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留下看院子的明珠赶忙追出来,叫住顾浮:“姑娘,幕篱忘拿了。”
林嬷嬷折回去拿,拿好幕篱回到顾浮身边时,听到顾浮嘴里抱怨麻烦。
林嬷嬷见左右无人,唇角勾起一抹旁人从未见过的风情万种的笑,压低了声音娇媚道:“早说了将军不适合做大家闺秀,合该留在北境,漫天的黄沙与兵戈烽火才是将军的归宿。”
顾浮也没和她客气:“抗旨不遵是死罪,断头台你替我上?”
林嬷嬷掩唇娇笑:“奴可不敢。”
府里的管事得了吩咐,早早便将马车和随行护卫备好,所以顾浮只需去把穆青瑶带上,就能出门。
顾家的马车驶上大街。
马车里,除了顾浮、穆青瑶和林嬷嬷,还有穆青瑶的丫鬟,所以她们这一路只是闲聊,没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到了金蝉轩,顾浮和穆青瑶戴着幕篱下车,围在帽檐上的纱罗垂至裙摆,随着她们的动作微微扬起。
两人定了二楼的雅间,点心茶水上齐后,顾浮又花钱在隔壁定了一间,让林嬷嬷带着穆青瑶的丫鬟到隔壁吃点心。
穆青瑶的丫鬟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晕乎乎地跟着林嬷嬷走了。
护卫守在门外,顾浮摘下幕篱,远远丢到了一旁。
穆青瑶则是动作轻柔地放下了幕篱,并端来一份点心,对顾浮道:“上月新出的‘满船清梦压星河’,很好吃,尝尝。”
顾浮仔细看了看,发现就是用蝶豆花泡水染色做的紫蓝色花茶冻,花茶冻切成了略长的方块状,上头还用豆沙捏出了一艘小舟,倒是和名字相衬,至于味道……
顾浮舀了一勺来吃,发现就是淡淡的甜而已,于是疑惑地看向穆青瑶,不懂这怎么就叫“很好吃”了。
穆青瑶拿起自己的勺子,将捏成小舟模样的豆沙压扁,然后将豆沙在花茶冻上涂抹均匀。
“再尝尝。”
顾浮:“……”
她原先还不太敢动那艘小船,怕毁了意境,谁知这点心就是要这么吃的。
顾浮又吃了一口,发现豆沙绵密的口感和甜让这份花茶冻顿时变得有层次起来,还真就挺好吃的。
两人吃着点心,消磨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期间顾浮总会时不时看向窗外。
“又要出去?”穆青瑶问。
顾浮摸了摸自己的脸:“很明显吗?”
“不明显,主要是我了解你,旁人见你这般,只会觉得你是才回京城,不习惯京城大街上的热闹。”穆青瑶说完又问:“要去哪?”
顾浮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小纸条,递给穆青瑶。
这张纸条是顾浮从那颗蜡球里弄出来的,上头就写了几个小字,约她差不多这个时候到琳琅酒坊见,巧的是,琳琅酒坊和金蝉轩就隔着一条街。
穆青瑶念出了纸条上的落款:“李禹。”
顾浮向她介绍:“皇后侄子,曾经是我的上峰,后来我成了他的上峰,去年他被李家老太爷骗回了京城,现任禁军统领……做什么这么看着我?”
穆青瑶:“一直就想问了,你若不满被人安排婚约,何不自己找一个,反正你这些年认识了这么多男的。”
顾浮扯了扯嘴角:“你若见过他们半个月不洗澡,打嗝放屁,逛窑子动静大得恨不得把房子拆了,你就不会问出这个问题。”
穆青瑶原地打了个冷战,脸色刷地一下就青了。
显然对她而言,这样的描述堪比无间地狱。
不过她对顾浮满口的粗鄙之语倒是适应良好,不仅感觉新奇,甚至还学着说了一下:“这位李家公子也逛……窑子?”
顾浮喝了口茶:“他当然不,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小少爷,肯来北境已经是一时冲动了,全凭着一股子倔劲逼自己留下,哪还能去逛北境那些个破窑子。”
顾浮放下茶杯,接着道:“也曾有人笑话过他,他气急了就骂,说那些娼妓不知被多少人睡过,嫌脏。也有人想讨好他,特地找了边境镇上的良家女子,他又说那女子肯跟过来做这等勾当,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完璧之身。想来我这样在军营里打过滚的,他也不乐意娶,就没想过考虑他。”
穆青瑶斟茶的手微微一顿,随后又问:“他怎知你还活着?”
“这就说来话长了。”顾浮尝试着精简了一下过程:“总之就是李禹得知我的死讯,念着昔日的同袍情谊,非要去北境为我收尸,皇后拦不下他,又怕他一去就不回来了,只好告诉他我还活着,但没和他说我是女的,还叫他写了字条,然后替他把字条送来我这儿。”
穆青瑶:“那你现在要去见他?”
