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蜜桃——许乘月
时间:2020-09-12 09:10:18

  和亲来齐这两年,除了当初在滴翠山行宫找钱昭仪闹事之外,她没怎么惹是生非,更不曾强出头,最多就是在萧明彻背后出几句主意。
  整体上表现得很像个温良的好人。
  可自开蒙受教起,她所学之中的大部分,就不是小孩子该学的。
  在谈判台上该怎么虚实参半、软硬兼施、胆大心脏,她比对面这位大长公主熟练多了。
  有些手段她不喜、不屑,却不代表她不懂、不敢。
  “实不相瞒,你们都看走了眼。或许连萧明彻都没察觉,我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李凤鸣笑得自嘲,却又莫名坦然。
  “必要的时候,我也可以很人渣。”
  此刻正在东宫养病的太子萧明宣,才是萧明彻通往至尊之位的最后变数。
  也是最大变数。
  既萧明彻已疯魔到为她赌上所有,她便也敢为他彻底扫清前路。
  “我今日既来了,就定要来得值。管你们是想要我走还是想要我死,这都可以谈。但我这人不喜欢吃亏,谁要是想画个大饼就从我这里空手套白狼,那是做梦。”
  李凤鸣指尖轻点桌面,谈笑自若。
  “若我这块绊脚石没了,东宫里那位却痊愈,萧明彻就叫赔了夫人又折兵,连活路都没了,更别说退路。到时你让他上哪儿哭去?”
  “你的意思是,要太子……”
  大长公主实在很难理解李凤鸣的狂妄从何而来,竟敢要求太子死在她前头。
  “我大可现在就杀了你!”
  “你不敢。别说你,连贵国皇帝陛下都不敢,否则就不会有你我这场谈话。”
  李凤鸣笑觑她,半点没在怕的。
  “我派回洛都报信的人,昨日已经上船了。我是代表大魏李氏来齐和亲的,若无端死于萧氏之手,现今的大魏储君李遥可不会错过一场能让她立威的国战。”
  稍顿,李凤鸣动作随意地再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润润喉。
  “魏人乐与各国友善,却十分好面子。我活着时对魏国无足轻重,但我若死于非命,单单只为维护国威颜面、安抚民心物议,那边都必须为我的死倾力与齐国一战。贵国皇帝很清楚,眼下的齐国经不起同时两场国战,要不怎么会有萧明彻与我这桩联姻呢?”
  这是齐国当前的死穴。她敢狂妄提条件,底气就在这里。
  她略抬下巴,笑吟吟指了指自己衣袍上的出云双头凤纹绣。
  “落毛的凤凰,它还是凤凰。大长公主,你最好相信这一点。”
  大长公主瞪着她。
  虽疑心她是虚张声势,却也不敢完全不信。
  “既然大家都是为了萧明彻,那就万事好商量。你们若对太子下不去手,我可以退一步。”
  李凤鸣缓和声气,终于亮出了真正的条件。
  “若贵国陛下真心为萧明彻计长远,请使飞驿快马加急,将卫城军前锋营兵符交到萧明彻手上。”
  对于太子,趁他病要他命当然是最万无一失的。
  但李凤鸣还没那么丧心病狂,她不过就是耍心眼而已。
  先提个“你们先杀了太子,我就如你们所愿去死”这种荒唐条件,再退步到“为萧明彻换取五万卫城军兵符,我就如你们所愿去死”,对方自会更愿意接受后者。
  要是齐帝当真打定主意改立萧明彻为太子,交付卫城军前锋营的兵符并不为难。
  前锋营人数仅仅五万,对齐帝本人没有太大威胁,却足够萧明彻防范太子的东宫府兵。
  “待兵符到了萧明彻手上,我会在回母国省亲途中‘急病而亡’,你们的人看着我咽气就可离开,之后一切与你萧氏无关。我的人自会将我遗体火化,捧我骨灰归乡,并保证洛都那头风平浪静。”
  李凤鸣站起身来,慢条斯理掸着衣上褶皱。
  “请原话转告贵国陛下:这笔交易于他于我都是豪赌。他赌国运,我赌命。我的筹码已上桌,就问他跟不跟。”
  只要有五万卫城军在手,即便太子侥幸渡过死劫并东山再起,也不敢妄动萧明彻分毫。
  为萧明彻换取这道保命符,是李凤鸣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剩下的路,就得他自己走了。
 
 
第67章 
  别看李凤鸣在大长公主面前举重若轻, 话说得硬气,其实她心中是忐忑的。
  她根本就没派过谁回魏国报信。
  当年魏帝后经角力达成共识,让李凤鸣换身份和亲, 本就是让她在外自生自灭的意思。
  大长公主不知她这底细, 从前又无权参政议政,所以才会被唬住。
  若换成齐帝那老狐狸, 必能轻易察觉她的某些话根本经不起推敲。
  国与国之间的交道, 人情都建立在利益之上,哪有那么多感情用事。
  齐国不能冒险同时打两场国战,所以才会向魏国递交国书联姻结盟;而魏国同意联姻, 一样是为了避免国战。
  魏国帝党后党撕扯多年,如今继任储君李遥地位不稳, 二皇子李运又虎视眈眈, 诸多内忧不解, 岂会妄树外敌?
