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辛没有回答他,只低眉看书。
阳光映在他的侧脸,虽病态的白已褪去许多,但仍显得冷淡苍白明明。
宋正初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已经耐心告罄。
正要说话,宋辛忽然抬头,有些不悦道:“你挡着我看书的光了。”
“嘿!这臭小子!”宋正初脱下鞋底,就想抽宋辛,“看来是我没揍过你,所以你不开心了是吧?”
“老爷,不要打少爷!”阿芙已经抢先一步挡在了宋辛身前,双臂伸开,眸子颤颤儿地看着宋正初。
对着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宋正初的鞋底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但仍然皱着眉,轻嗤道:“一个两个的,都这么护着他作甚?”
宋辛油盐不进。
阿芙又护着他,打不得,骂不得。
宋正初嘴上发了几句牢骚后,气鼓鼓地走了。
楚甄接着走过来,想要摸一摸宋辛的鬓角。
却被他皱着眉躲开,颇嫌弃道:“母亲这是做什么?许久不见你养的猫儿狗儿,所以觉得可爱想要摸一摸么?”
娇娇柔柔的楚甄睁大了一双美眸,眼尾泛红,不可置信地看着宋辛。
“辛儿,你怎会说这样的话?”
第63章
阿芙也不开心, 觉得少爷实在过分了些。
她叉着腰,倒戈相向,挡在楚甄身前对宋辛说:“少爷, 你怎么能这样说夫人?”
宋辛轻嗤一声,索性就将书卷放下, 把当年他的所见所闻全说了出来。
父亲当年说的话, 字字诛心。
他年纪尚小,却记得清清楚楚, 说出来的时候, 仿佛每个字都在往心里扎。
听罢,楚甄那双温柔明秀的眸子, 不可抑地泛出了水光。
“辛儿, 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母亲, 你听到了这些?”
宋辛自嘲似的撇撇嘴, 嗤笑道:“我同你说了有什么用?同你说了, 你便会不拿我当猫儿狗儿?同你说了,你便会与我亲近许多?”
自那日起。
宋辛就寒了心。
再然后的每一日,便更寒得彻彻底底。
母亲高兴的时候, 对他温柔, 会同他说许多话。
可不高兴的时候, 从不与他说多话, 他去寻她,她便是困了累了的躲着, 不肯见他。
那时, 他就发觉,母亲真真是听父亲的话,将他当成一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猫儿狗儿了。
他不是他们的儿子, 只是宠物。
楚甄颤着指尖,身子发软,在宋辛对面的榻上坐下。
宋辛偏过头,不愿再看她。
楚甄见宋辛这副嫌她至极的模样,忍不住落泪。
豆大的泪珠滚落,烫得她手背一缩。
美人垂泪,总是格外引人怜。
阿芙虽是个小姑娘,也心疼夫人纤弱娇柔的这副样子。
她轻蹙着眉尖,踮起脚用帕子给楚甄擦泪。
软声劝她,“夫人莫哭,您和少爷一定是有误会,或许那日只是少爷听岔了。”
楚甄摇摇头,面色哀戚,“没有误会,当时他父亲确实同我说了那样的话。”
宋辛身子一僵,狭长的眸里浮起意味不明的讽意。
楚甄又用帕子擦了擦眼尾,眼圈红红的,看向宋辛,“可你知道你父亲为何会那样说么?”
宋辛勾着嘴角,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可阿芙看得分明,少爷只是在遮掩而已。
其实他心里,特别在意,特别想问他们一句为什么。
楚甄咬唇看着宋辛,刚哭过的模样更衬得她纤弱娇美,叹气的时候,也分外惹人心疼。
“你自幼身子便弱,我以为养些日子便能渐渐好起来,可一年又一年过去,你反倒越来越消瘦多病。”
“那日,宫中来的御医断定你活不过十八,惊闻噩耗,我差点晕了过去。”
“我同你父亲说,若你活不过十八,那......我也绝不独活于世。”
“黄泉路上,母亲不忍你一人孤孤单单的走。”
“你父亲若不是担心郁郁寡欢,走在你前头,也不会说那般的话来劝慰我。”
“你也知道,你父亲那人,惯是不太会说话的。”
宋辛怔怔地看着楚甄。
楚甄说着,眼泪已越来越多,往下淌出几道泪痕。
“你在母亲心中,怎会是什么猫儿狗儿......?”
“你是父母的心头肉啊......”
宋辛的唇抿得很紧。
良久,他才定定地看着楚甄问道,“若你们真那般在乎我,又为何要将我扔到这里来自生自灭?”
