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薇快步走进来,将樱桃竹篮放在黑漆描金炕桌上,伸出双手去帮宋辛关窗户。
宋辛的手攥成拳,望着那兜兜转转又回到他眼前的樱桃竹篮。
复又松开指尖,捏起一颗,咬了半口。
樱桃馥郁浓甜的汁水漫过齿间,浸透舌尖。
他脑海里忽然冒出刚刚那个小丫鬟笑意洋洋的小脸。
确实。
挺甜的。
……
西苑是下人们住的地方。
没有亭台楼阁,别致花木,湖水小舟。
只有一排排的屋舍,井然有序。
阿芙因住在管事王婆子的独门小院里,虽也只是一进的四合院,但她有自个儿的一间屋子。
如今庄子里头的下人多了一大半,屋舍床铺都紧张起来。
她不必同其他人挤着住,算是上好的待遇了。
阿芙一回正屋,就趴在漆木方桌上,猛地灌了一口茶。
忙得焦头烂额的王婆子刚好回来,瞧见阿芙这个样子,忙走过来探了探茶温,而后声音重了几分。
“阿芙,你怎的又喝冷茶?”
阿芙被抓了包,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婆婆,我太渴了,从东苑宁院走过来好远呀……”
她一撒娇,王婆子就拿她没辙。
王婆子也只能怪自个儿太忙,屋里一壶热茶都续不上,伸出萝卜似的粗糙手指点了点阿芙的小脑袋瓜,“你呀……樱桃可给少爷送去了?”
提起樱桃,阿芙就嘟起了红润润的小唇,不大高兴地垂下眼。
“婆婆,我不喜欢少爷……”
王婆子脸色一惊,幸好左右无人,忙蹲下来掰着阿芙的小脑袋叮嘱道:“阿芙,这样的话,你以后不准再说,可知道?”
阿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嘴仍撅着,“可是少爷把我的樱桃全扔了。”
王婆子一怔,神色晃过丝复杂,最后手掌上移,摸了摸阿芙的头,“许是少爷吃不下吧……少爷生病了,胃口不佳。喏,这都是方才送过去的晚饭,只用了几口就让撤下来了,婆婆我特意带过来给你这小馋猫吃的。”
“婆婆真是太好了。”阿芙眼睛一亮,满怀期待地盯着王婆子将红木雕漆食盒摆到方桌上。
这样精致的食盒,她都是头一回见,里头的吃食,定也差不了。
果然,没有让阿芙失望。
绣什么贝,什么虾,什么鱼……
这些吃的,阿芙连听都没听过,王婆子也不大说得出名字来。
今日跟着宋辛过来的下人里,有三五名厨子,都是顶了尖儿的手艺。
听说,这还是因小少爷不太讲究口腹之欲,才只带了这几个。
乖乖。
阿芙一边扒饭,一边瞪圆了眼睛听王婆子说。
简直难以想象。
阿芙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差点咬了舌头。
不过她只吃了一半,剩下的都留给婆婆吃,因为婆婆也没吃过这样的山珍海味。
山珍海味。
这个词是她跟小郑哥哥学的,今天终于真真切切地见识到了这个词的含义。
阿芙望着食盒里还剩一半的菜肴,悄悄咽了咽口水,然后跑开了。
她若是不走,婆婆肯定舍不得吃,全都继续塞给她的。
……
阿芙住在小院的东头,小小一间屋子,里头摆设也是挑的一些主子用旧了淘换下来的,自然比不得她在宋辛屋里见过的低奢贵气。
今日见了许多大场面,阿芙回到屋里,还有些在梦里的感觉。
阿芙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舔舔唇角,小手轻轻拍着小肚子。
只是忽然觉得少爷好可怜,这样超级超级超级好吃的菜,少爷能看却吃不下。
阿芙想起她生病的时候,也吃不下东西,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婆婆吃饭,又觉得可惜,比生病本身还要难受。
阿芙歪着脑袋思索了一会儿,灵光一闪,踩在荷花小凳上打开花梨木矮柜,取了几条粗细不同的红绳。
然后又开始皱着眉认真回想,上次郑伯伯病了,她和婆婆一起编了平安结祈福,是如何编的来着……?
阿芙想给少爷也编个平安结。
希望少爷的病能快些好,那样就不会能看不能吃,那么可怜啦!
……
阿芙是个心灵手巧的乖孩子。
她在昏暗的油灯下,依然编出了一个玲珑精致的平安结。
阿芙也是个不记仇的好孩子。
她把平安结放在枕边,怀着美好的憧憬睡着了。
憧憬着明天把平安结送给少爷,少爷的病就好了,然后胃口大开,让厨子们做许多好吃的送过去。
……顺便也赏一些给她吃!