顾浮轻叹:“必须去啊,不然人跑北境了我拿什么赔给皇后娘娘?”
交代完原委,顾浮又等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终于在人群里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我去去就回。”顾浮撂下这句,戴上幕篱走出雅间,还叫上林嬷嬷,假装是去解手。
然而两人偷偷出了金蝉轩,顾浮让林嬷嬷在隔壁脂粉店等她,自己则去了琳琅酒坊,然后一眼就看到了身着玄色圆领袍,腰佩禁军鳞纹长刀,满脸不耐烦站在酒坊幌子下面的李禹。
顾浮走上前去,李禹看都不看她一眼,直到顾浮站定,李禹才蹙着眉头看过来,语气不善:“是将军叫你来的?”
幕篱垂下的轻纱遮去了顾浮的容颜身形,顾浮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李禹嗤笑一声,咬牙道:“又骗我。”
显然李禹是觉得顾浮已经死了,如今不过是皇后找了个人来糊弄他,想要拖住他不让他去北境。
顾浮清了清嗓子,尽力掐出柔和娇嫩的嗓音:“将军料到你不会信,叫我给你带句话,说你听了就信了。”
李禹蹙眉:“什么话?”
顾浮:“你还欠将军两次裤子没脱,将军问你什么时候还。”
第七章
北境的冬天需要烈酒取暖,顾浮也因此养出了不错的酒量。
偶尔轮休的时候同人拼酒,喝上头了少不得说些为难人的惩罚,这也算惯例。谁让他们这些臭当兵的手上没东西,拿不出像样的好彩头给喝到最后还站着的人,只能退而求其次,去罚最先喝倒的人。
顾浮酒量虽好,但也怕输,所以每次都会起哄出个自己绝对接受不了的惩罚,这样就像悬了把剑在头上,不容易醉。
顾浮接受不了的惩罚不多,其中一样就是脱裤子在外边跑,只要有这个惩罚,顾浮就从未喝倒过。
李禹和顾浮不同,他性子高傲,很少参加这样的集体活动,所以他是在和顾浮单独喝酒的时候输给顾浮的,还输了两次。
李禹自然没办法舍下脸面脱了裤子去外头跑圈,顾浮将心比心也没为难他,所以这事儿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拿这件事出来说,李禹想不信顾浮还活着都不行。
只是……
李禹饱受淬炼,本以为自己那不值一文的骄傲和自尊早就被舍弃在了苍茫边境,不曾想还会有羞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候。
顾浮那个混蛋!竟让一个姑娘来说这种不堪入耳的话!!
真是……太符合他一贯的作风了!
虽然不好意思,但李禹还是感到了安心,毕竟这种混账事一般人做不出来。
确定顾浮还活着,李禹思绪万千,想问眼前的姑娘顾浮在哪,怎么没亲自过来,是不是伤得太重,还想问她顾浮日后作何打算……问题太多,反而让他不知道从哪问起才好。
顾浮看他还有话要说,侧身往边上让了让,道:“有什么话,进去说吧。”
李禹这一身禁军专属的玄袍和腰间的鳞纹长刀实在是太显眼了。
当然她也很显眼,戴着幕篱的姑娘家,身边却连一个侍卫丫鬟都没有,还主动去和男子搭话,怎么看都不像回事。
李禹有点犹豫,毕竟这里是京城,他怕和这位姑娘入酒坊会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顾浮知道李禹在担心什么,干脆自己先进了酒坊,反正幕篱戴着,迟点离开的时候绕个路,从金蝉轩隔壁的脂粉铺子出来,她不信还有人能认出她。
酒坊二楼有拿屏风隔开的小间,顾浮一连要了三个并排的小间,最后进了中间的小间,还叫了两壶酒并几碟子下酒的小菜。
酒坊的小厮动作麻溜,本还想顺口问一句是否要叫唱小曲儿的姑娘来助兴,一看顾浮就是个女的,及时闭了嘴。
小厮退下后,整理好心情的李禹问顾浮:“他现在在哪?”
顾浮给自己倒了杯酒,入口跟喝水似的,没甚滋味,于是放下酒杯,并回答李禹:“她不让我说。”
李禹着急:“为什么?”
顾浮还是那句:“她不让我说。”
李禹拿顾浮一个姑娘家没办法,只能换了个问题:“那他的伤怎么样了?”
