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说:“听说什么?”
阿芙也竖着耳朵听。
一个长叹了一口气:“我听说呐,咱们少爷的病是治不好的,宫里御医都说了,咱们少爷活不过十八。”
另一个也跟着叹气:“这事呀,我也知道,你说说这泼天的荣华富贵都没命享呢。”
两人长吁短叹,感慨万千。
也不知穷苦潦倒一生和做个富贵的短命鬼之间,哪个更可怜。
阿芙没有听完,捂着嘴就跑了。
晶莹的泪珠儿从眼角淌出来,在徐徐春风里,连成了一长串珠子。
第14章 绣金线
看到阿芙满脸泪水的跑进来,宋辛狭长的眸子意外地看着她,原本懒懒倚在榻上的,脸上的表情都怔忡了一瞬,而后坐了起来。
他以为,是有人欺负她了。
暗自捏紧了拳。
谁料她一个猛子扎进了他怀里,抱着他的腰呜呜大哭。
宋辛整个身子都僵硬了,绷得笔直地坐着。
半晌,才抬起手掌,轻轻搭在阿芙毛绒绒的脑袋上。
她的头顶温热柔软,暖得他冰凉的掌心都有了温度。
但听到她呜呜咽咽的抽泣声,他的心里也仿佛被烫了似的,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熊薇在一旁看着,暗戳戳垂下眼,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阿芙是丫鬟,照理是不该和少爷有这么亲昵的举动,显得太没规矩。
但是少爷也没说过让她教阿芙规矩,也没指责过阿芙不懂规矩。
所以大智若愚的熊薇从来不提这些,只是默默守护着他们俩。
阿芙也不懂这些,她年纪小,连男女有别都不大清楚,更别提作为丫鬟该有怎样的行为举止才算得体。
毕竟王婆子本来就是送阿芙过来学规矩的,可王婆子也没想到,少爷根本没让阿芙学规矩,反而纵得她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起来。
不知天高地厚到,现在都敢扑在少爷的怀里哭了。
阿芙没想这么多,她现在一颗小心肝都是颤的。
听到那两个婆婆说的话,她特别特别害怕。
阿芙虽然小,可她知道“死亡”是什么含义。
去年,看果园的爷爷就死了。
那个爷爷见到她就笑眯眯的,还时常将果园里最大最甜的果子都摘下来偷偷塞给她。
他死的时候。
阿芙还不知是怎样一回事。
只以为他是睡着了,还有再醒来的那一日。
可是婆婆却告诉她。
人死了就如同在这人世间消失了,他再也不会睁开眼,再也不会喊她一声“阿芙”,再也不会对她笑了。
而且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了。
阿芙后知后觉地哭了一场。
埋在被窝里哭的,第二天眼睛红得像兔子。
可她不想当着旁人的面哭,让人笑话。
但今日,她却没有忍住。
少爷是很好很好的人,待她很好,给她许多好吃的,还教她读书认字。
可是这样好的少爷,却说他活不了几年了。
阿芙心里就跟最好吃的樱桃被人踩了一脚那样难受。
她哭个不停。
在宋辛的腰间蹭啊蹭,泪水沁得他衣裳都半湿了,还是没停下来。
宋辛莫名其妙,又觉得心口堵得慌。
他揉了揉眉心,耐着性子扯了扯阿芙的后衣领。
“阿芙,你哭什么?”
“呜呜呜......”阿芙把头闷着,嗓音染着哭腔,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阿芙不想少爷生病......阿芙想少爷的病能快快好......呜呜呜。”
阿芙曾经以为,少爷的病只要吃些足够苦的药,就会很快好。
就能像她一样能蹦能跳能吃好吃的。
可是阿芙今日才知道。
少爷的病不会好。
而且因为这个病,少爷很快就要死了。
阿芙哽咽着说完一长串的话,眼泪掉得更凶了。
不过宋辛已经揪着她的衣领,把她提开了一些。
能看到她嫩白的小脸上布满了泪痕,睫羽轻颤沾着晶莹泪珠,杏儿眼里亦全是明澈如清泉的泪珠子,盈盈熠熠,包了一汪,时不时便砸下来几颗。
宋辛心里头就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
软得不像话。
乏着酸,发着堵。
阿芙的一颗颗泪,不是砸到地上。
而是砸到了他的心窝窝里。
他想起那日见郑松替阿芙擦眼泪的场景,抬起手指,也在阿芙的脸上抹了抹。
可是她脸上的泪珠子太多,一道泪痕抹去,反而又多了几道泪痕。
不过果然,指尖就跟抹在豆腐还有剥了皮的鸡蛋上一般滑嫩。
宋辛声音很轻,揉碎在些许吹进屋子里来的春风里。
“阿芙,别哭,我不会死的。”
至少,暂时不会。
阿芙泪眼汪汪抬起来,奕奕而动的泪水又要砸下来。
“少爷,真的吗?”
