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阿芙又没睡得踏实。
做丫鬟的敢睡少爷的床,把少爷赶去外间睡。
可能她是头一个……
会不会因为表现太差,以后不让她当少爷的丫鬟了呀……
阿芙小小的脑袋里,好多要担忧的事儿。
真是辗转难眠。
宋辛睡的是阿芙的床。
嗅着被窝里淡淡的香甜味,他倒是一夜无梦,难得的睡了个好觉。
甚至想着不如多睡几晚。
然而,在看到阿芙好像一夜没睡好,非常憔悴的小脸后,他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
并且同意阿芙回她的床榻上去养病。
阿芙简直高兴坏了。
头一回觉得自个儿的床榻虽然又硬又小,但是舒服多了。
不是身体上的舒服,而是心理上的舒坦。
阿芙的身上许多细小伤口,宋辛担心她下床活动容易导致伤口裂开。
不仅不让她轻易下床,而且还在学堂给她请了假,说是干脆等过完年开了春再去听课。
而他,由于要照顾阿芙。
所以也停了课。
阿芙怀疑少爷就是自个儿为了逃课才拿她当借口。
但是她不敢大声说。
既然正主都停了课,匡正也没理由再给郑松和戚嘉南两个单独上课。
于是便留了厚厚一大堆的书还有要做的功课,然后就北上回老家过年去了。
说是等开了春再来,还要看看他们四个有没有在他不在的时候躲懒。
躲懒是肯定要躲懒的。
戚嘉南的父亲过完年开春便要去京城赴任,于是她撒了欢儿似的跑了。
反正明年开春都不用来这里的学堂了,自然功课也是不必做了。
宋辛也跟没听到他说的似的,那厚厚的一摞书连正眼都没瞧过。
阿芙倒是想瞧,但是被宋辛守着,下不了床。
比起让她看书,宋辛似乎更宁愿和她大眼瞪小眼。
唯独郑松的功课做得最认真。
因宋辛不允许他去看望照顾阿芙,他便只好看书。
先生留下的厚厚一摞书,他先是全部看了一遍。
后又全部抄了一遍。
最后又全部默写了一遍。
最后实在无聊了,还针对每本书都做了文章,诸如论策一类,摞起来竟也挺厚的。
等到这时候,阿芙身上的伤才全养好。
终于可以活蹦乱跳下床了。
不过也已经只差一月就要过新年了。
阿芙一直惦记着先生留下的功课,所以一能自由活动,她就迫不及待地去寻郑松。
宋辛望着她蹦蹦跳跳离开的背影,脸已经黑得不能再黑。
郑松的父亲老郑就在庄子里的果园做事,所以他们家也住在庄子里,只是比较偏僻。
阿芙蹦跶着过去的时候,只有郑松一个人在家。
捧着卷书,坐在窗边读着。
“小郑哥哥!”阿芙欢快地跳进去,“蹬蹬蹬蹬!看看是谁来了!”
郑松未见其人,已闻其声。
这么多日紧锁的眉头,总算舒展开来。
他弯起唇角,清俊的小脸浮现出温柔的神色,拿起手边的竹篮子,就起了身。
“阿芙,你跑慢点,仔细摔着。”郑松特意加快了脚步。
每回阿芙跑向他的时候,他都想走得更快些,这样阿芙便能少走几步。
阿芙在他跟前站定,笑嘻嘻的眸光却落在了他手里提着的竹篮子上头。
“冬枣!好大呀!一看就特别甜!”阿芙的嗓音甜丝丝的,和郑松多日未见,却没有生疏,依旧熟稔得不像话。
也是。
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
连她的尿布他都帮忙洗过呢。
郑松唇角勾得更深,忽然觉得东边宁院里躺着的那位少爷也不算什么了。
“特意给你留的,最甜最大的枣儿。”郑松从竹篮里将冬枣全掏出来,满满一把又一把,塞进阿芙的袖袋里。
阿芙捡了一个,在郑松的袖子上擦了擦,然后笑盈盈地咬一口。
呀,真甜的哩!
郑松哭笑不得,无奈摇摇头。
这小妮子还是这样的习惯,吃什么果子都要拿他的袖子擦,说是他的袖子比较干净。
阿芙吐吐舌头,又拿了一个冬枣在郑松袖子上擦擦,递到他嘴边,“小郑哥哥,吃!”
郑松就着咬一口。
真的很甜。
比他这个冬天吃过的任何枣儿都要甜。
“阿芙,这么些日子不见,你……有没有受欺负?”
