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表情太寂寞了。
为什么这么漂亮的女孩儿, 会有那样寂寞的表情?
他想着, 可这种想法是不会在年轻的男人脑海中停留太久的,尤其是温笑着走来, 挽住他的手臂,于是那最后一点疑惑也被皮特罗扔到脑后。
他们去大剧场看了马戏表演。
热闹的音乐,彩色的灯光,穿着闪亮表演服的杂技团,表演者踩着独轮车表演花式抛接球,六七头狮子在指挥者的长鞭下跳过火圈。
焰火辉煌地闪烁着,观众们忘情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温看得目不转睛。
不过皮特罗就没有她这么认真了。
他在昏暗中注视着温的侧脸,她专心致志的表情也极具魅力,而且不管怎么说,她此时的神色都要比垂着眼睛,黯然地看着窗外时更让他觉得快乐。
身为一个强大的变种人,亲生父亲万磁王又是变种人反派组织的首领,皮特罗一直以来都被教育要认识到自己并不是特殊的。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闪光之处。
力量并非唯一。
信念、意志、善良的心境和永不放弃的坚韧,这些美好的品质,都远比强大的力量更重要。
他并不特殊——不知道有多少次,他这么告诉自己,并坚信着X教授教导他的那些思想。
也许它们并非真理,可现在的他还需要长辈的指导和帮助,他汲取着父辈的经验和教训,又因为万磁王是他的父亲格外谨慎言行。
我不特殊,皮特罗这么对自己说。
没有人是特殊的。
每一个人都是普通人,变种人,外星人,超能力者……强大的力量并非让他们变得和其他任何人有所不同,在力量中堕落的更是数不胜数。
真正使英雄变成英雄的,从来都不是力量。
快银已经在心中对自己说了无数次这样的话,他也无数次认可了它们,然而此刻,他注视着温,却想着……
……为什么温就这么特殊?
温一直没注意到皮特罗。
她看节目总是很认真,邀请皮特罗一起的目的也很单纯,主要是觉得和他一起玩很放松,其次是看完节目之后时间就晚了,皮特罗可以送她回家。
这样目的性好像太强了点,可说实在话,谁在乎呢?
反正她不在乎。
皮特罗肯定也不在乎。
马戏场休息的时候,一群工作人员冲上台,拆下了狮群和驯兽师表演时环绕住整个舞台的铁丝网墙。
从舞台的高空垂下了连接着巨大铁环的粗钢丝线,还有秋千造型的装置,地面上则架起蹦床。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声不断响起:
“要来了要来了?”
“开始了吗压轴戏!啊我最期待的表演就是它了!”
“不枉费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气买到靠前的位置。”
“真怀念过去的格雷森一家啊……”
“格雷森一家可是空中飞人表演的天才!”
听起来像是压轴戏要开始了,皮特罗想着。
空中飞人这种表演形式他也知道一点,就是杂技演员在半空中吊着绳子互相甩来甩去,对多数人来说确实很有难度,也很有观赏性。
不过他更大的场面他都见得多了,整场马戏表演在他眼中也只能算是精彩,却无法让他沉迷。
皮特罗看向温,却发现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紧抿嘴唇,神色郁郁,中场休息时剧场的穹顶打开了柔光灯,这水一样的柔光浸在她的眼中,令她仿佛已经泪盈眼睫。
“……温?”皮特罗迟疑着说。
温转头看向他,又重新露出笑容:“嗯?”
