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开!”谢无量剥开阻挠的女使和老嬷嬷,大步冲进了室内。
浓郁的血腥味儿,让人窒息。
垂下的床缦都染成了鲜红,大夫与女使们跪在地上细细哽咽着,更多的或是害怕受到牵连与责罚。
谢无量双眼绯红,身体仿佛在那一瞬抽干了所有的力气。颤声道:“都出去。”
待所有人都安静退出去后,谢无量举起沉重的手臂,撩开了染红的床缦,只见她双目紧闭,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似乎只是睡着了。
他缓缓坐到了床边,像是唠嗑着家常,独自一人低呐着:“为什么没有等我回来?我还有很多话要对你说,是不是你不愿意听我说了,所以趁我不在悄悄逃走了?”
“其实你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你只相信你自己。”
语毕,他哽咽出声,用力的将还有余温的她紧拥入怀中,泪如雨下。
“我为什么要去赌这一半的可能?我们有纵儿就够了,我根本不在乎……”
谢无量悲绝得几不成声,满是自我厌弃,“或许你是对的,我不该带你回来,我不该强求你跟我在一起,如果我没有强迫你跟我回来,你就会好好的。”
“哪怕是隔着千山万水,哪怕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你至少是好好的活着。”
“其实你爱不爱我也不重要了,说到底,是我负了你。是我一厢情愿安排这一切,让你等我。”
……
先皇下葬皇陵后,新皇登基该是举国同庆的事情,皇家却发了丧,举国衣悼。
皇太妃气愤填膺冲进灵堂,却见北明的新帝为了一个低贱的女子守丧礼,当即顾不得体面,上前想要拉过新帝。
冬青见状提剑拦下,“太妃娘娘请回吧,陛下不想见任何人。”
皇太妃怒斥:“谢无量,你是不是疯了?!你为了这么一个女人守丧,你可是北明的新皇啊!她配吗?她也不怕再世投胎折了自个儿的福份!!”
谢无量眸光轻颤,烧掉了手里的纸币,缓缓起身走到了虞太妃面前。
面对他冷峻无情的面容,虞太妃嚣张的气焰削弱了许多。
冬青这才沉默地退到了谢无量身边。
“以前,我是安荣王,有许多不得己。如今我是北明的帝王,你还想命令朕做什么?”
虞太妃踉跄了两步,方才站稳身子。
“本宫都是为了你好!”
“母妃,您也不再年轻了,如今时局不再是当年,朝堂与后宫的事务,还是少管为好,您和太后娘娘,也该颐养天年了!”
虞太妃一口气提上来,没能咽下去。
“正是因为你是北明的帝王,所以才更加不能胡来!”
“是吗?”谢无量嘲讽笑了声:“有人为天下百姓做了明君,有人为了一己私念做了昏君,于我而言,明君也好,昏君也罢,这至高的权利却是无法摆脱的枷锁。”
“你……”
“母妃不是为了我好,因为你从来都不在乎我这个儿子要什么不要什么;你只是为了自己好,我也不是你的儿子,我只是你争权夺利的工具。可是你该知道,权利是一把双刃剑,能伤人也能伤己。”
说罢,谢无量甩袖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送虞太妃回去!”
宫人进来,强行送虞太妃离开了灵堂。
此时外边有人进来禀报:“陛下,人……带来了,正在殿外候着呢。”
谢无量抽了口气,沉声道:“请他进来。”
“诺。”
等了一会儿,只见一个六旬老者,佝偻着背,发丝花白,与一般粗野老汉相去无多。
他颤颤巍巍着身子,跪下行了礼。
“罪民叩见陛下!”
谢无量看他的神情颇为复杂,竟亲自上前扶起了老者。
“老师,别来无恙。”
柳怀卿猛的抬头瞧去,却又震慑于天威,慌忙低下了头。
谁曾想当年那位好武又行为出格的三殿下,会长成如今这般庄重威严的模样?
柳怀卿轻叹,世事无常哪!
“老师也不过五十之年,竟已这般沧桑。看来那南蛮之地,确实苦不堪言。”
柳怀卿不在意笑笑,这些年的遭遇,早已将他那身傲骨都磨得一干二净了。
“罪民也已是花甲之年,老了!早已不是当年了。”
说罢,柳怀卿瞥见了谢无量身后的那口棺材,来京的路途中,就有听闻,这位新帝是位痴情种,竟为了一个身份卑贱,来路不明的女子,不顾礼教一意孤行。
看来,这传闻是真的。
谢无量轻轻道了句:“老师也去送一程吧。”
柳怀卿一脸难色,想了想,终究还是忍不住道了句:“陛下,罪民无德,您要如何排遣罪民都无可厚非,罪民无话可说。可您……身份尊崇,罪民一路来时,听了不少传言,您刚登基,当以天下为重,切勿为了一个女子而不顾礼教啊!”
