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王此举,实为防患于未然,他统帅的东北驻军常年和金国为战,有一种古怪的平衡,知道金国一直有问鼎中原的野心,对锦州和山海关从来虎视眈眈。
而今东北遭遇雪灾,锦州、山海关聚集的流民更不必提,内里多混有金国人员,他担心金国趁机生乱,到时候第一个问责到他这个监国的皇子,关了城门也好保证文武群臣和皇宫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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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八方准备,可惜面对百年一遇的机会,该来的还是来了。
腊月初一的上午,朔风吹雪,整个京城裹挟在一片狼哭鬼嚎似的大风中。
混在流民里的数千金国死士,突然一起发难,拿出秘密准备好的钢刀四处烧杀抢掠,遇人便砍。
金人筹谋已久,先是放火烧了京城的军备库,点燃的黑硫药爆炸声震动天宇,不知情的百姓还以为是雪灾和敌阵一起来了。
还没反应过来,金人竟然冲进了大楚的讲学堂,趁着讲学堂内几百名大楚文武储备的年轻将领正在上课,没有防备,顷刻间砍杀了一半多,枉死者血流成河。
讲学堂内是大楚年轻子弟文武讲修之所,能在此上课者文官至少已中举人,甚至还有进士,武官也以登科,汇聚的是大楚的精英和未来。
金人此举阴狠歹毒,恨不得一举让大楚亡国灭种,使大楚几十年内,人才少了一半多,其中不乏大家之子,一时间朝野震动哀声震天,御林军和北大营火速开始平叛。
数千金国死士虽然是死士,可估计认为自己还没到死得其所的时候,也没有大义凌然的慷慨自首赴死,当即抛下屠刀,立地成佛,又混入了流民之中难以分辨。
人才断梁是社稷之祸,于国于家全不是小事。景阳帝雷霆震怒,大骂毓王守卫不利,责令他马上查出京中金国的细作,并将包藏了隐患的流民撵出城外。
仓廪实才遵守教化礼节、遵守王法,而天寒地冻、无家可归之时,流民被饥寒交迫逼出了兽性,最怕见血,反正横竖是一死,还不如当一个饱死鬼,此时京城内乱成一团,四处俱在杀伤抢劫为非作乱,也分不清谁是金军奸细,谁是真正的难民。
景阳帝已经下令罢朝,文武百官俱为保证安全闭门不出,大街上除了巡逻的士兵和百姓,商家也已经关门闭户,一派萧杀寥落的情境。
裴星元担心塘沽、承德等地的流民再发生类似事情,暂时协领北大营分兵巡逻,一边赈灾一边分流;御林军和北大营看守任务太重,一时间兵力不足,捉襟见肘。
只有东北驻军距离京城最近,毓王本欲调集一部分东北驻军回援京师,解难民之祸,但又担心金国极有可能趁机生事,在边境挑起战乱,连夜奏请了景阳帝需要调兵支援。
遵从大帅的军令,宇文庭刚带着一千亲兵两千骑兵,一共三千人风雪兼程的到达太原和凌安之回合,朝廷要求中原军支援京师的命令就已经同时摆在了桌面上。
太原驻地平时称为中原军,顾名思义,由于地理位置在中原腹地,去往哪里都方便些,此时宇文庭和凌安之商议,留守两万人继续镇守中原,其余三万精兵由宇文庭带走前往京师剿灭流民中的奸细。
宇文庭心思细腻,为人沉稳,他最近看四方军报,总觉得祸端不只是煽动流民这么简单,问凌安之道:
“大帅,百姓不是菩萨,本身就最喜欢占小便宜,如今情况特殊,更是为了一把谷子就能玩命,京城流民已经见血,现在犹如冻饿交困的野兽,极易受人煽动蛊惑,我此行去,对首恶者下重手倒是最快,可是要防止越杀群情越激愤。”
凌安之杀人如麻,可杀的全是敌人,他看了一眼军报:
“黎民百姓懂什么大事大非?现在百官和精英被杀,被杀者位高权重,他们就高兴,估计还想沾点人血馒头饱饱肚肠;别有用心的人天天混迹在他们中间,煽动他们闹事,他们认为是自己人,一旦被杀还拿不出充分的理由来,群情激愤是必然的。”
他顿了一下,想到今年春天许康轶在文都城凌河王府的时候,他和许康轶的夜谈:
“可是,宇文将军,我和四殿下许康轶聊过这个事,问过他就算是为民考虑甚多,可也顶多是得一点民心,咱们全明白,民心是一夜情,今天吃上了肉可能感激你,尊称你一声菩萨,可明天天灾没饭吃了,撂下饭碗照样骂你。”
“这些道理许康轶懂的很,他当时的答复是,身在帝王家,享受了至高的身份和无限的荣耀,也要尽常人不能尽的义务,承受常人不能承受的委屈。”
“翼王殿下说,大楚的子民要求并不高,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就行了。要是真的流连失所、易子而食的话,那先要问的,当然是谁把他们逼到这个份上的?就算不是皇家所作所为,那是不是也是统治者无能导致的?”