她笑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她没有看着窗外露出寂寞的表情,她没有在看到他回来时眼前一亮,她也没有忽然露出想哭的神色。
但她的眼角微微发红,于是这使她明媚的笑脸变成掩饰,更让人感到莫名的忧郁。
皮特罗一顿,想说没什么,又想说你刚才看起来像是哭了。
他想问你是不是难过,又想说别难过了。
可这些想法在他的心中转过那么多次,他的嘴唇张合,最后却只是说:“……没什么。”
没什么,他想,这些话现在的他还不能说。
旺达说过,太热情或者太冷淡都是会把女孩儿吓跑的,除非她本来就对你很有好感。
温对他有没有好感,皮特罗说不清,但他知道温至少不会讨厌他。
“哦。”温说,回过头,怔怔地看着头顶那些钢丝线出神。
一些话就那么从她的嘴唇中溜了出来:“……我大哥曾经被誉为空中飞人表演的天才,他诞生在一个马戏家族,在被我父亲领养前,他一直随着父母四处表演。”
皮特罗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专注地聆听起温的声音。
“后来他的父母在一次表演里出了事故,而我父亲刚好亲眼目睹了现场,他就被父亲领回了家。”温说着,突然笑了一下。
这是第一次,在撒谎的时候,她心中涌出幸福和温暖的情绪。
那么温暖,像是在寒冷的冬天碰到了一小丛旺盛的篝火,而她冷得将自己紧贴在火苗边,即使皮肤被烧到发焦也无法远离。
无论这丛火苗有多滚烫,它的温暖也仅仅能抚慰她的胸口和手心。
她依然暴露在严酷的冬日中,忍受着从四面八方吹来的寒风,忍受着雨雪的淋打。
……尽管如此,这丛火苗依然那么温暖。
“这是我听说的,因为大哥被领回家的时候我还没出生,我有记忆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以为他就是我的亲生哥哥。”温说,“那应该是我们关系最好的一段时间。”
“然后呢?”皮特罗问。
“然后我去上了寄宿制学校,芭蕾舞校。”温扬起手,轻盈地做出几个手臂上的舞蹈姿势,“每年只有假期会带在家里。按照我在家和在学校的时间比例计算,应该说,每年放假的时候,我会暂住在家。”
“难以置信。”皮特罗情不自禁地说,“你父母是怎么想的?”
谁知道是怎么想的。
不过要温自己说,如果她真的出生在哥谭这座城市,而她的父亲决定让她常年在外地住校,她一定会在超级生气的同时也感激涕零。
臭老爹你是不是有病?!
不过还是要谢谢爸爸在乎我小命!
“其实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他让我在外地读寄宿制学校,我出生在哥谭,因为早产身体很差,哥谭会让我的过敏症反复发作,还会长一身的湿疹。”
温说:“家里装设了全套的空气过滤设备,如果回到哥谭,我几乎除了待在家里以外哪儿都去不了。”
皮特罗恍然大悟。
怪不得温的房间里那么干净,干净到让他头皮发麻,应该也是装了净化空气的设备吧。
他说:“你不能待在哥谭,你父亲可以去你的城市陪你啊。”
“他宁愿花时间陪女模也不会来陪我的。”温平静地说,“他可以花时间陪大哥去参加家长会,他可以花时间陪二哥去现场看球赛,他可以花时间帮助三弟参与公司决策,他可以陪小弟做体能训练……但他没有时间来别的城市陪我。”
温说:“他永远没有时间来陪我。”
“呃,呃……”皮特罗说不出话来,“看来你也有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这点倒是和我挺像的。”
温一愣:“嗯?”
这还是第一次!她和人说起她那个编造出来的垃圾爹的时候,有人会态度这么冷静地安慰她说“和我挺像的”!
果然是艺术来源于生活吗?!
温服气了,原来世界上还真有这些垃圾父亲,数量似乎还不少。
之前她说起父亲的时候,巴里也是一副不怎么意外的表情,现在皮特罗就更直接了,直言他父亲也不负责任。
不知道为什么,温觉得有点不妙。
但这种不妙感被另一种倾述欲挤开了,她说:“其实我父亲不是不负责任,他是个面面俱到的人,什么都能考虑得很好。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一个事实,又花了一小段时间来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温沉默下来。
这感觉,怎么说呢。
好复杂啊这个心情的变化,复杂到她咂摸着这些滋味,竟觉得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去说。
她已经失望了太多次了。
“……我终于接受了一个事实。”温说,“他是个很好的人,他只是不会做父亲……”
温忽然回忆起在温蒂的内心世界看到的那个巨大的城堡,始终笼罩在阴影之中的花园,和城堡中生活的五个主人。
她回忆起那种如鲠在喉的窒息感。
“我的父亲只是……”
她说,然而话到了嘴边,她却又想起跟着她一起冲出城堡,一路追过来的城堡的主人。她想起她狼狈不堪时对方伸来的手,还有被拒绝后缓慢收回的拳头。
一种莫名的甜蜜令她打了个磕绊。
可这种甜味是涂在针尖上的,她尝着尝着,舌尖上的咸腥味便冲淡了这份甜蜜。
“……他只是不爱我而已。”
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温却感到后颈处掠过一丝凉意。这种心情可以被称为悲哀吗?是不是把它称为悲哀有点太小题大做了?
