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自然欢喜非常,孙氏搂着小女儿又是阵心肝肉儿的疼,又抹泪怨她总不归家,好一阵子方歇。到了夜里,吃罢团圆饭,宋星遥又带着燕檀出去放河灯。
宵禁依旧,宋星遥出不了坊,但在坊内走走还是可以的。坊西有条小河,是曲水的支流,河边有座月老庙,求的是姻缘,庙旁有人支着摊儿卖河灯,去的多半是年轻的小娘子。宋星遥纯粹凑个热闹,她难得回家喘歇,不想再将自己脑袋里那根弦逼得太紧。
给自己和燕檀各买了三盏河灯,两人蹲在河边,拿笔沾湿了在红笺写上心愿塞入灯里,再点上蜡烛放入河中,莲花状的彩灯便顺水而漂,往下游缓缓漂去。
湖面上烛光点点,风中送来桂花香气,叫宋星遥神清气爽,坐在河边与燕檀闲谈。
“娘子许了什么愿?”燕檀好奇。
“许的愿望说了就不灵了。”宋星遥摇头不肯告诉燕檀。
“定是要求个如意郎君。”
“那是你吧,年纪到了也思嫁了。”宋星遥白她一眼,她没那么不切实际,三盏河灯,一求家人平安顺隧,无灾无病;二愿自己前途无量,逍遥自在。她就这两个愿望,不贪心,所以第三盏河灯无所求。
两人在这头聊着,池面上的河灯顺水而下,漂了没多久,便叫池边的人捞了起来。那人只挑宋星遥放的灯,将灯中红笺展开。字迹是宋星遥的 ,可没有一个字与他有关,他看了许久,方也提笔在那第三盏河灯的红笺上落下四字。
星遥海宴。
莲灯又再度放回池中,顺水而去,不知漂向哪里,那人也在池边失了踪迹。
这头宋星遥在池边坐了半天,方与燕檀起身要回家,岂料还没走出两步,便听有人唤她。
“遥遥。”
是她熟悉的声音。
宋星遥转头一看,果见林宴站在槐树底下,她十分诧异,这大晚上的,他不在家里过仲秋,跑这里做甚?莫不是有要事寻她?
难道韩青湖在宫里出事了?
她心里一惊,忙朝燕檀道:“你在这儿等我。”
燕檀不乐意了:“怎么又是他?娘子,你可要洁身自好,千万别色令智昏做出傻事。”
什么色令智昏?这词能乱用的?她和林宴,哪个是色,哪个算智昏?
宋星遥一拍她脑门:“别瞎说,你娘子我还没到那地步!”说完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槐树底下,只冲他道:“你怎么来了?可是有要紧事?”
林宴久未见她,此刻一见便不舍移开目光。天气微凉,她素色里衣外罩了件袒领半臂,臂弯里搭着条长帛,腰肢被裙子系得纤细柔软,头发全梳,露着光洁饱满的额头,一张脸像藏在夜色的圆月,格外温柔。
十六岁的她,已经很有当年嫁他时的轮廓了。
“没事。”他摇摇头。
“那你来这里做甚?”宋星遥大惑不解。
“几天没查你功课,过来考考你。”林宴又道。
宋星遥顿时变脸:“你可真是敬业,这大过节的跑来查我功课?你让不让人活了?”
林宴低声笑了:“逗你的。真要这节骨眼来查功课,我怕改天不止在看到‘林贼狗东西’这句话了。”
“知道就好。”宋星遥没好气道,又想起韩青湖,不由感慨,“也不知青湖如今怎样了?进宫真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人生在世,能随本心自由抉择的机会其实很少,总受制约牵绊,就像这些河灯,随波逐流,不是每一盏都会流入江河湖海,大多半途而折有了别的去处。不能说不好,但都不是最初的方向了。”林宴双手环胸靠在树杆上,望向窄小的河道。
池面上的灯光倒映入眸,如碎星点点。
她与林宴之间,极难有这样平静闲话家常的机会,初秋冰爽的气息让人卸去疲倦戒备,宋星遥暂时摆脱旧影,站在树下石栏前,随他一起远望:“也许吧,会走到哪一步,谁也不知,且行且看。你来这里,不会就为了同我说这些吧?也不怕县主和林晚在家瞎猜测?”
“我记得去年的仲秋,就是和你一起过的。”林宴走到她身后道。
宋星遥手肘撑着石栏,半身探出,河畔有几只萤虫飞起,一点一点叫人伸手欲够。
去年这个时候,她还恨惨了他,巴不得他离得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别再有瓜葛。遥想初见时的针锋相对,□□十足的碰撞,宋星遥有些好笑——刚归来的自己,深陷过往不可自拔,恨所有与过去有关的人。
那样的日子并不好过,所幸时间是剂良药,不止抚平伤痛,也让人心平气和。
“怎么?还想被我骂几句,再用刀扎两下?”