  若李凤鸣死于非命, 齐国只需说是病故或意外,派使节前往洛都道歉致哀时姿态放低些,魏国或许会有所刁难, 或许会提出苛刻的补偿条件, 但不会轻易与友邦撕盟大战。
  早前李运就是知道魏国不会为李凤鸣的生死轻易与齐国开战, 在派度扬斐等人前来暗杀时, 才让他们设法卷入齐皇嗣内斗, 留下“魏人参与刺杀齐太子”的线索,想挑齐国这边先动手。
  但度扬斐悬崖勒马, 没有留下明显证据;恒王在受审过程中毒发暴毙,也没来得及交代出曾指使齐人刺杀太子的事。
  所以李凤鸣就算死也白死,魏国不会为她轻易开战。她不过是虚张声势, 手中根本没有够分量的筹码。
  她很清楚,大长公主未必能看透这点,齐帝却一定能看透。
  至于齐帝会不会答应交易,要看他有多需要萧明彻。这才是李凤鸣如今真实且唯一的筹码。
  好在她赌赢了。
  五天后,齐帝心腹近侍低调来到淮王府,当着她的面将卫城军前锋营兵符交给战开阳验收。
  齐帝还让近侍传了口谕,命战开阳自木兰镇飞驿启程,快马加急护送兵符呈交萧明彻,金吾卫校尉方成率队随行。
  兹事体大,当着近侍的面也不便多言,战开阳领口谕,点了两名王府护卫,马不停蹄就出发了。
  战开阳走后,近侍对李凤鸣传了第二道口谕:淮王妃立即启程归母国省亲,由大长公主率卫队护送至岚城。
  *****
  五月十七,齐北岚城。
  岚城背靠映阳山,越山就是魏国;面对岚水河,顺流而行可通夏国。
  这地理位置很微妙,一言不合就可能成为国与国冲突的最前线,不适合普通百姓定居。
  所以它几乎是齐国北边一座孤城。本地长住人口很少,兵比民多,主要担负防御功能,也供魏、夏来齐的商旅们中转落脚。
  夏日黄昏的风有些烫,将衣衫熨得热腾腾。
  李凤鸣站在城墙上,眺望夕照中的映阳山,有种说不出的恍惚。
  山那头就是她的母国故土,是她最初的来处。可她望着那座山,却看不到回程的路。
  好在她本无似箭归心,也不觉难过伤感,毕竟当初来时就知回不去的。
  收回目光向城楼下俯瞰,宽阔的入城道尽头,隐约可见一对威严高耸的国界柱石。
  前年秋末,就是在那对国界柱石前,李凤鸣被盖上盖头,坐进了齐国迎亲仪仗簇拥的喜轿。
  那算是她和萧明彻的初次相遇,但他俩都没能看见对方的长相。
  当时她并不好奇萧明彻的长相,更不在意他是怎样的性情。
  那个时候,“齐国淮王萧明彻”对李凤鸣来说,就像岚城对过往商旅一样,作用只是中转落脚而已。
  她感激这人和这场联姻为她带来生机,心想若有用得上她的地方,她定会倾力报答。
  但也就仅此而已。
  万事走一步看一步,时机到了,她便会脱身离去。
  今时今日,就是当初心心念念的脱身时机,只需顺着岚水河便能到达女帝姬平君治下的夏国。
  可李凤鸣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当初想象中那么洒脱。
  人生前十七年,她是大魏储君。
  十七岁到十九岁,她被幽闭在东宫,自己都不知自己算个什么玩意儿。
  然后,她遇到了萧明彻。
  过去这一年多,她不再是什么储君,也不再是“不知算个什么玩意儿”。
  大多数时候的喜乐悲欢都很简单,很平凡。
  食色性也,嬉笑怒骂;人前装着万般好,人后不藏小矫情。
  像天底下所有鲜活而真实的人。
  这段经历让她欢喜。
  她喜爱这段时光里的自己,也喜爱这段时光里的萧明彻。
  眼下天高海阔就在咫尺,她知道自己一定还会遇到别的人,经历别的事,重新拥有别的美好回忆。
  她自信无论何时都能让自己过得好。
  但她知道,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说:李凤鸣,在储位和你之间,我选你。
  她心中也再不会有第二次同样的震惊、悸动与满足。
  天意吝啬,有些事,一生里只会遇见一次。
  *****
  回到岚城官驿时,穹隆已换做夜色。
  李凤鸣问大长公主的人要了壶酒,便进了自己房中。
  她自斟自饮一杯,等淳于黛研好了墨,便走过去提笔写下几行字。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这是一首古老情诗,现今已少有人再提。
  诗到此处并未完,见她停笔,侍立在旁的淳于黛感慨万千,小声接了末句:“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你赠我木瓜桃李,红尘烟火;我回赠你琼琚美玉,浮生静好。