又软又重的哭腔就像小爪子,将人心底挠得乱兮兮的。
宋辛郑重地点头,眉心轻蹙,继续用指尖替她擦着泪。
“我是少爷,我能骗你?”
阿芙吸了吸发红的鼻子,摇摇头,“少爷不会骗人的。”
“嗯,你知道就好。”
宋辛轻咳一声,又重新倚回软榻上,吩咐道:“阿薇,你去打盆水来让她洗洗,哭成这样,真丑。”
阿芙又被少爷嫌弃了。
她不大好意思地埋着脑袋,偷偷瞄一眼少爷腰间的大片水渍,小声道:“少爷,对不起。”
“无事,以后不要如此听风就是雨便行了。”宋辛揉了揉有些发胀的脑袋,脸上的表情虽是无语,可心底,却有一小簇温暖的火苗在烧着。
想当初他知道自己活不过十八的时候,都无悲无喜波澜不惊的。
这小丫鬟倒是哭成这样。
想必待他,也是很有几分真心的。
宋辛瞥了一眼阿芙哭得像核桃的眼睛,心底柔软几分,又道:“明日,带你去县里一趟。”
阿芙刚擦完脸,火辣辣的眼睛总算凉爽了一些。
听到宋辛说话,立刻转过头来看他,眼神似鹿儿晶亮明澈,还含着水光。
宋辛挑挑眉,明白她在疑惑什么,捏着手腕状似无意地说道:“闲在这儿也是无事,去县里给你买支趁手的笔,也好练字。不然以后旁人说你的字太丑,丢我的脸。”
更何况,听这小丫鬟天天念叨着一口酥一口酥,他耳朵都起茧子了。
阿芙破涕为笑,又笑盈盈的,梨涡绽出浅浅的漩涡来。
“好的少爷,阿芙一定不会给少爷丢脸的!”
阿芙心里默念着。
像少爷这样好的人,求求老天爷让他活得更久一些吧!
......
翌日,宋辛没有食言。
又叫了马车,载他们一起去了县里。
阿芙欢欢喜喜跟在少爷身后,买了一支上好的笔。
能抵得上婆婆好几年工钱的笔,她宝贝得一直揣在怀里,时不时就瞄上一眼,怕掉了。
宋辛瞧她这样,唇角的笑意也多了些。
神色不再似之前那般苍白黯淡。
买完笔,宋辛又带阿芙去了清欢铺。
上回带回庄子里她觉得好吃的点心又都买了一份。
阿芙便更高兴了。
眸子弯弯,梨涡浅浅。
跟在宋辛身后,简直笑得合不拢嘴。
仿佛昨日笼罩在她头顶的阴霾都全然驱散了。
宋辛望着她明媚而开怀的笑容,心里头也没那么堵了。
之前他以为自个儿不喜欢看她笑,所以故意想弄哭她。
结果现在才发现,原来他更不喜欢看到她哭。
要回去的时候,阿芙突然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宋辛瞥她一眼,就知道她还有事。
“还想去做什么?”
“少爷,我......我想去看看小郑哥哥。”
阿芙睁着明澈的杏眸,双瞳如剪水,温软干净,让人总不忍心拒绝她。
宋辛别开眼,轻咳了咳,有些不大情愿地回。
“去看他做什么?”
“天儿渐热了,我给小郑哥哥做了个香囊驱蚊的,想送给他。”阿芙掏出个青色蔓草纹的香囊。
宋辛望着,眼睛有些直。
阿芙又掏出一个,不忘卖乖道:“少爷,我也给您做了一个。您......别嫌丑。”
上次送平安结时的阴影仍在,阿芙递香囊过来的手有些缩。
宋辛不着痕迹地悄悄比较了一番。
他的是用金线绣了福纹的,用料与做工都比那郑松的精细不少。
哼。
这还差不多。
宋辛接过那香囊,却没挂在腰间,往怀里一揣,仍不大情愿地道:“那行,便去看看那郑松吧。”
顺便也让那郑松看看他和他之间香囊的区别。
也好让那郑松明白,他在阿芙的心里,是比他这个当少爷的差了远远一大截儿的!