凌安之左手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打了两个响指:“现在流民涉及到的问题,是生死攸关,生死关头最易改变形势,兵法上讲究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说的就是这股子狠劲;困兽尚且斗争,何况是人呢?我们也要理解这些可能过不去冬天的难民。”
宇文庭听完自家大帅一番话,捧起茶盏笑了:“大帅和翼王高论,我也是这个意思,平定京城之乱,又要快,又不能滥杀无辜,估计其中便要取巧,有什么办法能快点甄别呢?”
凌安之拿下宇文庭的茶杯,拉起宇文庭的右手虎口反复摩挲,弄得宇文庭一身鸡皮旮沓,以为凌安之手欠的毛病又犯了:“大帅,你摸我手干吗?我还没娶亲呢,少占我便宜。”
凌安之脸贴近了他邪性一笑:“我还是觉得女子双手滑腻好摸些,你这武将常年拉弓射箭、舞刀弄枪,虎口的茧子…”他揪起茧子使劲的捏了捏,说话慢悠悠的:“比你的皮还厚,摸着没感觉。”
宇文庭稍微一愣,之后恍然大悟的哈哈大笑:“真有你的,这只要是埋伏下能作乱的金人,估计这个虎口和手指上长茧子的特征全跑不掉,和整日里农耕砍柴的截然不同,我到了京城,就用这个法子初步区分他们。”
凌安之又恢复了大帅的威仪:“难民还是以安置为主,且天子脚下,毓王狠绝,你一定要凡事书面禀告,留下行事的依据,切忌不要擅作主张。裴星元也在京师附近,为人还不错,你可以多问问他军中的事。”
宇文庭点点头:“这次流民行动过于统一,金国内奸也似训练有素,我担心可能是金国要有大动作,大帅,你帮我想想,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凌安之眼中寒光一闪,东北驻军是毓王多年的辖区,安西和北疆俱是连年大捷,如果毓王压不住东北的金国,那可是个丢人的事:“宇文将军,估计你也猜到了,这次金国是一次极有诚意的试探,所以京城能不能压得住混乱的形势,直接决定后边是否开战。”
“我明日赶回安西,你明日开始准备带军入京,太原军整编训练才半年,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你利用此机会磨合一下,虽然流民没什么战斗力,你凡事也要小心。”
两个人正说着,一个传令兵敲门后踩着一脚雪进来了,迈得步子太大还打了一个趔趄:“报大帅,宇文将军,一位姓花的公子在军营外称有要事求见,长的那可真是…精神,太罕见了,说一报他的名字大帅便知,我看他好像真有事,就来和大帅禀告一声。”
花折顶风冒雪,身边只跟着代雪渊一个人,带着一股寒气走近了小议事厅,宇文庭看他好似有话要说,和他拱拱手笑笑打了个招呼,之后转身出去整理三军出发的物资去了。
屋内温度高一些,花折眼睫头发上的大雪开始化水,整个人显得笼罩在水汽里,他和凌安之对看了一眼,声音又小又慢:“我…想跟着宇文将军一起回京城,翼王殿下…身体不太好,应该是还需要我的,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要把大夫当好。”
凌安之看着这个痴情怪种,觉得他的小魔鱼儿预测的还真挺对的,忍不住手欠的拍了拍花折的后背,点了点头。
——日前回到甘州之后,花折一头扎进了试药所,直接就住在了医室里,这一晚刚刚打完了三更天,依旧在调试药方,却看到余情身着朴素的衣衫进来了。
见余情头发还湿着披散在脑后,他擦了擦手招呼余情坐下,用眼神问她什么事。
余情犹犹豫豫欲言又止:“花折,刚刚收到小哥哥的一封信。”
花折刚端起茶壶的手顿了一下:“写给谁的?”
余情手背蹭了蹭脸颊:“写给我的,给你看看?”
花折心下闪念,淡笑道:“写给你的,我看不合适。”
余情经常会给许康轶写信,聊一些闲事,可许康轶为人严肃话从来不多,在信中也是如此,除非有正事,极少给余情写信聊天。
余情像是没听到花折说什么,把信展开,简单的给他看了一眼。
今天这封信也是极度简约,只有词不达意的寥寥数语:“王府里的梅花开了,尤以绿梅为最;京城有些乱,你无事不要进京;我一切都好。”
最后可能是想了一想,笔记浓了一些,明显是蘸了墨,不知所云的加了一句:“小金斑点狗也很好。”
余情一看,心下发酸,绿梅是花折去年在北疆的时候,为了趁机赚点钱移植回京城的,她也常年养花,以为今年可能开不了,没想到真的开了;又提到了小狗,这封信话里话外明显是在问她,花折是到哪里去了?
她了解许康轶,不是真的思念花折,不会这么三纸无驴的憋出一封信来,觉得他字里行间非常可怜,只是想遥远的知道花折一点消息。
第141章 黎明之光
花折没说什么, 陪余情喝了一盏茶就把她打发走了:“情儿,女孩子熬夜不好,你本来体质就弱些,太忙的时候没办法, 条件允许的时候能早些休息还是要早点休息。”
余情回了房,花折一眼就看出这信字里行间说的全是反话, 看来许康轶过的不太好, 这些天被强行压下去的挂牵全被这封信勾了起来,开始理一理思绪。
他这些天一直问自己,人生在世,什么最可怕?
