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有人将宋星遥这一席话尽数听去,轻笑出声:“这小娘子怪有意思的,像头小老虎。”打趣两话,她发现屏风前的人没有回应,便又道,“宴儿,你若有心,去求你娘就是,何必这么偷着摸着看?”
林宴背身摇摇头:“她不能进林家。”
“怎么?你们林家是龙潭虎穴不成?怕她被吃了?”那人挥袖遣退身边服侍的男人,起身亦走到屏风前,笑道,“不过你那母亲确也是个麻烦人,这些年越来越乖僻固执……”
话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响动,跟着惊叫声四声。
林宴脸色一沉,不等身边的人把话说完,已经纵身飞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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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七娘被宋星遥说得恼羞成怒,竟全无大家闺秀的风范,掀了桌子,扬手抽出腰间软鞭就要打宋星遥。
鞭子落空,挥在地面发出脆烈响声,吓得四周围的小娘子花容失色,四下逃开,连林晚都变了脸,疾步离开卢七娘的攻击范围。
宋星遥万没料到她竟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撒泼,飞快避到旁边,急急找地方躲避。偏偏今日祁归海没有跟上来,因为馆中大多是诸府的小娘子,像祁归海那样身份的人是不能入内的,而她只是到狸乐馆参加猫会,本不该会有危险,于是就将祁归海留在马车上等着,谁知偏就在这里出了意外。
卢七娘的鞭子虽然没什么章法,但她动怒发狠,一下接一下,若砸在身上也够呛。这每一下鞭子都瞄准了宋星遥,宋星遥被逼到角落里,只听燕檀惊声尖叫:“六娘子——”
眼见鞭子迎面劈下,宋星遥下意识抱紧了头闭上眼:打哪都好,就是别打在脸上。
正是惊心动魄之际,那鞭子却迟迟没有落到她身上,反而是卢七娘的惊叫声随之响起,宋星遥借指缝间隙窥去,不知哪里掠出一个男人,狠狠捏住卢七娘的手腕一拧,卢七娘手中鞭子落地,人随之被他推到一旁撞在桌上,手腕已然青肿,再提不起来。
“阿兄!”
“林……林……”
林晚和卢七娘同时出声,满堂皆惊,都望向站在正中的人,宋星遥也缓过劲来,慢慢站直,并不出声——来的是林宴。
林宴眉眼俱冷,覆满厉色,望向卢七娘:“今日殿下在馆中,你也敢在此放肆?”
此话一说,包括宋星遥在内,所有人都震呆,堂内瞬间鸦雀无声。
很快地,一阵铃音似的浅笑传来,众人的目光被吸引至一屏风处,屏风上绘着美人飞仙图,如梦似幻,一道婀娜身影出现在屏风之上,宛如屏风之上的仙人活过来一般。
“卢家的小丫头,你跑到我这里撒野,你家长辈知道吗?”
这一声似乎熟稔宠溺的话语却饱含不怒而威之势,让卢七娘瞬间煞白了脸,她捧着自己的伤腕颤抖着手,不敢再说话。
屏风后衣袂微动,缓缓踱出一人来。
宋星遥渐渐瞪大双眸,脚步不知不觉迈向堂间,心脏不可遏制地跳起——
永昌长公主来了。
婀娜的影子化作实影步出屏风出现在众人眼前,她放眼四下,带着睥睨众生之色,堂下竟无人敢与之对望,四周响起一片“见过长公主殿下”的声音,所有人都躬身行礼。
宋星遥也不例外,可她借着弯腰之际悄悄打量起长公主来。
永昌长公主赵幼珍,乃是今上的同母姐姐,已是年过四旬的人。上过战场带过兵杀过敌的女人,绝非什么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早年的戎马生涯与半生风霜让她的眉眼显得凌厉,若以世俗的判定标准看,她的眼不够大,眉不够柔,鼻子太挺,唇锋太刃,然而一颦一笑之间,却有岁月赋予的万种风情,可刚可柔。
颠倒众生之相,在骨,不在皮。
似乎察觉到她的小心思,长公主若有似无地扫了宋星遥一眼,竟冲她嫣然一笑。
宋星遥看呆——她终于见着心心念念的长公主了。
“宋星遥?”旁边有人低声唤她。
宋星遥还盯着长公主,旁边那人额角微跳,又唤了声:“宋星遥,你的口水!”
