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都知躬身拱手道:“殿下,今日检查书册一百一十本,发现粘连书册二十本,已送往造办处。”他转身将梁竹音抄录的破损名册双手奉上。
萧绎棠接过打开查阅破损书名,见名册上的字迹极具风骨,细看之下,心中一顿,怎么和小姑娘的字迹一样?!
“这是谁的字迹?”
“回禀殿下,是梁司寝。”
萧绎棠心中一动,记得小姑娘曾经临一篇此贴送给他,他带着疑问疾步走到书案前,将放置信笺的盒子里翻出那封信,想要仔细对照查看。
这时,一名身着武将服饰的男子,在内侍的引领下迈入崇文馆。
副都知见状与内官躬身一揖,无声退了出去。
“阿恒,如何?”萧绎棠先放下了字帖,少有的迫切体现在脸上。
他与小姑娘通信三载,只知道她姓裴。回京后,他在东宫出入不便,就让卫恒帮他去信远行打探消息。
卫恒是国师明远先生的收山弟子,如今是东宫禁卫军统领,与萧绎棠在嵩阳书院共同生活了九载,自萧绎棠回京后,便一直跟随在侧。
卫恒见他并未着太子常服,只是头戴一顶莲花玉冠,着天青色广袖襕袍,一身常服装扮。看表情似乎比平日多了一些温和与欢喜,想着他要汇报的消息,一时间有些难以企口。
如今见他一脸期待,只得嗫嚅着说道:“师兄,那裴家小娘子……仙逝了。”
萧绎棠眼峰凌厉的扫向他,“你如今行事越发乖戾,这种玩笑岂是随意开的么?”他顺手将书案上摆放的《道德经》狠狠砸向了他,意思不言而喻。
卫恒不敢闪开,只得生生承受着书册飞过脸颊,嘟囔着说:“师兄……殿下,臣哪敢和您开玩笑,经过臣与信远行的人再三确认,那宣平伯裴平真只有一名嫡女,闺名珂,病逝已有月余。还……还与王侍郎家病死的儿子配了阴婚。”
萧绎棠一怔,目光中流露出无法掩饰的痛楚,那句你骗我却始终无法说出口。想到自书院回京前,他刻意晚走两个时辰就是为了等待信远行的信使,没想到迟迟未收到信笺的缘故,竟然是她已经离开了人世。
卫恒看着他欲言又止,眸中第一次漾着不甘与抗拒,喉结动了动,只得狠心再次重申,“臣甚至去了……王家祖坟,确认已经合葬。”他的确看到了裴珂的名字,与王侍郎的儿子一同刻在了墓碑上。
萧绎棠沉默了一瞬,颤抖着将书案上的檀木盒拿在手中,“阿恒,告诉他们,不许跟着我。”声音中掩饰不住的悲凉。
卫恒见他迈出门槛时,差一些绊倒,赶忙上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眼圈通红径直向宫门处走去。
他见萧绎棠手中拿着的木盒很是眼熟,思来想去像是在书院时见过一次,想必定然是那裴家小娘子的遗物。他默默抬手制止跟随其后的内侍们,追上萧绎棠,将手中的宫灯递给他,看着他孤独萧瑟的背影,穿过宜秋宫门,袍角翩飞间进入了内廷。
萧绎棠踏上鹅卵石小路,向园子的尽头走去。他顺着龙首池源头,走至宫墙旁的玉兰花树下,抬头看向一朵朵洁白的花萼,束素亭亭之下花期正盛。却终究不能接受她花期已过,就这样与世长辞。
想到当初将她从贼人刀下救出,她满脸是血紧紧揪住他的衣袖,圆润的小脸儿上泪痕满面,得知自己暂时失明时,白日里在他面前强颜欢笑,晚上自己偷偷哭泣,还是侍女发现后告诉了他。
想到以前的事,他眼中不禁柔和起来。还记得派人送她回家的前几日时上元灯节,她虽然看不见,他还是给她买了一个兔儿灯让她拿在手里。听到烟花的声音时,她笑着说虽然看不见,但是这将是她最难忘的节日。
这长达三载的联络中,他能逐渐感觉出来小姑娘爱屋及乌,为了写出他喜欢的字体,每次来信笔迹进步程度是那般飞速。可想而知,平日里她定然是每日勤加练习。因为他曾经提过喜欢马球与蹴鞠,小姑娘竟然也克服了遇袭时的恐惧,学会了骑马。
他刚入东宫根基未稳,就急忙命卫恒前去打探情况,就是怕她担心,没想到……
喜洁的他生生徒手挖了一个坑,而后拈起袍角擦净手中的尘土,再小心翼翼拿出信笺,一封封看过去,闭了闭眼,强压下心中的不舍之情,就着宫灯内的烛火引燃,颤抖着看着火苗迅速吞噬了那一封封婉媚娟秀的字迹,转眼间只剩灰烬。
