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蜜桃——许乘月
时间:2020-09-12 09:10:18

  二月廿七,巳时将要过半,李凤鸣照惯例来到香雪园,向太皇太后行“晨省礼”。
  太皇太后才进过早膳没多会儿,华嬷嬷正搀着她在廊下缓步消食。
  李凤鸣近前要见礼,太皇太后却摆摆手,神色急切地询问:“小凤鸣,明彻的回信到了没?”
  自从二月初五那天,李凤鸣让辛茴去木兰镇将信和甜酱投交兵部飞驿后,老太太每天见到她必定先问这个。
  “太奶奶稍安勿躁。”李凤鸣上前搀住太皇太后的左臂,耐心配合着老人家略显迟滞的步调。
  “我一大早就让辛茴去木兰镇的飞驿了。要等她中午回来,才知有没有回信。”
  这番话,李凤鸣已经说倦了,太皇太后也听倦了。
  从木兰镇的飞驿传信到南境见春镇,单程只需六天。
  算着日子,若是萧明彻收信当日就回复,那不到半个月这头就该得到回信。
  眼下过了二十几天还没回音,李凤鸣不急,老太太倒是急了。
  太皇太后孩子气地扁了嘴,委屈斜眼乜向她,夸张抱怨:“给你准备的那两锭金,在我手上都快包浆了。”
  其实李凤鸣对这个“一封信两锭金”的奇葩赌约没真在意,就是陪老太太玩罢了。
  可老太太这么上心,她若满不在乎,那就太扫兴了。
  于是李凤鸣也学着老人家夸张的说法回:“我摊手等着接住您给的那两锭金,也快摊成石像了。”
  一老一少双双叹气,各有各的无可奈何。
  “明彻那孩子,不像话,”太皇太后不大高兴地嘟囔,“再是前线事忙,回封信的功夫总该有吧?哪怕只回个红彤彤的‘已阅’二字也好啊。”
  这绝对是没过脑的糊涂话。
  淮王萧明彻自小不受齐帝重视,成年开府时仅得封郡王。
  一年前,齐国定下由他与魏国公主李凤鸣联姻,齐帝有意抬他身份以向魏国示好,这才给晋了亲王。
  可按齐国规矩,只有皇帝或奉旨协理政务的太子,才能以朱笔题“已阅”二字回复别人的信函。
  搀住老太太右臂的华嬷嬷惊得暗自倒吸一口凉气,以余光谨慎扫过附近的侍女。
  廊下每隔五步就立着位侍女,虽个个低眉垂首,但其中肯定不乏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人精。
  纵然谁都知老太太是说者无心,但太皇太后的身份毕竟不同。若李凤鸣接话时不懂事,只怕要在京中掀起一场风波。
  隔着太皇太后,李凤鸣瞥见华嬷嬷正紧张地望着自己,眼神似有提醒之意。
  她向老嬷嬷微微颔首后,笑吟吟接下太皇太后的话:“我跟您想的就不一样。我猜,他若给我回信,多半只会写五个黑乎乎大字……”
  她清了清嗓子,学着萧明彻冷面无波的样子,压低声音,“‘知道了,多谢’。”
  老太太瞬间被逗乐:“你还别说,闹不好他真做得出这事!”
  “可不?淮王殿下自小话就不多。太皇太后您还记得吗?当年您才将殿下接来时……”
  华嬷嬷陪笑,不着痕迹地将话岔开,同时再度觑向仿若无事发生的李凤鸣。
  近来两三个月里,华嬷嬷与李凤鸣接触不少,却始终看不透这位年轻淮王妃的深浅。
  初时只觉她长相妍丽、气度端和,待人接物落落大方,也很能哄太皇太后高兴。此外再无亮眼长处,像个极好拿捏的软柿子。
  可经过方才那令人胆战心惊的一问一答,华嬷嬷突然觉得,这位异国来的和亲公主,似乎没那么简单。
  和亲国书说她是魏国裕王李典之女。李典是现今魏帝的堂弟,远离朝局中枢,就是个闲散王爷而已。
  可华嬷嬷瞧着,李凤鸣在刚刚那电光火石间的表现,可谓举重若轻。玩笑打趣着就将一场敏感风波化解于无形,好像十分清楚站在权力核心附近该如何生存。
  她不太确定李凤鸣是误打误撞,还是当真在瞬间悟到个中凶险,并以打趣笑言轻松化解。
  若是后者,那可真不像个闲散王爷的女儿,倒像是……
  *****
  太皇太后昨夜没睡安稳,今日精神头不算好,便没多留李凤鸣,并免了她黄昏的问安礼,叫她明日辰时就过来。
  华嬷嬷解释道:“太子妃与恒王妃明日都会带自家府中女眷前来探望。届时人多,冷落了谁家都不好。太皇太后初愈,精力有限,要劳烦淮王妃帮忙担待些许了。”
  “华嬷嬷客气。我做晚辈的,能帮太奶奶担些场面,这是受了抬举,何来劳烦之说?”
