去。
才出了府门没多远,他随手撩起车帘一角,就见有辆板车正迎面而来。
推车者是两个穿蓑衣、戴斗笠的青年, 身形瘦小, 看不清五官。
板车上放着七八个大竹筐,都用芭蕉叶盖着。却又没盖十足严实, 有几朵花从芭蕉叶和筐边之间探出头来。
虽天光还没大亮, 但萧明彻目力不错,依稀能看出那花是重瓣紫枝。
从这儿再往里走,就只有淮王府一家, 这些花显然是往淮王府送的。
雍京各家高门大户都会长期固定菜行、肉行、花果行之类,商家每日会派人将菜肉花果送上门。
这些事都有姜叔姜婶打点, 萧明彻以往从不过问的。
此刻他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 低声唤了停车, 又对坐在车辕上的随侍小闵吩咐:“去问问, 那些重瓣紫枝是谁订的。”
小闵便撑伞跳下车,追上那板车。
稍顷,小闵返回来禀道:“殿下, 花行伙计说, 是王妃院里订的。”
“知道了, ”萧明彻头靠车壁, 做闭目养神状, “走吧。”
车轮重新滚动,辚辚声响混着雨滴敲打车顶的声响, 让人思绪起伏。
*****
那些重瓣紫枝是辛茴昨日在东市一家花行订的。
当时因她订的量大,又提出了“要新鲜采摘,只要朵不要枝”的古怪要求, 还惹得掌柜惊讶追问了好几句。
毕竟重瓣紫枝在雍京算常见,并不名贵。高门大户也就偶尔连枝买个三五束,插花时做个增色陪衬。
像这样一次订八筐,只要朵不要枝的,花行也是头回遇见。
掌柜怕辛茴是捣乱的,让她先付了一半的钱,以免今日送到淮王府无人认领收货。
这可没法转卖,东家要亏到跳脚骂娘的。
殊不知,魏人有酿花酱吃的习俗。
去年末来齐时,李凤鸣在嫁妆里带了一些,但在行宫就差不多吃光了。
辛茴订的这八筐重瓣紫枝,酿了酱也不过就小小三五坛而已。
小院的西偏厅早已被腾空,地上铺了干净软席。放了很多筛子。
今日有雨,院中侍女们也没旁的事好忙,都被辛茴招呼进了西偏厅,学着她的模样跟着做。
淳于黛今日没去桂子溪,此刻也摆了半筐在廊下,择着花陪李凤鸣听雨。
李凤鸣起了玩心,换了和大家一样的粗布束袖短衫,方便做事。
她仔细盯着淳于黛的动作,有模有样地跟着学,口中还问个不停。
“先洗过,又一瓣瓣擦干?不擦不行么?花酱若是干巴巴,那也没法吃啊。”
淳于黛笑望她:“花瓣捣碎后自己会出汁的。”
“那也出不了许多……哦,要加蜜和粗糖的。还另加水吗?”
李凤鸣打小吃过的花酱不计其数,大致明白花酱是怎么酿的,但没亲手做过。
她从前甚至没亲眼看过完整酿制过程。
“加点井水。但不能多,每坛只需一小瓢水。”
“非得井水?河水不行?泉水呢?”李凤鸣但凡对一件事上了心,就会有许多古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