第二天。
阿芙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蹬蹬蹬跑去宁院找宋辛。
她素来起得早,所以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宋辛才醒来。
熊薇知道阿芙是来做什么的,也见到了她编的平安结,既好看也用心,便在宋辛面前提道。
“少爷,阿芙又来给您送东西了。”
宋辛有起床气,这会儿脸色正不大好,眸底神色倦倦,不耐道:“是昨天那个小丫鬟?她叫阿芙?”
“是。”熊薇弯下腰,将脚边那个空空如也的小竹篮捡起来,放到桌上,打算待会还给阿芙。
“让她进来。”宋辛坐起来,踩在红木脚踏上,捏了捏有些发酸的脖颈。
他身子弱,每日睡醒时都腰酸背痛,是以心头也心浮气躁。
本不想什么小猫小狗都放进屋里来,但想到昨儿那些樱桃,他破例网开了一面。
阿芙一进来便笑盈盈的,弯着月牙儿似的眸子将平安结放到了宋辛的腿上。
“少爷,这个我昨晚编的,送你!”
她的声音轻轻脆脆的,笑出来的梨涡仿若盛了春风,将他心底的燥意都吹散不少。
因此,宋辛没计较她失了礼数,反倒饶有兴致的用指尖勾起那平安结。
“这是什么?”
宋辛的皮肤白,手指也白。
就连指甲,也苍白得十分不自然。
可他的瞳眸却是灰灰色的,倒映着手里拿的那只红艳艳的平安结,是他周身上下唯一的一点颜色。
“这是平安结,给少爷祈福的!希望少爷的病能快些好!”阿芙脆生生地应着,抿起唇角,白里透红的小脸嫩得能掐出水来,鲜活而富有生命力。
宋辛微怔,指尖稍稍用力,瞳眸深处浮出一点戾色。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阿芙毫不迟疑地点点头,像平日里安慰人那样,软声道:“少爷,没关系的,有了这个平安结,你的病很快就会好了。”
就像郑伯伯那样,她和婆婆给他送了平安结没几天,他就能下地干活了。
宋辛扯了扯唇角,指尖一松,平安结掉到了地上。
阿芙以为他是不小心弄掉的,弯下腰捡起来,拍拍灰,又献宝似的递到宋辛跟前。
“少爷,别再掉了喔。”
宋辛冷着脸对上她那清澈圆润的杏眼,心口堵得慌的感觉又上来了。
他抬起手。
阿芙以为他要拿平安结,白白嫩嫩的小手捧着平安结,又往他跟前伸过去一些。
谁料他没接,反而狠狠,在她的手背上拍了一下。
阿芙的手背被拍红了。
手里的平安结被打掉了。
还听到他像冰块的声音。
“这么丑的东西,谁要?”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开始甜了,信我!
第3章 一口酥
阿芙被拍得很痛,惊呼一声,忙捂住了自个儿的小手。
宋辛垂眸看着她,一双手又白又嫩又细腻,一点儿都不像个丫鬟的手。
这会儿手背被他拍红了,有些肿,倒是与冬天洒扫丫鬟冻红的手有几分相似。
他冷哼一声,睥睨着阿芙道:“我不需要任何人怜悯我,警告你,以后不需再踏进我的房门一步。”
阿芙卷翘的长睫轻轻颤动几下,捂住发红的手背,咬唇转身往外跑。
依旧裙摆翻飞,但到底失了往日活泼的神采。
宋辛有一瞬间的失神,心里又堵起来。
方才她转身的时候,好似看到了她杏眸里泡着的一汪清潭,隐隐有坠落成珠的痕迹。
她要哭了。
他真想看看,她哭是什么模样。
宋辛轻咳一声,吩咐道:“阿薇,我要出去走走。”
熊薇听着宋辛绵软无力的声音,有些担忧,“少爷,你的身子吹不得风……”
宋辛无谓地挑了挑眼尾,懒懒道:“多穿些不就行了么?”
