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安之说话声音不大,好像一阵风就能把话吹随了,他拉着余情的袖子,说话内容也好似风马牛不相及,语速较平时慢很多:“我父亲比我娘大二十四岁,她和我父亲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怀我两三个月了,能让我娘那样的大家闺秀未婚先孕的,估计我亲生父亲也甚得我娘心意。”
余情眨着泪眼,吸溜着翘挺的小鼻子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凌安之声音飘渺中带着坚决:“多年后我猜测,最开始我娘虚与委蛇忍辱负重,可能也就是想把我蒙混过关的生下来,可是后来,也许是因为老王爷怕我娘伤心寻短见容下了我这个野种,她从心底感激接受了我父亲,就又有了凌忱。”
“我小的时候不知道轻重,问过我娘,你当时和老家伙在一起,不是愿意的,为什么现在对老家伙还那么关心体贴呢?”
“我娘沉思良久,告诉我,她的命运如此,缘分有正缘也有孽缘,我亲生父亲是她的孽缘,所以留了一个孽根;而老王爷是她的正缘,老王爷对她,如兄如父;她和老王爷,同心同德。”
看着眼泪瞬间充盈了余情点漆一样的双眼,凌安之笑笑,狠狠心继续说下去:
“情儿,活人比死人强多了,如日中天的裴星元对你对翼王对你家族,全比我这个穷途末路的西北狼强太多了;我活了二十多年,知道世间最难的,不是争取,而是接受,这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只要你接受了他,一辈子无忧无怖常相欢,乖,以后别来见我这个丧门星的三哥了。”
“情儿,三哥能和你在一起快两年,很知足,有你这一条小鱼儿在,觉得大漠烽烟具有颜色,我现在就是希望你,以后全好好的,你好我就放心了。”
余情咬着满口银牙:“没有你,我怎么能好?!”
凌安之冲她一笑,继续往下说;“你还要为你家族和小哥哥想一想,全要退,退才能保全,保全了等风头过去才有机会东山再起,至于具体怎么做,你们全是明白人,我就不多言了。”
余情像个小豹子似的盯着他看:“余家舍弃一些,自然能保全,不过舍去的不会是我的三哥,你也要想想自己怎么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他凌安之只要退一步,自有安西军高级将士连坐入罪,凌安之嘴角一勾,自我解嘲的笑了:“我的命运,已经写在了古往今来的史册上,达人知命,情儿,乖,听三哥一句话,你好我便心安。”
余情知道凌安之的为人,说出来的话全已经千回百转,说的全是想明白了的事,凌安之纵使是强大到虚幻的三头六臂,可终为臣子,斑斑史册俱是将军们的无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生死关头,所有人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她要是再放手了,谁会愿意再拉他一把呢?
利斧悬在头上,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时辰也耽搁不得,余情确实是要准备走了,留在这里浪费时间,毫无意义,她握住凌安之的双手,双眸含泪:“三哥,你在情儿心中价值万万金,到什么时候你都要记得,我永不负你!”
凌安之站在窗前,窗户没关严,透过一丝缝隙看余情落寞悲伤的出了军营,单薄瑟缩的瘦背影,耷拉着的小脑袋,偶尔还伸手抹眼睛,西北太冷,余情一张粉嫩的小脸肯定冻红了。
他面无表情,双眸水汽氤氲看着她走远,情儿,你出了这个院子,三哥以后就没有牵挂了,也再不能连累谁了,再回头让三哥看你一眼吧,就一眼。
余情心有所感,不过强忍着没有回头,她咬着牙,纵使风云变幻步步杀机她小黄鱼儿初心亦不变——我要的是余生安,逸长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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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前示软,背后咬人一向是许康轶的强项。
许康轶、花折和余情细细研究,此时已经无暇悲伤,也无暇顾及余家生意,生意上自有父亲辈操心,他们只研究自救和救人。
第180章 穷极生变
山雨欲来风满楼, 景阳帝的生命火苗随着丹药的越吃越多,终于要重疾难愈了。
他一向将中庸之道、一辈子讲究平衡当成为君的手段,可惜在雄才大略、当机立断上全差点意思,未参透中庸的真谛是追求中庸着进步, 而不是中庸着衰落,景阳帝和大楚一样, 终也抵不过大命, 散发着阵阵腐朽的气息。
临死之前,对于太子许康乾以后可能面临的阻碍,总要用最后的力气扫一扫。帝王嘛,可用的是棋子, 不可用的, 便是弃子了。