谢无量咽下苦涩:“那棺中之人,是老师的女儿,柳娡。”
柳怀卿瞪大着双眼,昏黄的眼珠顿时染上一层氤氲之气。
突然,柳怀卿窜起,顾不得什么礼教,扑到棺上嚎啕大哭起来。
一边哭,一边数着过往种种,“我的小玉子,是最乖最聪明最漂亮的小玉子,啊呜呜呜……”
眼看柳怀卿就要哭得背过气,谢无量叫人赐了座。
柳怀卿情绪激动,从椅子起身又跪拜了起来。
“陛下恩泽无量,仁德无双,罪民心怀感激,这天下有陛下这样的仁君,实乃大幸!”
谢无量做了个深呼吸:“老师请起,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好好将娡儿安葬,可惜没能让您见到她最后一面,她很想你。”
说罢,谢无量眼眶一热,垂下头转身大步离开了灵堂。
第87章
柳怀卿继续扑在棺盖上恸哭流涕。
“我的小玉子, 爹爹回来了,爹爹却没能见你最后一面。白发人送黑白人,这叫我如何承受得了?还不如跟你一起去了!”
哭得脱力, 柳怀卿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继续哀嚎。
“小玉子啊!”
突然, 棺材里传来一阵动静。
柳怀卿张着嘴, 却停止了哭声, 脸上还沾着泪水鼻涕,盯着眼前这口棺材。
‘咚咚咚’。
棺木从里面被人敲响了三下,柳怀卿吓得差点背过气去, 狠抽了口气瞪着眼睛,这……难道是诈尸了?
他起先以为自己听错,又静默了许久, 棺材继续传来几声敲击。
“小……小玉子?你……是你吗?”柳怀卿还俯身, 趴着贴到了棺木上听。
说不害怕, 心里还是有点害怕了,但是现在悲伤大过了害怕,再说这个女儿他以前不知有多宝贝,就是化成鬼, 他也想见一见。
“爹爹!爹爹是我!您先别激动, 也什么都莫问, 我现在躺在棺材里好好的呢!”
柳怀卿:“你不是……”想到女儿叫他什么也莫问,他又打消住了。
以柳怀卿这活络的思维, 稍一想便明白了过来, 他这女儿现在是在装死。
他探手往棺才底下一摸,这棺材果真有蹊跷,棺底下都开凿了好些不起眼的小洞, 能通风透气。
若是悄悄自备点水粮,在棺材里躺个几天,倒也不是不可。
想到女儿还好好活着,柳怀卿就抹了泪水,长叹了口气,一屁股往地上一坐,啥也没讲究。
“咱父女俩这辈子没想还能隔着口棺材再叨叨几句,我还以为要死在那南蛮之地。多亏新皇有心,把老夫从那儿接了回来,跋山涉水,折腾死老夫了!”
“爹,咱俩就不叨叨了,您赶紧去歇着吧,好好活着!等女儿从棺材里出来,咱父女俩再好好叙叙旧。”
柳怀卿抽了口气,这话说得……咋就听着有点瘆人呢?
“行吧,你……你早点出来!这多不吉利!”说着一脸嫌弃甩袖起身,走出了灵堂。
柳娡躺在棺材里,咬了口干粮,一手打着火折子,翻了个身,继续看着手里的话本子。
她不敢多吃喝,拉撒多不方便哪!
柳怀卿揣着手,跟着宫人走在长廊里,左思冥想,越想越不踏实,这丫头都干了些什么事儿?说出去都没人信!
不成,得赶紧叫人把她给埋了!呸!把棺材给埋了。
“柳大人,里面请,已经准备了浴汤和新衣裳,陛下吩咐了,让您安生在宫里歇几天,之后会再另外安排。”
“多谢公公。”柳怀卿做了个揖,诚惶诚恐。
次日,谢无量请了宴,就他们俩人,很是朴素简单。
柳怀卿借机多吃了几杯酒,壮了壮胆子,问起了自个女儿这些年的遭遇。
谢无量未有隐瞒,一五一实都说了。
柳怀卿听罢,心头震撼不己,他这女儿倒是没白教养,果然是个人才!