  李凤鸣笑语温言,标标准准就是个贤惠懂事、任劳任怨的重孙媳。
  华嬷嬷向她福礼后,又陪着太皇太后将她夸赞一番,李凤鸣今日的“晨省礼”便算是结束了。
  *****
  自两个多月前来到滴翠山,李凤鸣就住进了长枫苑。
  因为萧明彻在九岁那年被太皇太后接到行宫来照管,就一直在这长枫苑住到十六岁。
  到他行过成年冠礼后,齐帝准他在雍京城内单独开府,这才搬离。
  结束晨省回到长枫苑,李凤鸣屏退行宫侍女,在淳于黛的随侍下进了书房。
  这几年,萧明彻若是得闲,也会到行宫探望老太太,所以书房里还留着些书册没带走。
  近来李凤鸣只要没去香雪园,就定在这书房里“寻宝”——
  萧明彻虽不受齐帝爱重,到底是个皇子。他这里的许多书,尤其那套《国史》,是只供皇子研读的版本,外间很难得见。
  通过这些书,李凤鸣算是重新认识了齐国的许多事,大大有助她梳理思路,走好接下来的每一步。
  她除鞋上了窗畔坐榻,盘腿垂首,单手按着小桌上那册还没看完的《国史》,若有所思。
  淳于黛为她端来热茶,低声关切一句:“瞧着殿下神色不太对,可是在香雪园遇着什么事了?”
  李凤鸣在旁人面前一向端得稳,但淳于黛打小跟着她,对她情绪上的细微变化可谓了如指掌。
  “老太太稀里糊涂说错一句话,”李凤鸣抿茶润了喉,接着道,“幸亏我在父……”
  她抬头迎着淳于黛警惕提醒的眼神,改口笑道:“幸亏我机灵。不然就要给萧明彻惹是非了。”
  萧明彻的母妃早逝,背后没有舅族可倚仗。若在此时被卷入“储位之战”的是非漩涡,对李凤鸣可没有半点好处。
  淳于黛接下她递还的茶杯,小声道:“哪国皇嗣之间都难太平,如今的齐国尤甚。若一句话没接好,那定是泼天的‘热闹’。也亏得殿下对这种事游刃有余。”
  “若不是看着我还有这点技艺,也不会让我过来和亲,”李凤鸣歪靠在坐榻上,哼声挑眉,“对了,说起热闹,明日可才真有戏看。太子妃与恒王妃都要来。”
  太子与恒王在朝堂上明争暗斗,这事不算秘密。
  齐国女子以夫为尊,既太子和恒王对掐,太子妃与恒王妃自也要互别苗头。
  京中各家宗室府邸都得了消息,知道太皇太后大病一场后变得糊涂了些。
  所以大多掌家的命妇们会提前在私下协商好,各家错开日子来行宫探望,以免人太多,更要叫老人家糊涂。
  但太子妃和恒王妃偏要在同一天来,大约是要在太皇太后面前争个高低,让大家看看老人家更亲近哪头。
  淳于黛摇头轻嗤:“这般做法根本无实效,谁输谁赢又如何?”
  “倒不是她们不聪明。若在大魏,皇嗣争储之战,当然没谁家会这么做,”李凤鸣很清醒,“可齐国女子处处受限,又不兴‘夫妇共治’。她们想帮自家丈夫,功夫只能下在这些没用的事上。”
  “那倒也是。罢了,殿下明日少说多听,只管明哲保身就是,”淳于黛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而道,“那册《国史》,殿下是接着看吗?”
  “看吧。反正这会儿辛茴还没回来,闲着也是闲着。”
  人就是说不得,李凤鸣话音刚落,大早上去木兰镇飞驿的辛茴竟就回来了。
  *****
  “殿下!您的两锭金到手啦!”辛茴一进来就笑嚷,“除了信,还有罐红茶,许是当地特产。”
  李凤鸣欣喜接过信:“没看出来,淮王殿下还挺会做人。”不但回信,还附着回礼,真讲究。
  淳于黛拿过那红茶罐子闻了闻,小声对辛茴笑道:“这不是齐国茶,是宋国的‘粟膏红茶’。从前咱们殿下得过,你忘了?”
  “宋国茶?那看来是打了胜仗。想必还俘或斩了对方高阶将领。”
  李凤鸣低头拆信,却一心二用地接住了淳于黛的话:“寻常宋国士兵可不会带着‘粟膏红茶’上战场。”
  淳于黛点头认同,却在瞧着她两眼快笑成元宝形时,忍不住无奈调侃:“殿下得了这两锭金,离万金积蓄可就又进一大步了。”
  “去去去,别以为我听不出你在笑。两金虽不多,”李凤鸣展开信纸,“但圣人言……嗯?!”