“仲秋佳节,该和自己的家人团圆。”不是县主,不是林晚,是他在世上唯一的家人。
没什么比夫妻更亲的了,拜过天地,合卺同牢,生同衾,死同椁,一直陪着他的人,是宋星遥。
宋星遥听得眉头微蹙:“家人?”她如今可不是他的家人。
“遥遥,你那张和离书我没同意。”
宋星遥猛地回头——怎么?这会跟她翻旧账?
林宴忙抬手:“退一万步讲,你我同为归人,没人比你我更了解彼此,单就这一点而言,我们就比别人更亲厚些。”
这话倒也没错,宋星遥同旁人不能说的所有匪夷所思的经历,在林宴面前都可以毫无保留地倾诉,不必面对异样的目光,也不必担心被当成妖魔鬼怪,因为林宴与她一样。
林宴打的这个补丁成功让宋星遥放缓神情,她再度转身去够飞萤,嘴里只道:“那你需要我也唤你一声阿兄?”
林宴眉目微落。纵使面上再平和,她心里依旧无法接受任何与他在一起的可能性,像刺猬似的遇到刺激就自动竖起防备。
“不必。”林宴断然拒绝她。
宋星遥从他语气中品出一丝抗拒,想想林晚有事无事“阿兄”的叫唤,怕是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忽然笑出声:“你也有怕的东西?”
“我如何没有?我怕的东西多了去。”林宴上前一步,贴近她后背,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已然大半身探出石栏的宋星遥给拉了回来,另一手抖袖朝空中一晃而过。
宽大的衣袖如同虫网,兜住半空中飞散的萤虫,袖口被他攥在掌中,伸到她面前。
“给你。”语毕,他松开袖口,袖笼中飞出几点荧光,缓缓浮空。
宋星遥露出今晚最惬意的笑容,看看林宴,又看看萤虫,心情大好。
果然还是个孩子,不管长到多少岁,依旧如初。林宴看着她那笑靥,只觉百苦俱消,无论多沉的包袱,多艰难的境地,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这世间能有一人之笑消他苦怨,是他的幸事。
“蓬——”
遥远的夜空,一朵烟花炸开,在半夜绽放后化作无数流火坠落。
“宫里开始放烟火了。”宋星遥又转回石栏前,踮脚远望一朵又一朵炸开的烟火。
那是大明宫的仲秋烟花会,如同长安这座繁华的城池,有着百花齐放的绚丽,亦如流火瞬息明灭万变。
“遥遥,宫里,要变天了。”林宴忽然低语一句。
声音夹在人流的惊呼之中,显得毫无份量,宋星遥却听得分明,那话沉如山石。
她十六岁这一年的仲秋节,宫中出了桩事——长公主带进宫的美人“连”青湖一夕获宠,即封正五口才人。不到一年连晋三级,为九嫔之首的昭仪,宠冠后宫,到第二年,晋至贵妃,距一国后位,不过半步之遥。
多少人的命运因此而变,她的,林宴的,赵睿安的,裴远的,乃至县主、林晚、十五皇子……就如同这一池莲灯,有人搅乱了池水,便将曾经已成定局的故事,改得面目全非。
但不论如何,宋星遥如今只在林宴的话里品出一个信息。
这盛世,不再太平。
第70章 长安风云(修)
宋星遥回公主府已经是仲秋后的第三天, 仲秋节宫里发生的事已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宫中家宴上,圣人在太液池畔偶遇长公主带进宫献艺的美人青湖娘子,恰逢青湖娘子抱猫立于桂树之下, 风姿绰约。圣人一见倾心,当夜便召侍寝,翌日即封才人。
圣人佳丽三千, 年年都有新入宫的娘子充盈后宫,宠幸一两个舞姬原也不值众人这般大惊小怪,但宫里的老人们都传这连娘子长相酷似当年韩妃。宫中皆知韩妃虽是帝后忌讳之人, 但这十来年间但凡圣人宠幸过的妃嫔,容貌身段行为举止无不有某处肖似韩妃的,宫中暗地都道圣人对韩妃余情未了,今日连才人一出, 更是印证了这个猜想。
这位连才人, 不论容貌还是意态举止, 皆像极当年韩妃, 竟令当日陪在圣人身畔的皇后远观之时色变,脱口而出一个“韩”字。皇后掌管后宫近二十载,向来端庄稳重,甚少有失态之时, 仲秋夜的失口, 足以说明连才人与韩妃的相似。
往后三日, 圣人竟夜夜留宿连才人所住寝殿,接连荒废三日早朝,引得朝中非议, 皇后亲往跪请, 圣人这才离开。
关于连才人的传言愈演愈烈, 但到宋星遥这里却又是不同的版本了。
“六娘,要不是小爷我当时帮了连才人一把,她可不能见到圣人。”
秋高气爽,赵睿安摇着羽扇,坐在池心亭的扶栏上和宋星遥提及仲秋之事,眉目之间是止不住的得意。
“皇后知道长公主年年都送美人给圣人早就心生不满,所以这回的献舞安排在高阁之上,离大老远的距离,就算连才人长得再美,圣人如何看得清楚?所以我给想了个办法,圣人与皇后每年仲秋都要带众人去太液池的蓬莱山拜月,我给她找了只猫儿,让她以被猫吸引误入太液池为由,偶遇圣人。”赵睿安继续道。
“你适合进宫为妃。”宋星遥头也不抬,仍在读手里的东西。
哪有什么巧合缘分,不过人为制造的机会而已。
“宋星遥,我答应了你照拂她,如何也算做到,她得偿所愿一飞冲天,你是不是该感谢我?”赵睿安不满她一心二用的敷衍,劈手夺过她中之物,“在看什么?”低头一看,便又道,“你一个姑娘家,看这做什么?”
