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锦(双重生)——落日蔷薇
时间:2020-09-13 09:55:24

  她以为自己能得到一个心爱的夫君,一个慈爱的婆婆,一个友善的小姑……然而什么都没有。在林家的七年,她目睹一场又一场不断刷新她认知的阴秽。
  包括她和他的婚姻,也只是场算计。
  她就这样,从十五岁的无知天真,一步一步,变成二十五岁时尖锐刻薄的妇人,最后死在雨夜的大明宫中,死在林宴眼前。
  宋星遥只知道,她不想再见林宴,不想再活成那样的自己,所以迟迟不肯去长安,所以替自己筹谋前路,可如今……自她睁眼以来,哪怕是记忆错乱也一直极力避免遇上的人和事,怎会一个个突然出现于此?
  先是裴远,再是林宴。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她的头疼,慢慢因为归笼的记忆而平复,却又因种种思而无果的问题再度蔓延。
  ————
  午间下起急雨,大夫踩着地上积水匆匆踏进宋星遥的绣阁,小院内进进出出都是人,一副忙乱的模样。
  宋梦驰被妹妹突然发作的头疾吓坏,暂时顾不上招呼友人,只将人抱回绣阁。恰逢几人的行李车马陆续抵达宋府,宋大郎便带下人将东西往一早收拾好的静章堂安顿,便请林宴等人在绣阁外的小花厅暂歇。
  花厅的槅窗正对着绣阁院子,几丛芭蕉半掩月门,被雨水浇得青翠透亮。
  林宴沉默地站在窗前远望。方遇清和俞深两人已经习惯他的寡言少语,自顾自饮茶闲谈,并不打扰他。过了许久,宋梦驰这才抹着脑上的汗赶来,进门就拱手连连告罪。
  “哥几个不必如此见外。”俞深不以为意地摆手道,转而问他,“令妹现下可好?”
  “大夫给她瞧过,只说可能是旧疾导致的风邪侵脑,现下喂过丸药,施了针,已经睡下。”语毕他叹口气,眉间未解,“信上说她旧疾已经好齐全,我这才赶来接她去长安,现下又突然发作。此去长安路上车马奔波,也不知她经不经得住。”
  林宴回身走来,边踱边问:“她这旧疾就是你说的,五个月前受得的伤?”
  “正是。”宋梦驰道。
  林宴点点头,眼帘微落,遮去眸中一抹异色。
  若他不曾看错,宋府门外她无声的唇形,喊出的应该是他的名字。
  她是怎么认出他的?
  那个跪在门前的丫鬟莺香,他亦有印象,那本是她最信任的丫鬟,随她嫁入林家,最终却受人利用毒害于她。这一世,她却早早将莺香逐出院子?
  还有已然被错过的……曲江池畔的初逢,似乎也被生生改掉。
  五月前,他也在那时候归来的。
  “清霄兄?”旁边有人唤他。
  方遇清更是调侃道:“林兄想什么呢,难得见你走神。”
  林宴这才察觉自己失神,微勾唇角,并不回应,只朝宋梦驰道:“你也不必过份担心,六娘子吉人自有天相。倘若她能随我们回到长安,到时我请宫里的老医官到府上替她再仔细诊治一番……”
  话没说完,门外宋大郎拱手入内,朝众人道:“几位的行李已命人送到静章堂了,另已在那边备下薄酒,给几位接风洗尘,请。”说话间因听林宴提及要请医官的事,心中不免好奇,于是问道,“三郎,先前话说了一半,你还没介绍这位兄台的名讳。”
  宋梦驰看着林宴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一会罚我三杯酒。”而后才介绍起林宴来,用词极尽简单,“长安林家的嫡长子,林宴,道号清霄。”
  宋大郎先是一怔,进而顿悟——长安能有几个林家?又能有几个林宴?
  白马战神的林家乃是开国功勋,虽无世袭罔替的爵位,却手握实权,掌十万神威军,圣人心腹近臣……数重光环之下,一个“林”字足够说明所有,他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字眼。
  而抛开林家家世不谈,林宴早在圣人身边听差,深得其宠,如今已任正四品的千牛卫中郎将,可谓少年得志。
  宋大郎再看林宴的神色,已然不同。
  ————
  林宴的到来在宋家掀起轩然大波。宋家人本当宋梦驰带回来的只是平辈之交,纵然身份尊贵些,也都是未得功名官阶的少年郎,却不想其中竟有个名满全京的林宴,这就难怪能在金吾卫说得上话了。从品阶上来说,他已经超过宋家所有人,当下便惊动了家老小。
  宋家两个叔伯不敢怠慢,自要亲自接待,宋家几个兄弟也都慕名而来围着林宴几人打转,不是饮酒畅谈,就是相邀外出浏览洛阳名胜,日日不落空。那厢宋星遥头疾未愈,整日昏昏沉沉卧于屋中休养。
  如此这般,待到宋星遥头痛彻底消失能起得了身,已是三天之后。
  “不喝了。”宋星遥推开燕檀端到她手边的药。
  漆黑的药汁泛着苦涩味道,宋星遥嫌弃非常。三天时间,足够她将记忆彻底厘清,这药没必要再喝了。
  燕檀刚要劝她,她已走到窗边朝外望去,根本不给她劝话的机会便蹙眉道:“怎么还跪在那里?”