死亡算一个, 不过比死亡更可怕的, 应该是等死,许康轶的病症, 身边除了他连个知道的人都没有, 他离开了,是留许康轶一个人孤单的等死吗?纵使毕生寡言孤寂的许康轶不说, 难道夜深人静自己胡思乱想的时候不怕吗?
如果许康轶无病无灾,他估计那天不会心神震荡的跨出那一步。
纵使跨出去了,以现在这个情形,他也不至于机关算尽的去纠缠那个人, 当然是当断则断,情天恨海、太虚幻境般美好又如何?那人心中没有往那个方面想过你,他找个墙哐当一撞, 多读点《庄子》、《清心咒》清清心,管不住心往哪跑,难道还管不住身体别往人家身边凑合?
可那个病包重疾缠身,平生不会为自己打算,累了疼了也全咽到肚子里去,眼睛又瞎又步步谨慎,可能病情加重了也不会说。还觉得自己是将死之人不愿意再拖累他,可能内疚亏心也不会主动再厚着脸皮来找他,到时候谁来照顾他?他负气离开,岂不是让他更危在旦夕?
许康轶像一截蜡烛,幽幽暗暗终于燃得剩下了最后一滴心泪,生命之火就快熄灭了,如果他在,应该可以燃的慢一点,再慢一点,无论如何,许康轶应该是需要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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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近百年来一向歌舞升平,绝少兵荒马乱,突然横遭大难,完全没有准备。
当日不仅讲学堂多人遇害;朝廷重臣全猝不及防,有在岗或者上朝者,也有被砍死的,空出了不少空缺;毓王连受父皇责骂,将精力全放在了甄别奸细、压制变民上,把放在许康轶身上的精力终于分出去了一些。
许康轶时间有限机会难得,这些天也没闲着,正好将各地的新贵趁机不动声色的安插进京中一些。
今日安排完一些事夜已经深了,他身手了得武艺精湛,倒是不怕变民危险,带着元捷、相昀、陈恒月和陈罪月才顶着寒风回到府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旧疾复发,觉得今年冬季尤为寒冷,回来的时候已经觉得骨头缝都在冒凉风。
他烤着壁炉,好似一个时辰也没暖和过来,现在伺候在身边的换成了两个十七八岁的侍女,也算细心,伺候他喝了热水热粥,用炭火盆将屋子烤的更热把药碗放下就退了出去。
许康轶头痛欲裂,眼睛也在冒着凉风,好像把他整个人已经扯成了两半那么难受,一半想睡觉,一半想撞墙,他打算早点喝了药休息,端起药碗大口喝了一口,直接就吐了出来。
药可能刚熬好就端了来,温度太热。花折在身边的时候周到细致,许康轶早就习惯了温度正好的汤汤水水,总是忘了药温度的事。
白天里太忙,晚上夜里安静了,小金斑点狗近日经常整天整天的独守空房,此刻终于看到了主人,随他进了卧室呜呜汪汪,他不由自主的弯腰抱起金斑点,终于有了时间,记忆潮水一样的涌上来,开始默默的想花折。
余情会把花折带到哪去呢?应该是太原,可再下一步去哪里就不得而知了,他会回国吗?
如果花折回国,可能他有生之年,便不会再见了。
再见他这个病入膏肓的人也没有意义,徒增烦恼和受拖累,所以走还是对的。
花折在他身边的时候,担心他晚上视力不好胡思乱想,无数次的带他寻着由头看晚上的月亮。
贺兰山月、北疆涌月、京城血月、安西夜月和太原晓月,全那么指指点点的为他描绘过。虽然俱是一个月亮,却在花折的口中风情万种,有时配着琴声萧声悠悠扬扬,让他浮想联翩。
他站起身来,心里空荡荡的,扯下水晶镜透过窗棂花模糊的看了半晌银河星海中的姣姣明月。
——别后唯所思,天涯共月明。
他许是太累了,躺在床上想等着药凉了再喝,一不小心却合衣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有人进来了,带着点寒冬夜里的冷气,那人走路完全没有声音,用手遥探了探药碗的温度,已经凉透了,将药碗放在了壁炉边煨着,之后搓热了手——
其实手多少还有些凉,轻轻按着他的头部太阳穴,他觉得一股暖流从头顶浸入,这些天疼的要裂开的头舒服多了。
接着一条长臂搂住他的肩膀把他扶起来,手特别稳,和这近一个月身边服侍的侍女不同,一碗药贴在嘴角,不用他睁眼,温度正好的就灌了下去。
许康轶以为自己是恍恍惚惚的在做梦,还做了以前被照顾的妥妥帖帖、每日里如沐春风时候的美梦,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是半昏迷了,模模糊糊的问了一句:“铭卓,是你吗?”
花折跟着宇文庭的中原军下午叫开了城门,宇文庭和裴星元以及其他御林军统领碰了个头,半夜刚刚得空就把他送进了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