宋星遥下意识抹抹唇,唇边干燥,并无异常,她回过神瞪了那人一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是走到林宴身旁。
“你好歹收敛些!”林宴并没望向宋星遥,声音也极小,只有她能听到。
宋星遥这才发现长公主已让所有人免礼,于是也直起身来。说来也怪,上辈子做为林家妇,她出入过皇宫见过世面,亦见过长公主,然而皆是远远一观而已,不似今日这么近距离看到,竟叫她心潮澎湃,久久难平。
“来人,送卢娘子回家,把今日馆内损坏之物和他家说说,让他家人自己看着办。”长公主扶着身边男人的手背,轻描淡写发落,仿佛只是面对一个顽劣后。
有人沉声应诺,宋星遥闻声望去,发现并非馆中之人,而是随着长公主出现而不知从何处出来的男人,看衣着打扮应是公主随扈,全是练家子。
那人上前,态度倒还客气,躬身做个请的姿势:“卢娘子,请。”
卢七娘再不敢造次,抱起鞭子带着人跟着那人下了楼。燕檀跟在宋星遥身边小声嘀咕了句:“活该!不过怎么走了连猫也不带……”话没说完就被宋星遥的手肘撞了下,她马上闭嘴。
飞烟没被带走,就会被狸乐馆收养,那对飞烟来说是件幸事。
长公主又扶着男人的手朝前踱步。宋星遥瞧那男子着宽衣大袖,长发飞扬,面上敷粉,便猜是公主面首。
“我养你们这些人有何用?区区一个宣平候府就将你们吓成这副模样?还不如这个小娘子看得明白!”长公主又漫不经心道。
狸乐馆的掌柜并几位猫师一听此言,便吓得齐齐跪到地上,宋星遥听到长公主夸奖自己,却有些惊讶,忙要低头,又听长公主道:“小娘子,你觉得本宫要如何惩罚他们?”
宋星遥被问得一愣,下意识转头想看林宴,林宴却只是目视正前,并没给她眼神,她定定神,不太确定道:“回殿下,他们慑于宣平候府威势而罔顾殿下安危,此为最大错处,然则他们毕竟是普通人,畏惧权贵也算情有可原,依我陋见……”她咽咽口水,有点紧张,“不如罚俸三月?”
长公主轻轻一笑,转头朝地上跪的人道:“你们都听到了,罚俸三月。还不谢谢这位小娘子?”
狸乐馆的掌柜与一众猫师便一起朝宋星遥磕头:“谢宋六娘子!”
宋星遥见状也不知自己说的是对是错,只能摇手:“不用!”
长公主却已扶着面首朝外走去,边走边道轻飘飘道了句:“心还是太软啊。”那话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宋星遥又是一怔,她说得轻了?
“晚儿。”长公主忽又顿足,未回头道,“你既然来了,怎么躲在后面,也不过来见见本宫?”
林晚这才不情不愿地从后面踱出来,先递个眼神给林宴,林宴冷冷一瞥,并没出面救她的意思,她才又慢慢走到长公主身边,敷衍般行了礼:“见过殿下。”
长公主毫不在意,只道:“许久不曾见你这孩子,本宫念得慌,随我一同回去吧。”
林晚不大乐意,又看了眼林宴,林宴仍旧无视她的求救,她只能扯扯衣袖,跟着长公主走了。
长公主匆匆来匆匆去,狸乐馆的闹剧总算被平息,各家小娘子互相告辞,有几位喜欢宋星遥为人的与她互道了身份,约好来日再见,一起下了楼,在馆外道别。
宋星遥目前几人离去,松口气,伸个懒腰,手抬一半,发现林宴没走,还站在不远处。
他似乎在等她。
第30章 天下
天已过午, 冬阳没有温度,对面街口的人站在槐树下,落下清泠身影。宋星遥想了两个呼吸的时间,决定上前会会他, 于是拔步而出,却在快靠近林宴时忽然驻足,左右张望了几眼——
林晚那个疯子,不知道有没在附近安插眼线, 万一给瞧见她与林宴在一块, 谁知道会引发什么祸事?如今她势单力薄, 还不能与林晚正面碰撞。如此想着,她又不想会他了。
“跟我过来吧, 放心,附近我扫过了。”林宴的声音轻飘飘传来, 他看穿她的想法。
宋星遥紧紧衣襟, 这才再度迈步,可林宴并没停在树下等她,等她走近之时却转身拐进树旁一条巷子,巷子敞亮, 两侧有露天食肆摆着, 烟火缭绕,宋星遥便跟了上去, 她心里有些疑惑要向林宴求证。
直到跟进巷中, 宋星遥方听身后传来燕檀呼声:“娘子——”她转头一看, 却见燕檀被人拦在巷外,因为没跟上来正着急地冲她挥手,她眉头一蹙,忽然瞧见前几个摊贩的老板都已走出摊位,朝着林宴躬身行礼,随着林宴挥手的动作悄无声音地退出巷子。
这条巷子并不长,站在这一头,能隐约看到那头出口,两头都守着他的人,没有别的入口,如今巷中就只剩他二人,确实无人能靠近。
“这样方便说话。”林宴向她解释一句。
“是吗?你怎么知道你这些手下里边,没混进一两个别人的眼线?你那母亲妹妹成天盯着你,万一发现什么,又殃及池鱼……”他很自信,可宋星遥不太信他,因为那条“池鱼”很可能是她。
上回遇袭之事,再加上他频频与宋梦驰往来,很难不惹县主怀疑吧?