“辛儿,我们将你送来这里,并不是让你自生自灭,而是寻过一位得道高僧,他为你算了一卦,为你算出唯有在这儿,你方有一线生机,我是含了泪送你走的。”
“原本我也说要陪你一块住到庄子里来,可那高僧说了,要让你独自在这儿,才能得机缘。”
说罢,楚甄又破涕为笑,如雨后初晴,泪痕仍在,却挂着清浅的笑容。
“不过辛儿,你受的这些苦都值得,那位高僧算得没错,你果然渐渐好起来了。”
宋辛还没什么反应,阿芙就已经十分捧场地鼓起掌来,还扯扯宋辛的衣角小声道:“少爷,误会都解除啦!”
宋辛:......
他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偏过头去,揉着眉心道:“我累了,想睡会儿。”
楚甄微怔,纤细的脖颈垂下,低低应道:“好,辛儿,那你先好生歇息,母亲明日再来看你。”
她转身离去,宋辛却偷偷瞄了几眼她离去的背影。
全落在了阿芙眼睛里。
等楚甄走后,阿芙好奇地凑到宋辛跟前,“少爷,你为何不留夫人多坐一会儿?误会都解除了呀!”
解除是解除。
但消化起来,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儿,毕竟他曾心心念念记了那么久。
宋辛揉着发酸的眉心,不想解释,阖上双眸......
翌日清晨。
阿芙照旧端了早饭进来吃,一碗鸭子肉粥熬得十分黏稠,一碟螃蟹馅小饺儿炸得金黄酥脆,还有一碗桂花糖水,是用来饭后清口的。
宋辛和往常一样,各用了小半碗。
加起来也十分可观,算是不错的饭量了。
阿芙见宋辛吃完,黢黑的瞳眸里闪烁着明亮的笑意,“少爷觉得今日味道如何?”
“很不错,但似乎与以往的味道有些不一样。”宋辛轻蹙起眉尖,看向她,“可是你在尝试新的做法?”
阿芙抿起唇角,笑得灿烂,“不是哩少爷,这些都是夫人亲自下厨给少爷做的!”
宋辛一愣,目光复杂地看向桌上的残羹冷炙。
母亲做的啊......他好像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吃过了。
难怪没吃出来。
“少爷,好吃吗?”阿芙歪着脑袋,好奇地问。
“嗯......”宋辛含糊地应了一声,反而问她,“阿芙,你愿意跟我一同回京城么?”
阿芙眼睛一亮,欢喜道:“少爷愿意回京城啦?”
“你呢?你想和我一起去么?”宋辛又问了一遍。
这才是他最在意的。
阿芙高兴过后,拧紧眉头思索起来,“阿芙很想和少爷去,可是......可是阿芙舍不得婆婆。”
宋辛听到前半句心头还发紧,听到后面,就彻底放松了。
他轻笑着拍拍阿芙的脑袋,“这算什么事?带上你婆婆一块去京城便是,她也操劳了这么些年,给她在京城里置办个宅子,颐养天年如何?”
阿芙愣愣地看着宋辛,眼睛也不眨,有些懵,“可......可以吗?”
“有何不可?”宋辛弯起唇角,笑得眸子狭长,“京城可比这儿好多了,丫鬟仆从如云,你只需躺在榻上吃糖,旁的都不用你管。”
阿芙表情更呆,怔怔愣愣地看着宋辛,仿佛有些没反应过来。
“京城的糖也多,你若去了,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能吃不同的糖。”
阿芙舔舔嘴角,再也按捺不住,小鸡啄米式点点头。
“少爷我去!我想去!”
宋辛笑得意味深长,捏了捏她软嫩的腮肉。
“好,那我们便一同去京城。”
......
宋辛来容庄时声势浩大,走时,也一样。
王婆子沾了光,也能去京城,还不用再当下人,得了处新宅子,高兴得容光焕发。
逢人就眉飞色舞夸个不停,阿芙这孩子养着可真有出息。
宋老爷和宋夫人对宋辛的阔绰也没说什么。
宋辛愿意跟着他们回去,就已经很令他们高兴,至于这些丫鬟婆子想如何安置如何赏赐,都由他说了算。
反正银钱多得很。
沈雅没有和他们一块走,她带着小安安,打算回她的家乡去住。
阿芙最不喜欢分离,泪眼婆娑地拉着她,说好一定多通往来的书信。
他们启程时,正好遇上郑松也回京。
戚嘉南跟在他身后,两人的脸色都不大好。
宋老爷认识郑松,也知他连中三元,是个极有才华的状元郎。
可郑松已经受了大皇子招揽,而他向来在朝中保持中立,就只是寒暄两句,并未约他一同返程,免得让人以为他宋家也成了大皇子那边的。
......