第15章 奶黄包
春日午后,正是一日中最闲适的时候。
帘幕轻遮,锦衾微温,窗外小鸟啾鸣,唱出了春风拂出的诗。
宋辛懒懒躺在踏上,听着外头树叶枝芽婆娑的声音。
轻快而明媚。
一两缕春光透过窗牖落到他寡白的脸上,照出棱角分明的精致。
还有苍白。
他漫不经心地抿着唇,忽而听到外头细细碎碎的动静。
是阿芙,不知在做什么。
他嘴角弯起来,唤了她进来。
阿芙也生得白,却不似宋辛那般毫无血色的苍白。
而是泛着光似的莹白,鲜活而生机勃勃。
她唇颊的梨涡正绽着,像是刚从外头盛了一旋明媚的日光。
“少爷,您叫我?”
“手里拿的什么?”宋辛的声音略显虚弱,却是常态。
阿芙弯着唇角,从怀里神秘兮兮掏出来一本书,眸子亮晶晶的。
“少爷,这是昨儿小郑哥哥送我的书哩!”
昨天宋辛陪着阿芙去私塾给郑松送香囊,全程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如何不着痕迹地炫耀阿芙送他的香囊比送郑松的更贵重上头。
根本无暇分心,竟不知那郑松何时给阿芙偷偷摸摸塞了一本书。
瞧着阿芙杏儿眼里细细碎碎的光,原本就胸闷气短的宋辛好似觉得胸口更堵了。
他轻咳一声,咬着泛白的唇角,狭长眼眸眯着光,伸出削瘦的手掌。
“给我瞧瞧。”
“好的少爷。”阿芙眉眼弯弯,梨涡浅浅,“正好有许多字阿芙都不认识,想要请教少爷呢!”
宋辛漫不经心接过阿芙递过来的书,轻哼道:“就你才认了几日字的功夫,就想看书了?”
虽有几分讥诮,但宋辛更多的是被阿芙需要的自得。
他活在这世上,也是有意义的。
起码,能教这小丫鬟多认几个字。
“哪个字不认识?”
“这个。”阿芙白白嫩嫩的小手指落在发黄的书页上面。
宋辛瞥了一眼,“......还有呢?”
“还有这个。”阿芙甜甜糯糯的小嗓音落在人耳朵里,格外熨帖。
宋辛眯着眼睛看过去,唇角自得的笑容有一丝凝固,“......还有别的吗?”
“还有这个,这个,这个......”阿芙精致白嫩的小脸上满是疑惑和求知的渴望,“少爷,阿芙不认识的字可多了!”
宋辛:......不瞒你说,其实少爷我也都不认识。
但宋辛是肯定不愿意承认自己这么丢人的。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自然没心思读书习字,只求能草草应付过去不丢宋家的脸就成了,却没想过要如何学富五车。
所以他认识的那些字,教一教阿芙这样的小丫鬟唬唬她不难,但不是真金怕火炼。
宋辛想起在私塾前临走时郑松那略带挑衅的笑意,顿时脸色阴沉下来。
原来那小子是跟他在这儿示威呢。
面对阿芙又圆又亮的清澈杏眼,正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
里头盈着细碎的光,像林间的清泉,满是期待。
宋辛只有一个感觉。
丢人。
他从来都没这般丢人过。
宋辛轻咳一声,状似要教阿芙怎么读这个字。
然后不小心咳得厉害了些,晕了过去。
这是宋辛第一回 ,感谢自个儿有病。
......
晚上。
阿芙担忧地一步三回头回了西苑。
宋辛这才从床上坐起来,声音苍白无力,却隐隐透着股不可小觑的决心,“阿薇,给我去拿纸笔来。”
“少爷,这天儿都黑了,您不若等明儿再......”
“我要给母亲写信,不好耽搁。”窗外冷月映出树影,透过窗棂投在宋辛削瘦的脸上。
冷峻得棱角分明。
熊薇只劝到一半,被打断后便不敢再劝,折身去了旁边的书房去拿纸和笔。
少爷从小脾气就倔,他想做的事,就是天王老子来劝他也无用。
宋辛强撑着力气,在床榻上支了张写字的小几,低眉提笔,在宣纸上慢慢晕开笔墨。
他写得很慢,亦很认真。
能透过他的字迹看出来他的虚弱与力竭,但他仍撑到了最后一笔。
写罢,宋辛扶着阑干,像脱了水的鱼儿一般喘气,吩咐道:“快......快马加鞭送去京城。”
“是。”熊薇低头,不敢耽误,立刻就揣着信出去了。
少爷拼着命也要连夜将这信写好送出去,一定是极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