他神色肃穆地将土填满后,拈起些许玉兰花覆盖其上,便不敢再看。
她与母妃,这世上他最珍视的两名女子,皆离开了他,看来上天早已注定他会孤独一生。
走出园子听到宫人纷纷下拜时,眸中只得努力掩去始终无法抑制的哀伤。
*
两日后,玉瑾单独将梁竹音唤来,将彤史郑重其事交给她。
“宫规与宫礼你皆以通过考核。身为司寝,除了日常近身服侍,还需记录彤史。日后殿下有了嫔御,娘娘们每月的癸水情况也需记录在案。这关乎皇嗣,亦与国祚息息相关。务必守口如瓶,一旦泄露只有杖毙,望你谨记在心。”
梁竹音明白就任司寝已不可更改,只得行礼后双手接过。
玉瑾看着颇有书卷气的她,突然想起前日里,陛下念起太子生母徐贵妃的好儿,想到徐妃曾是司籍女官出身,便也命东宫设立司籍一职。皇后娘娘连续推举了两名世家贵女的人选,都被太子殿下婉拒了。
这孩子论气质和学识,足以胜任。只是司籍涉及书房供职,不知殿下会作何打算。
她这段时日从阿蕴口中听闻不少关于这四名女官的事,心中也大致有个了解。
“你沉稳,言行得当,很不错。殿下虽然性子清冷,对待下人却并不苛待。明日起,你便跟随小路子一同服侍殿下起居罢,适应几日便可独立上值了。”
她想起梁竹音盼望着三载后顺利出宫,心里一叹,倒是个明白人。
梁竹音只得再次行礼,“多谢姑姑提点。”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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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上值
阿蕴听说梁竹音明日上值,盘算着萧绎棠用膳的功夫,体贴地将小路子请来命妇院。
小路子见了梁竹音后眉开眼笑,说终于有人来接替他了。从叫起到晚间安置,事无巨细说了一遍,“梁大人,这寝殿内每日均有上夜的宫女与内监,您平日里只负责殿下近身侍候与点卯临检。上夜呢,我若有个头疼脑热的,您接个短儿就行。
“多谢路都知,我全记在心里了。”
“殿下想必晚膳用得差不多了,我得回去侍候。殿下每日卯时初刻起身,您明日寅时三刻来丽正殿点卯即可。您放心,明日您就先跟在我身旁观看,不用亲自动手。”小路子瞧了一眼铜漏,再次拱手道。
阿蕴见梁竹音送走小路子后,眉间好似笼罩着一抹轻愁,知晓她担心明日当值会出差错,便劝道:“姐姐,你这般通透,很快差事便能上手。”
梁竹音只得默默颔首,送走阿蕴后早早安置了却无法入睡。她刚打开存有信笺的盒子,打算看看恩人的回信平复一下思念之情,门口处却传来了敲门声。
她以为是阿蕴还有交代的话要说,笑着打开门后发现是一名面生的宫女,虽容貌平平,可她的眼睛里却充斥着一股傲气。
“请问您是?”
“你无需知晓我是谁。”宫女从袖中拿出一枚玉佩,那是她梁家的玉佩。
梁竹音一怔,眸光沉沉地再次看了宫女一眼,将她引入屋内,随即封好了门窗。
“尊驾前来何事?”
宫女上下打量着她,哂笑道:“好一副花容月貌,难怪能入得太子殿下的眼,钦点你为司寝。”
“竹音无盐之姿,实在惭愧,为太子殿下做事,是竹音之幸。”
“呵,若是有一桩更好的差事呢?”
梁竹音一顿。
对方手拿梁家玉佩,话语含糊试探。身份与来意不甚清楚,她不得不小心应付。
宫女见她面容平静,方才见到玉佩也只是稍微有些惊讶,临危不惧,言谈间滴水不漏,倒是个能成事的。
“我家主人见你资质甚佳,可堪大用,命我前来诏安与你。”她捋了捋衣袖,漫不经心地说:“只要你将太子所行之事暗暗记下,到时自会有人与你联系。”
梁竹音心中一沉,在这深宫之中,果然存在着深不可测的勾当。
宫女见她蹙眉,神色间略有挣扎,带着一抹嘲笑将怀中的邸报拿出放在桌子上。
“梁大人看了这份邸报,再做决定也不迟。”
梁竹音一脸狐疑,拿起邸报打开,看到梁源私藏户部下发的修缮图籍十万两银子……扣押嫌犯查明一切,她不敢置信地翻看邸报落款,当看到汴京府鲜红的落印时,心都凉了。
她拿着抵报怒视宫女:“你这是诬陷!”