裴星元青云直上,已经来到了太原接手了中原军, 坊间传闻将娶余情——余情如果嫁给了毓王的心腹, 对于许康轶来说,面子上打脸, 里子上失去了万贯家财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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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安之身体这次恢复的缓慢,但也渐渐变好,他倒是心态不错,随随便便过了个年, 每日里在安西游花逛景似的重点整顿防御,将防御严整到铁桶也似,严实到新将带着新兵也能守一阵子的程度。
还回了文都城三次, 专门给凌霄修墓室。他思索再三,觉得第一老凌家的祖坟可能埋的不好,风水太差,所以连年死人;第二有的事还是要早做打算,就当是再连累了凌霄一回。
他亲自四处转悠,找了个山清水秀,他和凌霄小时候经常去淘气的地方,修了一个外看简陋,内有玄机的陵寝。
在文都城晚上也从不休息,天气寒冷,凌霄尚未下葬,停灵在凌安之住的院子里,凌安之晚上也不管外边天寒地冻,地上铺个凌霄的披风,不允许别人打扰,坐在棺椁外边一夜一夜的守灵,有时候背靠着棺椁像活着时候一样和凌霄聊天喝酒说话。
周青伦是他的亲兵队长,觉得大帅精神可能有些不对,悄悄的问凌合燕道:“合燕将军,大帅是不是受了刺激太大,脑子出问题了?这能哭几声也好啊。”
凌合燕是他堂姐,三次回文都全陪着来了,远远站着默默落泪:“青伦,小猴子是不敢接受现实,自己骗自己凌霄还活着呢。”
余情此时在太原,正看着桌子上的刚接到的凌安之从安西邮寄过来的一个盒子发呆,盒子里有四样东西:布两米,蚕蛹数个,牧草几绺,风干了的羊心脏一个——
这是对余情前半个月给邮寄物品的回应。
余情前一阵子和花折商议后,不敢自己离开太原,派遣胡梦生偷偷的去了文都城,给凌安之送了文书一摞,盒子装着物品四样。文书是夏吾国的通关文书和接收诏书,盒子里四样东西:筷子一双,梨子四个,生姜几块,玉石一块。
她让凌安之“快”“离”“疆”“域”,凌安之就给她来了一个“不”“用”“操”“心”。
——凌安之不走也在她意料之中,统帅如果遁逃了,自然有下属抵罪,到时候安西军的宇文庭等人全要收到牵连,来一个一网打尽也未可知。
她心急如焚,直接偷偷又去找了许康轶和花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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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之上,景阳帝也给边疆拥兵自重的凌安之定了调——谋逆。
李勉思三榜进士出身,是本朝的实干派,手持朝板跪在朝堂据理力争:“陛下,国之栋梁不可不彻查,定边总督有何反迹?”
方流芳瞥了他一眼,清了下嗓子接腔道:“凌安之是西北边帅,兄长凌川当年是朝廷大臣,边帅大臣勾结朝廷命官,当然是谋反;且常年征战,军火无数,明显超过朝廷供给,定是走私所得,走私军火,更是谋逆。”
李勉思在政治上已经是老狐狸,听出了声音中汹涌的杀机,额头上已经见了冷汗,不过为今之计也知道和不了稀泥,直接反问:“凌川和凌安之俱是朝廷亲封的命官,难道亲兄弟之间还不许说话不成?且凌川多年来并未给安西军谋私利。”
他顿了一下,再追问:“再者称凌安之走私军火证据何在?前年查了一个天翻地覆,不也是没找到证据吗?”
景阳帝病体日渐沉重,坐在朝堂上用手扶着额头显得有些摇摇欲坠,没有精神听李勉思争辩,一句话盖棺定论:“暂无反迹,但意在谋反。”
圣旨直接传下去,宣震国公自动入朝候审。
满朝万马齐喑的沉默,凌安之平定西域、征战北疆、援战京师;有大功于社稷,无财无产,无妻无子,满门忠烈,最后的罪名是“意在谋反”——
过河拆桥的意思不再掩饰,太子毓王对凌安之无恩,以后难以控制,景阳帝是在为即将登基的太子殿下扫清所有威胁。
毓王当然不会等到入京了再动手,又要审理又要秋后问斩,李勉思是大理寺卿明显的要为凌安之伸张正义,到时候麻烦死了,他毒蛇一样下了朝便去找裴星元,和裴星元商议,要在兰州郊外截杀自动入朝的凌安之。
裴星元两指捏了捏鼻尖,反问道:“震国公会不会不来?”
毓王一辈子在研究阴谋诡计,最会利用人心:“我父皇现在威望尚在,能够压住全境,如果现在震国公便敢不入朝,以后更不会自投罗网,不过嘛——”
毓王笑的牙关一闪,像是蝎子的尾针,“他会来的。”
他不来的话,自有安西军其他将士受死顶罪。
裴星元心下巨震,紧张的有些胃疼,面上还是不留声色的送走了毓王,待到夜深人静,冒着凛冽的寒风,一身黑衣千里快马的直接连夜出京来到太原,将消息亲口传给了许康轶。
之后一炷香的时间也不敢停,打了个旋便回到了京城,外人看起来,还以为裴星元去护国寺陪着姐姐们住了两三天。
得到消息后,许康轶凝眉深思还没来得及说话,花折已经骤然站起来了:“康轶,凌安之太过重要,无论如何,我们也要保住此人!”