“那一世我年少力薄,羽翼未丰,所以受人控制,任人拿捏,是我弱小无能。但是宋星遥,人会长大,你觉得我重活一次,还会让自己陷于当初的境况?放心吧,这些不是林家的人,没人会将消息透露给县主和林晚。让你的侍女闭嘴,她再喊下去,搞不好真就把人引来。”
宋星遥想了想,回头朝燕檀喊了声:“你在外头等我,我不走远,你看得到。”
燕檀这才消停,低声抱怨两句,到底站在巷口,死死盯着巷中的宋星遥,生怕一个错眼就会出纰漏。
林宴已慢悠悠迈步向前,宋星遥确实有话问他,当下三步并两步跟上,在离他两步之遥的地方与他并肩。
“你今日与长公主出现在此,巧合?”宋星遥问道——他出现的时机太巧,由不得她不怀疑。
“我与殿下确有要事商谈,不过约在狸乐馆也不算巧合。”林宴倒是老实,的确是因为她会出现在这里,所以他才来的。
宋星遥脸一沉:“你派人跟踪我?”
“你有一个好阿兄。”林宴笑笑。
宋!梦!弛!
宋星遥只差没咬牙切齿念出宋梦弛的名字。
腊月的穿堂风飒飒吹来,灌入衣襟,在身体里一卷,吹得人瑟瑟发抖,宋星遥来得匆忙,没带手炉,冻得将双手蜷进两袖内。林宴在一个空了的摊子前站定,指着摊位旁的矮桌小凳道:“坐会吧。”
摊子简陋,一辆用来起灶的推车,旁边是支着雨棚的食座,但推车恰恰挡住了风。宋星遥吸吸鼻子,挨着推车坐下,风吹不到身上,她便没那么冷。
“遥遥,你想接近长公主?”林宴一边问,一边走到推车之后,看了眼推车桌板上的食材。
宋星遥转了转眼珠——如果宋梦弛已经将她近期所为都告诉给林宴,那以林宴的聪明不难猜出她的打算,她没有隐瞒的必要。
“是啊,想在殿下身边讨个小官做做,你有何高见?”宋星遥问他。
林宴祖父,已故的白马战神林同业与长公主曾为同袍,共建龙策军,交情极深,又兼林同业早逝,长公主对林家多有扶持,林父就在长公主教导之下成长,林宴于公主而言,算是子侄晚辈,常往公主府走动,他很了解长公主的为人。
林宴垂眸:“跟着长公主挺好的。”
“可我觉得我今日的表现,似乎……”宋星遥欲言又止。殿下最后那句话似乎别有深意,她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表现好不好。
“拿去。”林宴从推车后递了杯热茶来,待她接下后才道,“不必多心,你的表现没什么问题。”见她仍有些苦恼,他又道,“遥遥,你可知你身上最打动人的是什么?”
宋星遥没留意他改了称呼,仍在纠结长公主的看法,喝了口茶,摇头。
“殿下早年驰骋沙场见惯生死,后来在长安掌权面对两朝风雨,一辈子没被人拉下过马,身处权力中心,她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什么样的人没对付过?她门下食客数百,身边不缺满腹算计出谋献策的聪明人。你不必去揣测她的想法,因为没人猜得透,她缺的是一个可以好好说话的人,你……”他顿了顿,才又道,“就像从前对我那样,去面对殿下就可以了。做你自己,不必勉强成为你不想成为的人。”
身处混沌的人,总会本能地去寻找纯粹的东西,越简单越好……他是这样,长公主也一样。
宋星遥似懂非懂,却从他话中品出另一层意思:“林宴,你是在教导我?”
“可以这么说。”林宴低头道。
他手上似在忙碌什么,宋星遥站起伸颈望去,一边问道:“为什么?”
“你所求即我所愿。”他答得简单。
宋星遥待要再问,却在见到他手上动作时瞪大了眼:“你在做什么?”
林宴在包馄饨,这是一个馄饨摊。案上有调好的肉馅与馄饨皮,他的动作很娴熟,挑肉捏形,宋星遥看的时候,他手边已经包了十来个大馄饨。他停下包馄饨的动作,抬手把馄饨尽数投入烧沸的锅内,拿大勺搅了搅,盖上,这才回答她:“煮馄饨。”
“……”宋星遥一阵无话。
她真没见过林宴下厨,林家不会允许林宴进厨房,宋星遥也不觉得他这样的人会下厨,但今日一见,刻板的印象似乎又被颠覆。他站在灶台后掌勺似乎也不违和,动作行云流水,反倒被烟火笼出十分温柔。上天果然是眷顾他,给他这副外表,甭管做什么都是好看的。
林宴很快端了两碗馄饨过来,一碗给她,一碗放在自己面前,又取瓷匙给她。
那是清汤大馄饨,里面只洒了葱花,但宋星遥闻到熟悉的味道——汤头闻着就鲜美,尝一口更是熨帖入脏腑,这是林家老厨师的手艺,汤头是用好几种菌菇煨的小母鸡,撇净了油,馄饨馅用的是肥瘦相间的五花,剁得筋道再和调料,曾是宋星遥永远吃不腻的佳肴……如果说宋星遥对林家还有那一丝一毫的怀念,那么毫无疑问,只剩这口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