“没有呀。”阿芙摇摇头,又啃了个冬枣。
脆生生的,甜得她眸子都眯了起来。
也是。
郑松瞧着她的小脸又圆润白嫩了不少,想必在宁院过的日子是很滋润的。
只是不知为何,按理阿芙过得好他是该开心的。
可心里却总不是滋味儿。
“小郑哥哥,先生留的书你都看完了吗?”阿芙啃完冬枣,这才想起正经事儿来。
“嗯。”郑松回屋,拿出几本书和一叠厚厚的纸。
“知道你会要这个,我特意做了些笔记,你照着我的笔记学,会容易许多。”
“谢谢小郑哥哥。”阿芙笑得甜甜的,将郑松手里的东西接过去,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
望着阿芙晶澈天真的眸子,郑松忍不住提醒。
“阿芙,你要小心一些。”
“小心?”阿芙抬起脑袋,不解地看向他。
“我是说,在少爷身边当丫鬟,你要小心一些。”郑松藏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握紧了拳。
“小郑哥哥不用担心,少爷是很好的人呢。”阿芙眨了眨眼,开始替宋辛说好话。
郑松心里那股子不是滋味的劲儿,越来越强烈了。
从小到大,阿芙的身边都只有他一个同龄人。
她什么都听他的,像小蝴蝶一样,一见到他就围着他转,从来都没看过旁的风景。
可是现在,自从那位宋少爷来了。
什么都不一样了。
阿芙成了宋少爷的丫鬟,与宋少爷形影不离。
如今,竟也为了那位宋少爷说话,反而对他说的话开始质疑了。
郑松涨红了脸,目光灼灼地看着阿芙,音量大了些。
“阿芙,那位宋少爷可不是什么好人!”
阿芙吓了一跳,忙踮起脚尖去捂郑松的嘴。
“小郑哥哥,你可不要瞎说话哩!不然被人听到,你和郑伯伯都要被赶出庄子里的!”
郑松垂眸,阿芙白白软软的掌心正贴着他的嘴唇。
好像许多燃烧着的火焰又这样慢慢熄了下去。
郑松冷静下来,后退一步,淡声道:“阿芙,你要相信我,宋少爷不是什么好人,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阿芙紧紧皱着眉,仍不相信郑松的话,“少爷明明是个极好的人,他给我好吃的,教我读书认字,还送了我漂亮的宝贝。”
她把一直戴在脖子上的小茶叶拿出来,嫩绿的青玉在日光照耀下,越发神秘漂亮。
“小郑哥哥,你看,这个是不是很漂亮?”阿芙又视若珍宝地放回去,继续为宋辛说着话,“而且少爷还花了很多银钱给我买贵重的药,给我治伤,一点儿疤都没有留的,你瞧......”
阿芙将袖管稍稍挽起,露出莹白的手腕。
之前那些伤口全不见了,肌肤反倒比之前更加柔嫩细腻。
郑松听她说一句话,眸子里的暗光就多了一寸。
最后,他抬起头,好像从没认识过阿芙似的,认真地看着她,“阿芙,你变了许多。”
一个七岁的小孩,哪能理解这样的话。
阿芙疑惑地看着他,又听到他说:“你瞧瞧你,方才说的那些话,不是银钱就是贵重,如今你都变成这样爱慕虚荣的人了么?”
阿芙瞪圆了杏眼看着郑松,她从来没想过,小郑哥哥会这样训斥她。
顿时眼泪就包了一汪,像清澈见底的湖水,映着漆黑的瞳眸,“小郑哥哥,我没有......”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情分。
郑松这样说阿芙,她不生气,只是委屈。
甜糯的嗓音里带了哭腔,软得人心头发酸。
郑松一下便慌了神,有些后悔懊恼地掐了自个儿一把。
他怎么能气昏了头,这样说阿芙?
“阿芙,你别哭。”郑松上前一步,捏起袖角擦了擦阿芙微红的眼角。
从小到大,阿芙在他身边哭的时候,他都是这样给她抹眼泪的。
阿芙的眼泪还在眼眶里打着转儿,没有落下来。
郑松心想,大概情况还没有那么糟。
他立刻改口,嗓音比之前温和许多,“阿芙,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一时气极,才说茬了。”
阿芙扁起嘴,听到郑松的语气恢复如常,这才委屈巴巴地落下泪来。
金豆子砸在郑松的袖口,晕溅出一朵小小的泪花。
阿芙抽抽搭搭,自个儿也抬手抹了一把眼泪,晶澈的眸子被水洗过似的。
“没关系,小郑哥哥,我不会生你气的。”
郑松眸色稍缓,继续替阿芙擦着泪,“嗯,你别哭,要怪便都怪宋少爷,他不是个好人,就是想带坏你,毕竟由俭入奢易,他给你那么多好东西,却没想过你——”
“小郑哥哥。”阿芙打断了郑松的话,皱起小眉头,眸子晶亮像是簇着不高兴的小火苗,“你莫要再说少爷的坏话了!少爷不是坏人,他真的很好的!”