  信纸上的内容让她傻眼噎住。
  “怎么了?”淳于黛和辛茴异口同声。
  “实不相瞒,”李凤鸣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我想收回方才说‘淮王殿下挺会做人’那句话。”
  辛茴见她这模样,好奇得抓心挠肝,便伸过脑袋去瞧那信纸——
  “噗哈哈哈!殿下,您这两金赚得可真划算!”
  李凤鸣传给萧明彻那封信,称呼、落款照规按条,正文内容也好歹是绞尽脑汁凑了份甜点食谱,两三百字总是有的。
  可萧明彻这封回信,信纸上空荡荡,除落款处盖着他的闲章印外,就只有一个墨迹乌黑、力透纸背、笔走游龙的“嗯”字。
  远比李凤鸣预想中的“知道了,谢谢”还要敷衍,且过分。
  “萧明彻可真是人间极品,”李凤鸣愁苦扶额,“这封信拿到老太太面前,不等于将我当众处刑吗?”
  她必须加快敛财的步伐,力争早日和这家伙一拍两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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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虽说萧明彻那个“嗯”字给李凤鸣带来小小郁闷,但她本没对萧明彻和这桩联姻有什么真情实感,一觉睡醒便就该干嘛干嘛了。
  李凤鸣从小就是个极自律的人,哪怕如今身份、处境都大改,她骨子里那种严厉的自我约束依然如故。
  翌日,她特意早起半个时辰,遵循多年惯例,在长枫苑的临湖开阔处与辛茴对阵练剑。
  辛茴的武艺师承魏国老将,没什么花架子,大开大合间只攻不守,凌厉刚猛,一把贵气优雅的木剑竟让她使出斧子的威力来。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李凤鸣已活活被她劈到双臂发麻、眼冒金星。
  去梳洗更衣时,李凤鸣无精打采、薄泪盈盈的,全靠淳于黛扶着才能勉强站直。
  辛茴亦步亦趋跟在旁边,半是心虚、半是愧疚地缩着肩膀,频频偷觑着她。
  “演武场上无主仆,也不讲什么朋友情分,不能相让,这可是殿下自己定的规矩。再说了,我也没尽全力,是您自己不专注,”辛茴忐忑低声,“别、别哭鼻子耍赖啊!”
  辛茴真没下狠手,李凤鸣之所以被打个落花流水,完全是自作自受。
  因为她需更深入了解雍京城的方方面面,才能确定下一步该怎么办。
  可齐国民俗、律法对女子限制颇多,眼下萧明彻又不在京中,她连接触外人的机会都少,更别提可靠的消息来源。
  她想着太子妃和恒王妃今日要来,心思难免浮动,方才对阵时就不如平日专注,不挨打才怪。
  李凤鸣以迷蒙泪眼横向辛茴,瓮声瓮气:“你瞧不起谁?我怎么会哭?”正说着,积蓄半晌的薄泪成了珠,夺眶而下。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淳于黛抿唇忍笑,动作熟稔地拿出绢子替她拭泪;辛茴扭头看向一边,以手背压在自己唇上,强行按住已到嘴边的笑声。
  “你们知道的,李凤鸣殿下从不耍赖,更不会哭鼻子,”面红耳赤的李凤鸣清了清嗓子,“只是,若实在太疼的话,会掉眼泪。”
  *****
  在太皇太后跟前,李凤鸣与太子妃、恒王妃都是重孙媳妇,大家平辈,按道理她并不需要到行宫门口迎候。
  但李凤鸣还是打起精神,在淳于黛的搀扶下,与华嬷嬷等人一同在行宫门口耐心等着。
  巳时末,太子府和恒王府两边人马几乎同时抵达,行宫门口热闹得不像话。
  太子府来了太子妃张婉仪、两位太子侧妃、太子昭训。四位正主各又带着与自身位份匹配的随侍,总共就成了乌泱泱二十余人。
  而恒王妃蒋芷汀的队伍就更为壮观。不但带了恒王府两位侧妃、四个良娣,还捎着她的娘家表妹——大学士闻泽玘之女闻音。
  太子妃以冰冷眼神扫过闻音,再看向恒王妃时就皮笑肉不笑。很显然,闻音出现在这里,让她很不痛快。
  李凤鸣立刻顿悟,这里头定有故事。
  她不动声色地将闻音打量了一番。
  约莫十七八岁,长相清秀,气质贞静斯文,打扮得素雅得体,梳着齐国未出阁少女惯见的双环燕尾髻。
  这样一个小姑娘,和太子妃会有什么恩怨?李凤鸣想不明白,又不能找谁问,只能暂时将这疑问按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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