熊薇抿紧唇,低头不语。
料峭春寒,少爷可能真受不了。
多穿几件,也是无用。
可宋辛执意要去,她一个做奴才的,除了多劝几句,也再无旁的法子。
总不能违背主子的意愿,将他锁在屋里。
宋辛换了身白衣,乌发灰瞳,周身上下依旧没任何色彩。
其实他更喜欢穿黑,但他实在太瘦,若是一袭黑袍,便衬得整个人如具干骨架,随时要被风吹跑一般的吓人。
宋辛虽才十岁,却因见惯了生死,格外早熟。
身子虽瘦弱不堪,却因灌多了补药,手长脚长,隐约比同龄人高出了一个头。
这样的宋辛走出去,便更像一根撑着衣裳的瘦竹竿了。
熊薇跟在他身后,心惊肉跳的,生怕一阵风就将他刮倒了,又生出一场大病来。
宋辛却在想,那小丫鬟也不知道躲哪儿哭去了。
容庄偌大,也不知去何处寻她。
谁料一转身,就瞧见了她。
许是有缘。
她就在出了宁苑正对着的竹溪湖旁,环膝坐在廊下竹凳上,下巴抵在蜷成一团的膝盖上,肩头微微耸动。
可惜她背对着他,瞧不见她哭哭啼啼的小脸,只见地上的几点水渍,当是她的泪珠儿砸出来的。
宋辛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心口反而更堵了,像塞了一团被她泪水浸得湿哒哒的棉花。
宋辛毫无血色的脸越发显得削瘦苍白。
他顿住脚步,停在离阿芙稍远的一捧花树后,神色阴沉地看着。
看到廊下另一边,又走过来一个小少年。
年龄约莫和他差不多,面容清秀,粗布麻衣,却不显乡间粗野的气质,倒有几分文弱书生气。
阿芙唤他。
小郑哥哥。
宋辛皱了皱眉,似是有些耳熟。
他表情越发沉凝,一动不动地盯着那边。
阿芙手背上的红肿已消失不见,可脸上泪痕却很明显,沾着几滴晶莹泪珠的长睫轻轻颤着,似翩跹蝶羽,惹人生怜。
她说:“小郑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带着哭腔的声音揉碎在微风里,还有一缕小奶音,软乎乎的,让人想要伸手去抓。
郑松是庄上佃户郑有力的小儿子,因其过目不忘的天资被县里
的刘秀才看中,去年便进了私塾读书,只用象征性地交些束脩,十分得刘秀才喜爱看重。
所以郑松自去年去县里亲戚家住着后,便要两三月才会回来一次。
阿芙与他是儿时玩伴,青梅竹马,见到他自然高兴。
高兴得连方才的委屈都全忘了,伸出白嫩嫩的手掌心,歪着脑袋问道:“小郑哥哥可给我带了一口酥?”
上回郑松来时同她提起过县里新开的那家点心铺子卖的一口酥,描绘得阿芙当即便不停地咽口水,又答应春假回来时,给她带上一些。
阿芙一直惦记着,这会儿便眼巴巴地望着郑松。
郑松站在她面前,神色不似往日轻松自然,目光落在她白净小脸未干的泪痕上,有些凝重慌张。
“阿芙,你怎么哭了?”
他从未见阿芙哭过。
虽只是两道泪痕,却也紧张得很。
阿芙怔了片刻,望着郑松袖袋中隐隐约约可见的油纸,咽着口水道:“小郑哥哥,我没哭。”
“骗人。”郑松抬起指尖,在阿芙白白软软的小脸上擦了擦。
她的皮肤胜雪,又如凝脂般,指尖轻轻一按,就陷进去一个小漩涡,像软绵绵的面团。
阿芙任由脸上的泪痕被他擦着,捏着郑松的袖口问道:“小郑哥哥,什么是‘怜悯’呀?”
郑松指尖顿了顿,从袖袋里拿出那精心包着的一小盒点心,揉了揉阿芙的脑袋,语气里透露着一丝异样,“是谁同你说的这个词?”
阿芙笑吟吟捧过点心,亮晶晶的杏儿眼里再无半点委屈,坐在凳上晃着两条腿儿,一门心思都扑在了点心上:“是少爷说的,小郑哥哥,我现在可以吃吗?”
看起来,她现在脑子里只剩下一口酥,已经完全不在乎“怜悯”为何物了。
郑松点点头,清秀的脸庞上又浮出几缕温柔的笑意,撩起前摆坐下来,和她并排,温声道:“阿芙快吃吧,还是热的。”
阿芙小鸡啄米式点点头,迫不及待地开始解那系着点心的绳子,听说这是宫里放出来的宫女做的,味道与市井上的点心大相径庭。
而郑松温柔的目光从阿芙的侧脸上慢慢移开,仿佛不经意般,与不远处正虎视眈眈的宋辛视线对上。
……
阿芙吃着一口酥,又听郑松说了许多读书时的趣事儿,恋恋不舍地不肯回去。
若不是郑松安慰她这次春假足足有五日,明日又来寻她玩,她定然是抱着郑松的胳膊不愿意撒手放他回家的。
阿芙爱热闹,却没有旁的玩伴,从小就只有郑松陪她一块玩儿。
所以自打郑松去县里读书后,她觉得日子越发无聊。
但听婆婆说,读书是件极好的事,她便坚定不移地支持着小郑哥哥去县里读书,即便她每日闲得发慌也忍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