“陛下,昨儿贱民梦到小女了,小女说她站在风口吹了好几天了,就是不见鬼差来接她进去,她想早点进去好投胎去。”
谢无量半信半疑,但柳怀卿也没理由撒这种谎:“这是……何意?”
柳怀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想是早日,入土为安哪!贱民一路行来,也听闻不少,陛下为了小女丧事承受了不少,让她早些入土,也算是让她安心。”
听罢,谢无量眼眶一红,满是悲绝。
“既然如此,便听老师所言。”
“地方……可选好了?”
“嗯。”谢无量轻应了声:“娡儿走的时候,交待了身边的齐妈妈,她想找个安静不被人打扰的地方,远离权利斗争,落个清静。”
“好好好!”柳怀卿吁了口气:“您刚登基,时局不稳,不宜把太多心力放到这事儿上来,小玉子是我唯一的女儿,陛下,我想亲自操办。”
谢无量想了想,应了下来:“也好,她生前一直记挂着您,这件事情交给老师,朕也放心了。”
“欸!”
吃完宴席,谢无量又说道:“有个人,老师是该见见。”
“啊?”柳怀卿疑惑,当日抄家,人都早就没了,还有什么人是该见的?
谢无量挥了下手,身边的小公公立马领命将人从门外带了进来。
柳怀卿细细端祥着眼前这个看上去有六岁左右的小娃娃,长得真是粉雕玉琢,可爱极了!
竟与他们小玉子小时候,颇有几分相似呢。
“这是……”柳怀卿没来由一阵喜爱。
谢无量朝小家伙招了招手,谢云纵跟歇了菜似的,靠进了谢无量怀里。
“云纵,这是你外祖父,给你外祖父请安。”
柳怀卿瞪着眼,有点不敢相信,“这,这是我外孙?”
“外祖父。”纵儿有模有样的给人请了安,柳怀卿赶忙起身扶过小家伙,又端祥了许久,笑眯了眼:“好!好啊!跟你娘小时候长得可真像。”
不对劲儿啊!
难不成柳娡是想把这儿子扔在宫里,独自逍遥快活?
做为父亲他倒是万分了解,爱情虽可贵,富贵也难得,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这丫头倒是随了他真性情。
可是儿子怎么能说抛就抛?
“纵儿,你想不想你娘啊?”
提到娘亲这字眼,谢云纵就瘪着嘴快要哭了出来:“娘亲走了,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柳怀卿安慰着:“你娘亲其实一直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守护着你,外公从来不骗人,纵儿莫要哭,等你长大些,或许就能见到她了。”
“真的吗?”
“真的!”
谢云纵擦掉了眼里的泪水,无邪笑了出来:“纵儿相信外公。”
“乖,乖了!”
柳怀卿摸着云纵的头叹息了声,若是生在平常人家,也就罢了,这生在皇权中的孩子,从出生那一刻便有许多身不由己。
因为柳怀卿的一个梦,便匆匆将柳娡给下葬了。
皇太后得知柳怀卿被赦免回了京师,如今敢怒不敢言。
谢无量的动作很快,扫除党羽,将所有权利拿捏在手中,再加上他手中有强悍的兵权,竟是百年来,皇权最稳定的时期,迎来百年盛世。
下葬当天,柳怀卿便与谢无量辞别了。
谢无量也没有挽留,只道:“老师不如留在京师,朕会给您安排一处宅子,颐养天年,也让娡了了心愿。”
柳怀卿连连摆手:“不了,贱民多谢陛下好意,只是贱民已自由自在惯了,再加上年事已高,享不得泼天的福份,陛下不用记挂贱民。”
见他去意已决,谢无量不由笑了声:“娡儿很多时候真是随了您,也罢,您心中若不情愿,朕再如何挽留,于您而言也是负累。”
说罢,朝身边的小太监招了招手,小太监捧着一个宝盒走了过来,打开一看,居然是一盒子财物。
“这些只是朕的一些薄礼,老师都收下来,虽不能大富大贵,但余生用这些财物也够安稳生活了。”
柳怀卿本就是爱财之人,见到这箱子宝贝银钱哪能不动心,当即便笑着收下叩恩了。
待谢无量等人回宫后,柳怀卿紧赶慢赶的回了坟地,才刚到那里,只见一个壮汉正带了好几个人拿着工具开始挖坟。
柳怀卿大喝一声:“大胆!你们是什么人?可知这是谁的坟墓?人才刚下葬,就想盗取棺中之物,想钱想疯了吧!”
富贵儿举起火把照了照柳怀卿,“你又是谁?再不走我揍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