  这不是为了答谢你,是求永久相好。
  李凤鸣眼前微微濡湿,噙笑摇头。永久相好吗?她不求这个的。
  “淳于,扶我躺下。再把我的假死药拿来。”
  说话间,她再度挥毫,笔走游龙,用最潦草劲疾的笔迹,落下最平淡却最温柔的结语。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祝有春风怜怀人,君子万年长。】
  *****
  那假死药的效果十分逼真,服下后会持续两天两夜呈现出“气若游丝”状。
  世间万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再次服下假死药,李凤鸣很快就适应了那种轻微的窒息感。
  神魂坠入黑暗,身躯僵硬如缚,五感渐渐虚弱。
  李凤鸣像溺在水下隔着一层,对外间的声音听得模模糊糊,断断续续。
  她听到大长公主带着人推门而入,旋即有人近前来探脉象与鼻息。
  探脉结束后,大长公主惊慌怒声质问淳于黛。
  淳于黛从容应对,长公主不满。
  接着辛茴就与长公主的人剑拔弩张起来……
  李凤鸣觉得,大长公主真是莫名其妙。
  齐帝只是要她从萧明彻身边消失而已。
  大长公主不过是受帝命前来监督“淮王妃李凤鸣如约赴死”而已。
  她又没有食言,说死就躺平。
  大长公主只需等到她“咽气”就算差事了结,转头回雍京复命即可。这是在闹什么?
  她心中嘀咕:啧,果然每个姓萧的都有点毛病。
  不知过了多久,手背上依稀传来温热湿意,将李凤鸣的神识从黑甜中唤醒。
  她并不清楚此时距离自己服下假死药已过了多久,但她感觉有点不妙。
  淳于黛和辛茴很清楚是怎么回事,不可能守着她的掉眼泪。
  大长公主更不可能守着她掉眼泪。
  那到底是谁在她跟前哭?!
  *****
  萧明彻坐在地上,后背靠着床畔。
  他左手捏着一张纸,右手握着李凤鸣愈发沁凉的指尖,用她的手背紧紧压住自己的眼睛。
  当他披星戴月、策马千里赶到这里,就看到所有人的神色都悲戚肃穆。
  淳于黛交给他一封李凤鸣亲手写下的“遗书”。他接信后并未展阅,只觉天地一片猩红。
  十几岁在南境战场上初次临敌时,遭遇敌军刀尖直抵心房的生死瞬间,萧明彻都稳得犹如一潭死水。
  所以在过去很多年里,很多人——包括他自己——都以为他是生来就没有“恐惧”这种情绪的。
  可当他推门而入,见到李凤鸣直挺挺躺在床上,有出气没进气的画面时,终于明白自己是会恐惧的。
  他甚至明白了什么叫“神魂俱裂”。
  三魂七魄全在顷刻间被撕扯成血肉模糊的碎片,整个人霎时空洞到什么都不剩。
  呼吸仿佛停滞,脑中一片空白。
  艰难迈出的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之上,毫无实感。
  他跌坐在床前,愣了好久好久。
  直到房中长烛燃尽,窗纸上透进青白晨光,他脑中才突然有灵光乍现。
  等他将信将疑打开那封“遗书”看过,从不轻弹的男儿泪猝不及防就落了下来。
  那些血淋淋的神魂碎片也重新归位。
  不是真的。是诈死。一定是诈死。
  “李凤鸣,你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渣。我差点被你吓得原地升天,能有个鬼的‘万年长’。”
  他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恨恨骂着,尾音里那点后怕的颤抖却泄露了太多。
  “你以为帮我争取到了最好的结果,就打算放心地丢下我一走了之?”
  李凤鸣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他咬牙切齿,哽咽中藏着怒气,还带着点疲惫的沙哑。“我说过,在储位和你之间,我选你。为什么不信我?”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恒王暴毙后,他已暗中与皇后母族谈过条件,许多事一直在缓慢推进。
  太子对恒王下毒,牵连恒王府众多女眷,此事一旦走漏风声,不但太子要完、皇后会受牵连,皇后母族也会元气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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