  从绣楼往下,正好能望院中情景,莺香面朝她的绣楼,跪在院门外,已是第三天,每天都早早来,跪到月出方离,不言亦不语。宋星遥早就听燕檀提起,只是她头疾发作间也顾不上这事。
  “说是辜负娘子的信任,要给你请罪,我们都劝过几遍也无用。”燕檀回道。
  按说出了那样的事,宋家就是把莺香发卖了也无不可,不过因着宋星遥当时那句留她之话,府内暂未处置,等着宋星遥亲自发落。宋星遥闻言令人取来莺香身契,带着燕檀下了绣楼。
  八月太阳仍毒辣,莺香连晒三日,脸晒得发红,后颈也晒到脱皮,此刻正汗流浃背地跪在地上,见宋星遥下来,欣喜抬头道:“六娘子!”
  宋星遥面上无笑,嘴里淡道:“起来吧,跪着像什么样子。”却没上前扶她。莺香犹豫片刻,还没起身,就听宋星遥又道:“这是你的身契,如今交还于你,便算全你我主仆之谊。”说着她朝燕檀示意,让燕檀将手中身契交还给莺香,莺香却不肯接,反往宋星遥裙边跪去。
  “你不必多言,今日我便明白告诉你,我不会留你在身边。我确曾当着众人之面应承过留你在府中,你只当我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吧。如今你母亲已定罪,刺面且徒三年,足够你带着你弟弟找个地方过清净日子。你已无后顾之忧,不必非留宋家。我免你赎身银,送你自由身,便算还你幼年救命之恩,从此两清。给你两天时间收拾细软,后日我让刘妈妈送你离府。”宋星遥退开半步,全不给她开口求情的机会,语毕拔腿就走。
  燕檀叹气跺脚,虽有同情之意,她却不敢多说,只将身契掷到莺香怀中,飞快跟着宋星遥走了,只是才走出几步,二人便又匆匆停下。
  前头数步遥的小径下走出一群人来,恰正是宋梦驰与他的友人。
  方遇清吹了声清哨,冲身边的人打趣了句:“瞧不出六娘子竟有些杀伐果决的气势。”显然是将刚才发生的事看在眼中。
  他的声音不小,宋星遥听在耳中,停在原地不动,目光从几人身上一一扫过——全都是老熟人。
  方遇清,俞深,还有最后那个人。
  她与林宴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稳稳地,再无一丝惊乱。
 
 
第15章 交锋
  宋星遥与林宴诸人遥相对立,时间似乎有瞬间凝滞。
  那厢俞深先开了口:“言而无信,非君子所为。”显然,俞深与方遇清有不同见解,并不认同宋星遥对莺香的处置。
  宋星遥与他们隔着几步距离敷衍地行个礼。俞深的话她也听见了,但她不打算辩驳,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少年才爱逞一时口舌之快,作出自以为是的判断,十五岁的宋星遥愿意和他辩个是非黑白,但二十五岁的宋星遥没那闲情逸志,就连在这些人面前多站一会她都嫌累。
  “少拿君子诚信压人。一个背主的奴才,愿意还她自由身已属开恩,还要如何?哦,别人捅你一刀,你还留在身边?你也放心?”方遇清替她辩白起来,末了又朝宋星遥挑眉,“我说的对不对,六娘子?”
  宋星遥冲他一笑,不置可否。林宴身边的朋友大多来头不小,当年看不上她的出身,也看不惯她的行径,平素没少在林宴耳边贬低她,只有年纪最轻的方遇清替她辩白过几句,也曾夸她率真勇敢不似闺阁女儿,与她倒有几分情谊。不过这人离经叛道,满脑子古怪想法,虽有真才却誓不出仕,整日游手好闲,是长安城最出名的浪荡公子。
  眼瞅俞方两人要吵起来,宋梦驰忙出来圆场,因为见着宋星遥好转心里也是实打实高兴,面上笑开了花。
  “遥遥,头不疼了?”
  “不疼,我已无碍。”宋星遥笑出两点梨涡,问道,“阿兄这是要去哪里?”
  这条小道途经她的绣阁,他们一大群男人总不会要去看她吧?
  宋梦驰用手背探探她的额头,触及一片冰凉后才道:“知道你身体大安,给你送礼来了。”说罢他让人搬上一只小木箱,当着宋星遥的面打开。
  宋星遥低头扫了眼,马上撩裙蹲下,梨涡笑得又更深了,抬眼就问宋梦驰:“都给我?”