好像是有点点矫情了。
父母本来就不是理所当然地爱自己的孩子的,不爱就不爱嘛,负责任地把孩子养大就算合格。
不过她没有不负责任的父母,所以在这件事上也没什么评价的立场。
温只能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她不喜欢她撒过的那些谎。
可倾述欲又是那么的旺盛,好像她已经把这些谎言在心中想过了千万遍,在无人所知的时候她咀嚼着故事里的苦涩,这个故事是假的,可苦涩的味道那么真实。
她心中充斥着无处发泄的愤怒,大量的无所适从。
是的,就是这样,她太痛苦以至于失去了理智,她自己就是个已封闭的小世界,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向内回流。她没有伤害任何人,起码她没有打算那么去做。
只是很多时候她自己也无法自控。
她是一列脱轨的火车,断了线的风筝,失去了拐杖的瞎子,她是个口是心非的谎言大师,她藏着愤怒隐忍了无数年,努力扮演父亲理想中的那个温柔淑女,不管父亲说什么她都回答“好”,她几乎从不反抗。
直到……
“我搞了大哥。”温说,“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
皮特罗呃了半晌,苍白地安慰说:“……你们又没有血缘关系,你只是叫他大哥,这不算什么。”
他停了一下,问:“不过我有个小小的疑问,你们当时都多大?”
温:“……”
她隐约觉得那恐怕不是非常合适。
于是温什么都没说。
皮特罗预感到了这段过去会迎来巨大的转折,但他还是没有想到转折竟然这么大,此外温说她,呃,和家里最大的养子有一段的时候,其实他更多是在想,温喜欢那个大哥吗?
她说起那个大哥的时候露出了舒心的微笑,尽管这个笑容十分短暂,可毫无疑问地,他们曾经有过深厚的感情。
但皮特罗的沉默开始让温感到不妙了,她绞尽脑汁地想着该用什么话题远离年龄。
其实他们之间的年龄差不算大。
也就五六岁的差距而已,不算什么。
“我觉得我可能——”温说,“我可能爱过他。”
“也许他也爱过我。”
“大哥很风流,但也不是随便谁都可以,他上钩太快。”温又说,“但无所谓,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她笑了一下,头顶的灯光霎时间全部熄灭,震撼全场的音乐轰然奏响,主持人激扬澎湃地介绍起空中飞人节目的表演者。
是因为外界的干扰太重,灯光太过昏暗。
皮特罗看不清温说完这些话后,是否露出又那种寂寞的表情。
而温面无表情地看着舞台上的表演,在心中拼命戳温蒂:你出来温蒂!你出来!这都都不是说谎吧?!这都是真的吧?!
——你在乎吗?
这,倒也不是那么的在乎……
——那你大惊小怪什么。
可是真的和假的之间还是有区别的好吗?!我可以假装说我睡过很多人,可如果我真的睡过很多人我是绝对不会随便说出口的!
——你真的在乎吗?
这算是什么问题!我又不是你我肯定在乎了!
我当然……在、乎……
——话别说得太满。
温:“……”她好像真的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在乎。
妈的原来我这么低道德感的吗?!我原来比我想象得更没节操啊!我错了,温蒂,我不该说你没节操没下限,目前来看没节操和没下限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这次温蒂没有再说话了,温觉得可能是因为温蒂已经无话可说。
不过经过和温蒂的这么一番对话,温也就放弃了深究她之前撒的谎到底是真是假的念头。
不管那些谎话对温蒂来说是真是假,对她来说都很假。
表演结束的时间果然很晚了,皮特罗送温回了家,温都有些震惊于他的镇定了,是她的思想太老套还是怎么回事,他都不吃惊她说的那些事吗?
这些人真的一点也不吃惊
她心情复杂地和皮特罗道别,皮特罗朝她微笑。
他的眼神温和平静,让她的心情好了很多。
温笑着说:“谢谢你愿意陪我来看表演。”
“谢谢你愿意让我来陪你看表演。”皮特罗耸肩,“我想你应该不存在约不到人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