许康轶倒是很少见花折这么激动,眼睛睁大了一些:“为何太过重要?”
新了鲜了,就没见花折说过谁重要。
花折发觉自己反应太大,暗吸一口气让自己稳了下来:“与私我们相识多年,与公天下以后大楚还会有战,有此人的话保社稷万民安稳。”
——得凌安之者得天下,泽王翼王当称霸,泽王没了,以后就剩下翼王了。
许康轶、花折、余情不眠不休商量了一夜,最后决定步步为营:
第一步元捷秘密前往安西军中,将圣旨提前告知,策应凌安之先去夏吾。
如若不行便是第二步,由相昀和陈罪月在天南截住凌安之,带他去北疆,反正北疆天高皇帝远,是翼王的天下了。
实在不行到了兰州,裴星元看能否变相送他进京,到了李勉思那里,还是有办法的。
可毓王为了登基,势在必得,最怕别人从中捣鬼,他直接带着裴星元和三百突厥高手坐等兰州,务必在兰州郊外行事完毕。
余情心急如焚,她知道凌安之不会外逃,安西军如果主帅外逃,镇守的将领必将受到波及。
许康轶如果求情说话只会起反作用;老凌河王致仕多年;大学士凌川已死;安西军算是朝中无根,已经是小孩没娘,如果再少了顶罪的,手下的将领们下场可想而知。
纵使是翼王和花折,也有些束手无策。
余情抱着凌安之的大氅想了一夜,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她越想越可行,直接一跃而起,偷偷去找花折和翼王,让他们帮忙筹划安排。
许康轶提着笔正在写字,侧着头认真的听余情说完了想法,蘸的墨落在纸上也未察觉:“毓王控制欲强,日前已经流露出让余家和我在天下人面前划清界限之意,使些巧计,倒是可以,不过裴星元会同意吗?”
一个如日中天的权臣,受一个失势皇子的嘱托,去救一个骤然跌落的震国公,裴星元和凌安之还算是情敌,总不能二夫共守一妻,客观上说凌安之上了西天还算是给了裴星元一些机会。裴星元通风报信尽量救援已经是仁至义尽,再要求帮忙瞒天过海,任谁一看,也不符合利益取舍的关系。
余情神色惨然:“除了他,也不会有别人了,我去试试。”
裴星元已经准备离京,与毓王前往兰州,却不想晚上刚刚回到家中,在家中雅致温暖的卧房,直接看到了余情。
不用说了,余情肯定是为了凌安之来的。
果然,听余情说完,裴星元叹了口气,反复的转手上扳指:“余情,你的心情我理解,但第一,你如何能让毓王同意你来掺和?第二,在毓王眼皮子底下捣乱,风险太大,我自认没那个本事。”
裴家的卧室银炭烧的很旺,怕室内空气太干满室的绿植也是生机盎然,可余情却觉得小凉风嗖嗖的往骨头缝里钻。
山穷水尽莫过于此。
余情别无良策,缓缓跪下,含泪祁求:“裴将军,此事除了你,无人可以帮我,你不也是说过愿意为江山保卫栋梁吗?毓王本意就是让我和许康轶断绝关系,和他的人一起并肩出现表一下忠心,求将军帮我漫天过海,让凌安之假死遁逃。”
保别人的前提全是自保,裴星元在自保上早已经炉火纯青。
裴星元第一次居高临下的看余情,心中也不好受,他伸手拉她:“地上凉,你快起来,余情,我帮不了你。”
余情知道这是凌安之最后一丝机会了,她根本不敢起来:
“裴将军,其实此事确实风险很大,可操作起来…却没有那么难,你只要和我一起在固定的地点行事;如果你也参战,毓王不会再放万箭齐发;之后趁着神机营放炮的时候,我会安排好人偷梁换柱;你只要安插心腹检验此人已死,再退出战场就行了。”
余情肩膀单薄,连日操劳憔悴异常,看起来相当可怜。
裴星元看余情耍赖不起来,干脆坐在了椅子上,声音和缓,但是语气坚定:
“你说的轻松,我是可以亲自出手,防止直接万箭齐发、枪炮齐鸣。但凌安之武艺高强、久经沙场,怎么可能会在固定的地点束手待毙?而且毓王做事果决,杀人后定会冷箭放炮招呼,还会再确认一番,怎会那么容易偷梁换柱?”
余情深谙凌安之为人,心中悲戚的想到他往日的信任浪漫:“这就是我要和你一起出现在现场的原因,如果我去,他会以为我是受毓王胁迫,会在那里束手就擒的。”
凌霄已去,虽然余情说是要婚配给裴星元,可凌安之心中也知道是迫于形势,多少还有些念想,可一旦余情为了自保和翼王,能拿起屠刀的话,凌安之自会给他们行个方便。
裴星元看着这对苦命鸳鸯中落单的余情,有些无言以对:“我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