一路到京城,顺畅无比。
宋辛的身子好了许多,也不像上回来京城时,那般折腾痛苦,还能和阿芙一块挑起帘子看风景,心情好了许多。
这是阿芙头一回来宋府。
站在门前,就被那富贵大气的景象给晃了眼。
不过她也是读了书的,虽然惊讶,却没有太过失态。
宋辛的祖父祖母都在正厅里等着他们归来。
宋辛的祖父头发已花白,面容有些严肃,瞧见多年未见的亲孙子,也并未挤出一丝笑容。
反而是板着脸,冷着声道了一句,“你回来了。”
和宋老爷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古板,威严,沉默。
但宋辛的祖母却很是慈祥和蔼,从见到他起,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眼角几道细纹是岁月的痕迹。
但岁月也让她身上那股养尊处优的气质越发沉淀。
她笑吟吟的,说话也像和风细雨,“许久未见辛儿,倒是长高了许多,瞧着身子骨也硬朗了,祖母甚是欢喜,只是你离家这么些年,苦着你了。”
说着,她眼眶有些泛红,里头盛满了对宋辛的心疼和思念。
“你弟弟也想你,听说你要回来,连觉都不肯睡了,一直在等你。”
“哥哥!”忽然从侧边跑出了一个扎着小辫儿的小胖墩,他仰着头,抱住宋辛的腿,有些怯怯但是又依赖地看着他,“祖父祖母不许我乱跑没规矩,可我实在是忍不住,太想哥哥了!”
宋辛的祖母是他祖父的续弦,后来生了一子。
其子命苦早逝,留下遗腹子,而其妻也在生孩子时难产而去。
就只剩下刚生下来就没了父母的这个可怜弟弟。
宋辛去容庄时,他才两岁。
刚会认人,最喜欢的就是宋辛。
也不嫌宋辛身上的药味,见着他就要抱抱,胖乎乎的,时常像一坨牛皮糖瘫在他床榻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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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宋辛看着眼前这小胖墩, 终于把他和两岁时那胖乎乎的团子联系到了一块。
这么几年不见,这小胖墩倒是越发胖了,想必是在宋府山珍海味胡吃海塞养出来的。
小胖墩有名字, 叫宋祥,因他生下来就没了父母, 所以希望他以后都能吉祥顺遂。
宋祥抱着宋辛的腿不肯撒手, 还是祖母上前来将他抱起,“你辛哥哥才回, 舟车劳顿, 莫要打扰他歇息了。”
宋祥重得很,祖母也只是抱了他片刻就抱不动了, 又把他放到地上。
宋祥又蹭蹭蹭跑过来抱着宋辛的腿, 仰头看他, 大眼睛眨啊眨, “嗯!那等哥哥歇息好了, 我再来找哥哥玩儿!”
“嗯,去吧。”宋辛摸了摸他的小辫儿,拍拍。
宋祥高兴得不得了, 又去找宋老爷和宋夫人撒娇, 问他们可带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回来。
宋辛站定, 和祖父祖母告退。
祖父一脸肃容地说:“你如今身子也好了, 是该奋进向上,想想以后如何撑起偌大一个宋府了。”
宋辛一怔, 幸好有祖母在一旁为他解围。
“辛儿才回来, 你怎的这么快就把担子往他身上压?他还小,是该多随心所欲做自个儿喜欢的事情,天塌下来还有你和正初顶着, 给他这般大的压力作甚?”
“你懂什么?”祖父冷着脸瞥了祖母一眼,又看向站得笔直的宋辛,“你身为宋家儿郎,从前身子弱我便不说什么,但如今,你也该有宋家儿郎的样子。回府后,你莫要再像在容庄那般惫懒,好好读书,早些考个功名回来,总之我是不会为你去讨个荫官,让京中其他人看我们宋家的笑话。”
“......是。”宋辛不想一回来就和祖父顶嘴,闹得大家都不愉快。
祖父向来铁面,要求甚高,他曾听他父亲讲小时候的事情就已经知晓一二。
宋正初和楚甄又陪着说了会子话,大家终于都散了。
宋府偌大,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虽没有容庄那般占地广袤,但更加华丽大气。
宋辛住的小院自他离开后,就一直为他留着,日日让人打扫,摆设却被动过,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