  “咱家除了你养狸奴外还有谁养了?不给你给谁?”宋梦驰笑道。
  木箱里装的全是逗猫的物件——有系着铃铛的花哨孔雀翎,有藤编嵌铃的小圆球,有一按机括就会乱跑的木雕耗子等六、七件精巧玩意儿,皆是市面上难见的东西。
  “谢谢阿兄。”宋星遥大喜,拿起根雀翎抖了抖,爱不释手。
  “你喜欢就好,也不必谢我,这是清霄兄置办的。”宋梦驰便稍侧侧身,让出站在后面的那人来,“他给咱家姊妹兄弟们都准备了表礼,其他人的已经分送,就你这份,因着你突发头疾所以拖到今日,你要谢就谢他吧。”
  “子奕客气了,是我们到府上叨扰多日,这些薄礼不过略表心意。”平静的声音藏下外人听不到的情绪,似心脏脉博的跳动,林宴只垂眸望她。
  宋星遥正蹲在地上,露出头顶两个环髻,没抬头,拿着雀翎的手却松开了,雀翎轻飘飘落下。
  “送礼贵在投其所好,道长诚意十足啊。”方遇清翘起一边嘴角,不怀好意揶揄道。能送出这箱逗猫物件给宋星遥,林宴必然是事先探听过她的喜好,有意思。
  林宴虽已还俗,但挚友间开起玩笑来,仍爱以道长称之。
  宋星遥脸上喜色收尽,对箱中物件失去兴趣,她将箱子阖起,起身淡道:“多谢林公子。”
  林宴不过颌首以回,将她眸中敷衍悉数看入眼中——礼物是投其所好了,可送礼那人却是投其所恶。
  “咦?你怎么认得他?”方遇清好奇问她。
  “我岂止知道林公子,我还知道你是方大人家的小郎君,那位是威远伯府的俞四郎。几位是我阿兄在长安新结识的好友,来洛阳头日就在府里传开,我已有耳闻。阿兄在京中多逢三位照拂,六娘在此先谢过三位,先前我头疾突犯,怠慢三位了,恕罪。”宋星遥客气道。
  “你招待了我们两条活鲈,好吃极了!”方遇清大笑。
  “方公子若是喜欢,改日我再钓几尾回来。”宋星遥大方道,语毕又好奇问道,“不知三位远到洛阳,是有要事在身,还是……”
  “他们听我提及洛阳风光,早想前来,此番恰逢我回洛接你,就叫上一起。他们在洛阳没有府邸,咱们老宅又够大,就招呼他们来府里以尽地主之谊,好过住在客栈。”宋梦驰便代为答道。
  宋星遥掩唇清嗽一声,偏了头看自家哥哥:“据我所知,当年林公替大安朝立下汗马功劳,那时还未迁都长安,太/祖帝便将位于尚善坊,毗邻洛水的一处园子赐给林公。如今那园子就是林家在洛阳的别苑,比起咱们家可不止大了一倍,风光景致也好了不知多少,人家怎就没有府邸了?”最后这一句,她却是望着林宴说的。
  宋梦驰被她说得一滞,俞方二人也同时怔住——林家在洛阳有园子?他们怎么都没听说过?
  宋星遥这话也说得耐人寻味,隐有逐客之意。
  “园子是有,不过家中已经几年没回洛阳住过,园中只留几个看院的老人,若要落脚少不得要劳师动众一番,自然也比不得府上处处妥贴,所以只能厚颜上门打扰。”林宴拱手道,三言两语拆解宋星遥的招式和宋梦驰的尴尬。
  “清霄兄说得哪里话,是舍妹不懂事,冒犯你了。”宋梦驰有些恼怒,气妹妹说话不识大体。
  “我就是好奇那个园子,小时候路过常想进去瞅个究竟,如今好容易见到主人,想着能沾光进去玩儿。”宋星遥眨眼笑开,露出些微孩子气,叫人恼不起来。
  “六娘子若想去随时都可以,里头有片桂林,现在应该是开花了。”林宴开口就应允了。
  “你也说园子久无人住已然荒废,若要进去少不得劳师动众,还是算了。都是小时候的念想,如今大了也无甚兴趣。”宋星遥眼珠溜溜一转,不在这个问题上与他纠缠,施施然行了个礼,道,“多谢林公子费心备下的礼,改天再钓两尾活鲈招待你们,今日就不耽误诸位了,我先告辞。”
  语毕她命人抱起木箱,转身就离,半眼都不多给。
  待她走远,方遇清才若有所思道:“真是稀罕,居然遇上个不卖你账的小娘子。”
  林宴不语,俞深却“哼”了声,似有不同见解,等宋梦驰引着几人往走时,才在方遇清身边低声道:“不过欲擒故纵的小伎俩罢了。”
  “你懂什么?”方遇清冷笑,“她是不是欲擒故纵小爷不管,但除了林宴那母亲妹妹外,你几时见过他在一个女人身上花心思?”
  这问题让俞深闭嘴深思,方遇清哼起荒腔走板的小调。
  这年头,神仙也思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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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星遥回屋后,连灌了几大杯茶才将茶碗重重搁回桌面,手也撑在桌边微微发颤。
  她的头是不疼了,但到底因为与林宴重逢而心生波澜,这波澜不为顾念旧情,而是她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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