宋星遥在看长安邸报,这也是林宴布置的功课。长安邸报每三日一传,记载收录的都是时下最新的朝闻时事,对宋星遥了解局势有很大帮助,林宴要求她必须将每一期邸报上的内容全部记下,他随时抽问,她必须随时能答上来才可以,以此来练她的政治敏感度。
虽说如今林宴一面难见,但这个习惯宋星遥保留下来,毕竟学这些为的不是应付林宴的考试,而是为了她自己。
“你管我?”宋星遥又从他手里抢回邸报,二人已然熟稔,再无从前拘谨。
赵睿安虽为世子,人却没架子,爱玩爱闹的个性,一天不闹他就浑身难受,看宋星遥钻在俗务中,他也难受,便嘲笑她:“迟早要嫁人的,研究这些没意思的东西有什么用?难不成你还准备为官做宰?”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宋星遥懒怠与他理论。
这话一听,赵睿安顿时炸毛,又抢过邸报,道:“走走走,燕雀带你去见识见识什么是人间喜乐。”语毕不由分说拉她起来,“想狩猎还是蹴鞠?要不然去曲江游湖,枫叶该红了,叫几个漂亮的娘子在画舫上吹/箫吟唱,岂不快哉?”
“……”宋星遥想踹他。
若说林宴是下凡谪仙,这个赵睿安大概就是人间富贵花,全然相反的两种人。
但不可否认,与赵睿安说话行事,她没有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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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凉风肆虐,偌大林府各处都已点上灯笼,下人们穿梭廊中树下,看着热闹,却只是水月镜花。一年一度的仲秋佳节,林家家主留在军营没有回来不说,就连林宴也只在县主跟前点了个卯,陪着吃了顿囫囵饭,就托辞离府,只剩县主与林晚母女二人孤伶伶地赏月。
县主心情连续低落了数日,阖府上下无不提心吊胆,生怕出半点差错就要引发县主雷霆震怒,到了今日,县主的情绪终于爆发。
“宴儿若是回来,让他立刻来见我!”
关于连才人的传闻早已传遍全京,今日县主带林晚进宫,终于见到连才人,心中惊骇有如山倾浪腾。她长得像韩妃这并不足以让她惊讶,令她震惊的却是,据林晚所言,此人虽是长公主所献,可林宴却似乎与其频繁接触。
林宴与一个长相酷似韩妃的人来往,这让县主很不安,再加上这一年多以来,林宴的种种举动行径似乎都逐渐脱离她的掌控,她已经看不懂这个儿子了,虽说每日安排在他身边的眼线还是照常呈送他的日常密报,表面看来没有问题,但……
“母亲在担心什么?”林晚对此却不以为然。她见到连才人了,确认此人不是林宴画中女子,正有些烦躁。查了大半年,她还是没能查到林宴属意之人是谁,也不知为何,林宴竟将这人保护得滴水不漏,连家人与朋友都不曾透露一二。
“也不知宴儿对自己的身世,是否起了疑心?若你父亲知晓此事……”关上房门,县主独自与林晚道。除了担心林宴,她也害怕林朝胜知道林宴身世。
“他又不是我亲兄长,要是知道与我并非亲兄妹,更好。”林晚与母亲的想法并不一致。若将这层纸捅破,她不再是林宴的妹妹,才有机会实现长久以来的心愿。
从知道林宴不是林家子那一刻起,她就渴望成为他的妻子。全长安城,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比得上他,从小到大疼她宠她,又是那般风采,她再看不进第二人。
“林晚!与你说过多少次,莫存这些心思!”知女莫若母,县主早就看透女儿心思,然而此时再阻止已然不及,只能道,“你年岁也大了,该给你议亲了。”
“阿兄都没娶妻,我急什么?”林晚并不害怕母亲,漫不经心道,“若说议亲,也该阿兄先来。母亲先给他定门亲事吧,要一个……好拿捏的。”
反正如今也不能与他一起,与其让他成日惦记心仪的画中人,不如寻个好掌控的女人,以便日后除之,顺便也能激一激他,看能否激出画中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