她不敢想象这份邸报若真下发到了汴京府,那么当晚金吾卫便会将梁家里三层外三层圈进起来,父亲与梁家众人被押入大理寺审问。官职不保且不提,能不能熬过严刑拷打还是问题。届时女眷充入掖庭服役,男丁发配边疆,若情节严重,父亲很有可能判个斩监候也未可知。
宫女一把抢回邸报放入怀中,傲然瞪视着她:“你是见死不救呢,还是为我家主人办事,二者选一。”
她见梁竹音脸色惨白,满意地补了一句,“宣平伯府如今早已落魄,裴平真还使了银子托人送梁大人入宫为官,舅甥之情令人唏嘘呀,若这件事被告发……”
“竹音从命。”梁竹音打断她的话,咬牙说道。
她入宫前在宣平伯府寄住三载,舅舅与外祖母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舅舅卖掉一处产业换了银钱才得以送她入宫,这等恩情尚未报答,她不允许裴家出现任何闪失。
宫女轻蔑一笑:“算你识相。提醒你,若没有消息传递,这份邸报便会随时产生它的作用。”
砰——
关上门,梁竹音像是被抽尽了力气般靠在门板上。
她红着眼眶悲哀的想,还未正式当值就被人盯上,看来想要独善其身已然不可能了。如今的形势,竟然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更加深不见底的火坑,从此在绝路上再无知返的可能。
这一夜,她辗转反侧,睡得并不踏实。寅时初刻便起身换好宫装,想了想依旧未施脂粉,略作整理后便向丽正殿疾步走去。
她走到偏殿试着轻轻推了推门,当值的宫女悄悄打开殿门将她迎了进来。
殿内昏暗一片,她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隔了两层帐幔,正殿的两盏通臂落地巨烛闪耀着昏黄的光。
她寻光走去,云头履无声踩在光亮如镜的大理石地砖上,穿过正殿路过巨大的鎏金宝座与案几,一眼便看到盘腿坐在毡子上靠墙阖目的小路子。
听到衣袍间的窸窣声,小路子猛然惊醒,见是梁竹音来了,忙起身拱手见礼。
他看了一眼铜漏,见刻度接近卯时初刻,抹了一把脸,随即一扬拂尘,示意渐渐聚齐的众人端起衣物、盥洗用具跟随其后,推开了髹金六椀菱花门。
梁竹音跟随在他身后,绕过十二组山水缂丝檀木屏风,踩上柔软的宝相花地毯,等着两名宫女将寝殿内的层层天青色帐幔束起。
一行人路过香烟袅袅的鎏金嵌宝香炉,向寝殿深处走去。
“殿下,该起身了。”
小路子走上前去立在低垂的杏黄色帷帐前轻声呼唤着。
“知道了。”
随着一声睡意未消的沙哑声,帷帐间探出一只手来,白色的宽大衣袖轻盈落地,在杏黄色帷帐的映衬下,显得指节白而修长。
梁竹音却不自觉的后退了半步,试图平复她第一次服侍男人的紧张心情。
宫女悄无声息地将床前杏黄色帷帐挂起。
萧绎棠慢慢坐起了身。
一头墨发安静的垂在月白色缠枝莲纹寝衣上,凤眸惺忪间,与梁竹音上次见他时的清冷孤傲大不相同,使得他昳丽的五官变得柔和而生动起来。
萧绎棠接过小路子双手奉上的茶盏,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水,趿着鞋履走向了净房。
梁竹音睁大了双眸看着小路子尾随萧绎棠而去,交握的双手忍不住越捏越紧。
出恭也要跟着么……为何司寝不能是太监担任。
萧绎棠从净房中出来,抬眼看见梁竹音,瞬间想到了小姑娘,心中依旧不可避免的牵痛着。可这名女官毕竟不是小姑娘,他只得再一次将呼之欲出的情感深深埋藏在心里。
小路子见萧绎棠凝视梁竹音,只得用佛尘轻轻戳了戳她。
梁竹音如梦初醒般下拜,努力使声音平稳:“回禀殿下,臣为东宫司寝,自今日起开始当值。”
小路子见梁竹音干巴巴站在那里也不合时宜,便抬手命负责盥洗的宫女上前,亲手绞了面巾递给她。
梁竹音接过径直走到萧绎棠身前,双手奉上,轻声说了句:“殿下请净面。”
“唔。”
萧绎棠的手指从梁竹音的手心中滑过,手臂伸缩间,交领微微敞开,露出白皙精壮的胸膛。
梁竹音努力克制着闭目的念头,接过用完的面巾,垂眸看向地面。
她想了想,复又看向萧绎棠。
身为司寝,需要观察衣带与纽扣的系法,以及系解金玉蹀躞带时的手法,还要默默计算他腰部的尺寸。检查梳头宫女为他束发带冠是否妥当,最后还要亲自为他抻抻衣袍,从头到尾审视一番毫无问题才算完事,送走这尊大佛去用朝食。
随着一阵冷风吹过,跪在殿门处恭送的她这才发觉,因为紧张,后背已经浸湿了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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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挡驾
梁竹音此时还不能离开寝殿。又用了一个时辰逐一检查了开窗清扫、下帐、熏被、将干净的寝衣熏香等一系列差事后,这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命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