“阿芙,你被他骗了。”郑松见到阿芙为宋辛争论的这副样子,心里头又似被马蹄践踏而过,乱得不是滋味,“他为了骗人,自然装得伪善,但是你可知他——”
“小郑哥哥,你怎么总是说少爷的坏话呀?!阿芙要生气了!”阿芙跺了跺脚,又一次急急地打断了郑松的话。
这一次,她没有再继续与郑松争论,陷入死循环。
只是咬着下唇,淌着眼泪,转身跑了。
郑松怔在原地。
想伸手去拉她,却只有握不住的风。
郑松默默将手收回来,哂笑一声,眼尾发红。
他说她爱慕虚荣,她不生气。
可他只要说宋辛一个字的坏话,她就生气成这样。
阿芙......
你可知他在你生病的时候,将我拒在你的门外多少回?
他能有多好?
......
阿芙和郑松,就这样冷战起来。
她读书的时候有看不懂的,也只能翻更多的书去找答案,却拧着性子,不愿意去问郑松一句。
郑松也没来寻她。
往年冬日里隔三差五就给她送的甜果子、烤红薯还有烟花爆竹,也全没了踪影。
阿芙心里有些难受。
可是又觉得小郑哥哥好奇怪,为什么总把少爷想象出可怕的大妖怪呢?
少爷明明那样好。
阿芙偷瞄了一眼靠在窗边暖炕上,正优哉游哉剥瓜子的宋辛。
宋辛觉察到她的目光,懒懒抬眸,“看我做什么?不读书了?”
阿芙又赶紧垂下脑袋,将注意力都放到书本上。
可是才看了两行,又看不下去了。
心里堵得慌。
从小到大,她从没和小郑哥哥红过脸。
小郑哥哥待她好,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紧着她,像对亲妹妹一样。
这是她头一回,和小郑哥哥吵架。
而且,前几日擦肩而过都没说话,反而被小郑哥哥冷冷看了一眼。
小郑哥哥肯定也生她的气了。
不过阿芙的气倒是已经消了。
毕竟她不是爱生气的人,且打心底觉得小郑哥哥一定是不够了解少爷,才会那样说少爷的。
要是他和少爷彼此了解,一定能成好朋友。
只是......
阿芙烦恼地搔了搔头,不知道怎么和小郑哥哥重归于好。
那日她走,可是对他大吼大叫了的......
宋辛望着阿芙苦恼的神色,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
这小丫鬟和那郑松似乎闹了什么不愉快。
自打那日找完郑松回来,就时不时露出现在的表情。
但宋辛是乐见她们吵架的,所以自然不会去当什么和事佬劝解。
他下了炕,将装在粉彩莲花纹小碟里的剥了壳儿的瓜子放到阿芙跟前。
“吃吧,补补脑子。”
“这......这是给我的?”阿芙惊讶地抬起小脸。
“除了你还有别人?”宋辛站着,抬手揉了揉阿芙的脑袋,手腕削瘦冷白,“你知道我吃不下这些东西的。”
阿芙受宠若惊,恍恍惚惚拿了几颗瓜子放进嘴里。
很香,好像还是热的。
她咂巴了几下,心里偷偷想。
少爷真的很好很好,她一定要让小郑哥哥改变对少爷的误解!
只是有点难。
阿芙心里琢磨着事儿,一碟瓜子就吃得飞快。
宋辛剥了小半个时辰,而她这么一小会就快吃没了。
不过宋辛倒是不介意她就这么心不在焉地吃掉了他剥的瓜子,反而问:“还吃么?我再给你剥。”
阿芙差点生吞了一颗瓜子。
开始思索,最近少爷是不是待她太好了。
丫鬟吃少爷剥的瓜子,好像有点僭越,失了本分。
阿芙正要拒绝,忽然有人敲门。
是传话的刘婆子,笑脸团团地说道:“少爷,老爷和夫人来庄子里了,说是要接您回京城去过年哩!这会儿就在前头等着呢!”
说罢,又朝阿芙道:“阿芙,你还不快伺候少爷更衣?”
“啊?”阿芙反应过来,忙站起来,“好,我这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