顾浮:“已经好了,就是又留了几道疤,有些难看。”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李禹把这个问题咽回去,接着问:“那他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顾浮思虑一番,然后才道:“先在京城待一段时日吧,等陛下得空召见过她了,她就会离开京城。”
顾浮这话当然是骗人的,她不可能和李禹一直联系下去,所以等过段时间她就换上男装,让李禹送她出城,之后偷偷回城,再托人送几封信,慢慢断了联系,便没有后顾之忧了。
李禹不解:“他为何不留在京城?反正京城也没人见过他的模样,不会知道他是谁。”
顾浮一时口快,怼了句:“你不是人?”
李禹:“……”
好熟悉的感觉。
顾浮连忙岔开话题:“反正她决定了要走,你们兄弟一场,到时候来送送她吧。”
得知自己还有见到顾浮的可能,李禹心情好了不少:“那是自然的。”
他还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块玉佩,递给顾浮:“这是我李家的玉佩,若遇到什么难事,只管拿出来用。”
豁!
顾浮心想,好大手笔。
李家如今可不仅仅是出了一位皇后这么简单,皇后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大哥虽名不见经传,但有李禹这么个出息的儿子,二哥在秘阁任职,是位令人闻风丧胆的狠角色,说是皇帝手里的刀也不为过,小弟据说最没出息,行商贾之事,但也听说户部那边没少沾这位的光,如今国库充裕,也都有他的一份功劳。
最难得的是,国丈李老太爷会管家,所以即便李家现下如日中天,也没见有李家的人出门横行霸道,不仅让人挑不出错,也让人连个巴结的机会都没有,由此可见李禹手上这枚李家的玉佩有多稀罕。
但她不太想收,怕哪天因这块玉佩露了馅。
然而不收不行,不收李禹不让她走。
顾浮只好把玉佩收下,出了小间离开酒坊。
李禹不甘心等顾浮离京才能见到她,便偷偷跟了出去,想暗中探得顾浮的下落,可才走过拐角,就发现那个头戴幕篱的女子不见了。
竟是个会武功的。
李禹轻啧一声,原地站了许久才离开。
顾浮绕路从后门进了脂粉铺,随后和林嬷嬷一块回了金蝉轩。
却见金蝉轩里除了穆青瑶和她的丫鬟,竟还站着一位嬷嬷。
“二姑娘,二夫人有要事,叫我来请二姑娘回府。”
顾浮一头雾水,问是怎么回事,嬷嬷不肯直说,只好和穆青瑶一块乘马车回府。
回府后那嬷嬷也没带顾浮去二夫人那,而是让顾浮先回自己的院子,好好打扮一番。
顾浮有所猜测,问一直在家的明珠:“家里可是来客人了?”
明珠:“是来了客人,听说是二老爷的学生,但不知为何去了大老爷那,一同来的还有那位公子的爹娘,正同老夫人说话呢。”
被拉着上妆的顾浮透过镜子,看了眼身后的穆青瑶,穆青瑶收到视线,拍了拍她的肩,算做安慰。
……
“李大人”
祁天塔下,守卫上前替骑马而来的李于铭拉住缰绳。
李于铭翻身下马,道:“陛下叫我来请国师入宫,烦请通传一声。”
“李大人客气了。”
守卫们毕恭毕敬,然而通传后的回应却没那么令人如意。
“李大人,国师大人身体不适,你看这……”
李于铭倒是没什么不满,毕竟这也不是头一回了,他们的陛下对国师向来纵容,从不会因为召不来人就生气,他们这些个做臣子的自然也不会瞎操心。
不过该尽力的事情,即便厚着脸皮也要再试一把,这是李于铭的信条,也是他能走到如今这个地位的原因之一。
他让守卫又传了一次话,这次说是想要亲自见见国师,当面和国师说明来意。
这回国师允了。
于是李于铭爬了七层高的楼梯,上了塔楼顶层,脸上没露出丝毫的不满。
表面上国师没有品衔,但身为秘阁指挥使,李于铭知道,国师才是真正执掌秘阁的人。
世人都说李于铭作为国舅,是皇帝手里的刀,却不知他这把明刀后边还藏了一把暗刀,这把暗刀杀的人、做的脏活,可比明刀多了去了。
也正是清楚这点,李家才能维持住理智,不被眼前的富贵权柄迷瞎了眼。
李于铭对着凭栏而坐,明显没有哪里“不适”的国师行礼,说道:“陛下召大人入宫,想和大人说说忠顺候的事。”
忠顺候?
拿着“千里目”在城内看来看去的傅砚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那是顾浮大将军“死”后被追封的爵位。
顾浮的事情他听皇帝说过,也知道这位忠顺候是女子,更知道这女子如今已经回了京城,皇帝正苦恼后续的安排。毕竟人好好一个大将军,虽说是女子,但毕竟为国家洒过热血,总不好一道圣旨把人大好前程拦腰斩断就什么都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