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安之往手上呵气:“那你就说说社稷军军粮的事, 说不明白就想想怎么才能逃了军法。”
余情正拿着笔比比划划的给凌安之算账, 却看到走路没什么声音的许康轶进来了。
许康轶一边看着这两天郑州的军报一边照看着花折,看他喝了药躺下就睡得昏天黑地,已然睡的额头上冒汗,应该没什么事了。
他刚刚看完了军情军报, 想和凌安之商量一下, 进凌安之的院子也未用通报,一转过屏风就看到了两个脑袋亲密的凑在一起研究军粮的事。
他视线在凌安之脸上游移了一下, 屋中就三个人, 他也很放松,嘴黑道:“果然是安西军不世出的牲口, 淋了一夜的冷雨反倒治好了眼睛上的红血丝。”
一看是男人有话要说,余情调皮的冲小哥哥挤眼伸了一下舌头,抓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出去了。
许康轶虽然不知道凌安之刚才差点被馋死,可看他们那眉来眼去的样子, 也没单纯到相信他们只是在一起用早餐,眉梢一挑:“我来的不是时候?”
谨慎已成习惯,凌安之先是弯腰行礼谢罪:“昨夜冒犯了王爷, 请恕罪。”
许康轶一伸手就把他扯起来:“我是来赔罪的,哪里用凌兄谢罪?以后万不可如此多礼,对了,郑州战事,凌兄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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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社稷军和中原军隔着金水河周旋了多日,大大小小打了十余仗,终于越咬越死,社稷军的骑兵铁骑把中原军的主力渐渐缠斗了出来。
凌安之有时候打仗依据直觉,前一阵子太原军的统帅刘福国步步为营、保存实力,最近这几天作战倒是突然勇猛了很多,精锐尽出。
他凌晨时分便在城墙上和许康轶、宇文庭商量分析:“宇文,我怎么觉得这种打法不是刘福国的的手段,倒像是换了主帅似的。”
宇文庭经年打仗,也有同感,每一名主帅和将军指挥战局全有自己的风格,比如他本人喜欢的战术是从来以多打少;而凌帅则虚虚实实,最擅长示形动敌,量敌用兵,一会分兵一会合兵,经常随心所欲的出奇旅。
刘福国几年前在京城合剿金匪,和他们并肩作战多次,本就是小心谨慎的作战风格,前些天也是一直在避免决战,可最近却风格勇猛,一扫颓势。
宇文庭也是有些疑虑,抱着肩膀说道:“难道是因为日前我们炸了他们城内的粮仓,粮草已尽,所以必将被迫和我们决战?”
仅太原军就近十万人,加上小城长治和焦作的守军,几座小城不大,却有十五万之众,一旦粮草断绝不可谓压力不大。
许康轶在军中混的久了,每日里仔细观察战局,听将军们分析局势,也有了自己的见解:“凌帅,你觉得像不像朝廷催战?”
他在黎明的曦光中指着正纵横驰骋越来越近的中原军:“你记得当年在北疆的时候吗?先帝连日催战,所以你也是每日里出城扰敌,想要缠住敌军主力,那个时候番俄大将是丹尼斯琴,你只能是先对付了丹尼斯琴才能决战?”
别说,还真有些像,西北社稷军的骑兵驻扎在郑州附近的一共有三万人,主要是安西骑兵;其余骑兵驻扎洛阳和潼关,基本上已经全虚虚实实的埋伏在了城下大营和附近了。
近日来连续大雨,大河小河全是爆满,之前看着离河百米的河堤也发挥了功能,阻拦住河道所过之处乌泱泱的大水。
郊外一片泥泞,许康乾本来就绝少休息,对他来说,生命在于折腾,工作就是休息,不顾自己手臂箭伤未愈,连累发烧到出口气都是热的,已然带着他的监军梁焱离开了太原到达了河南,同时到来的还有司徒林光。
中原军其实在朝中非常尴尬,在朝为官的人,全要讲究一个门庭延续、祖上清高;可他们有几年时间竟然是在西北侯凌安之的辖区和麾下,当年凌安之和凌霄短期内出重手治理了中原军,军官就从安西军空降了一千多名,这样一来,满朝全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他们。
——太原军绝大多数军官全是在凌安之手中升起来的,旧部见到老领导,还不得两眼泪汪汪啊?万一中原军开门揖盗,对凌帅举行一个欢迎仪式,还不是直接把西部江山让给了四瞎子?
尤其许康乾还那么多疑,表面上是直接派出了司徒林光和监军梁焱“督战”,自己都已经隐姓埋名,无数人保护着带兵到前线来了。
中原军也窝着火,必须得以实际证明自己的忠诚,率骑兵二万五千骑兵和近六万名步兵,直接缠着凌合燕和裴星元的骑兵逼近了西北社稷军的城外军营。首领刘福国亲自率领方阵,紧逼着社稷军列阵。
凌安之就怕他们不来,一直在等的也是太原军精锐尽出的时刻,否则据守城池之险,易守难攻,没有机会决战。他在城墙上咬着草棍,命宇文庭直接率领着精锐骑兵一万人出击刘福国。
当年安西军能够横扫天下,靠的便是重金打造的铁甲飞骑,这是百战之师,来往如风,神机营和骁骑营即能放冷箭,也能破敌军的马阵,凌安之这么多年,也只养得起、管得过来不到三万人。
而北疆骑兵多年来泽亲王花费无数,也一直是四万人的家底。
比较起来,中原军的骑兵的战斗力弱太多了,也仅是能勉力交手,不到半个时辰便已经败回了步军阵地。
刘福国已经和司徒林光达成了一致,太原军缠出了西北社稷军的主力之后,司徒林光率领已经聚拢的长治和焦作守军出伏兵接应。
六万步兵看来是专门为了西北社稷军的骑兵设计的,有重甲骑兵列阵,配有钩镰枪和陌刀,专治战马,刘福国率众殊死奋战,六万步兵基本全是太原子弟,跟着主将同仇敌忾,打的是异常顽固,将宇文庭的骑兵围在中间,不顾伤亡,开始近战。
凌安之和裴星元也已经各带一万骑兵出城作战,两军一直从中午苦战到了黄昏,往来冲杀,绞做了一团,难分胜负。西北军略占上风,但是刘福国依仗战车和人数多,西北铁骑始终没有取得决胜的优势。
彤云四合,夜幕渐渐降临,中原军的将领胖子蒋仲轩发现西北社稷军往来冲撞,越战越勇,战车步兵组成的方阵顶不住了,悄悄的对刘福国说道:“将军,咱们顶不住了,社稷军骑兵太猛,每人好几匹战马轮换着冲锋,要不咱们还是收兵吧。”
刘福国举刀向前拼杀:“仲轩,如果此时撤军直接西北军的骑兵就跟着冲进城了,放信号,让司徒林光援战我们。”
蒋仲轩持枪拨开几只暗箭:“将军,这打了一天也没见他出来援战我们,基本是不会出兵了,中原军虽然现在还在奋力拼杀,不过已经力有不逮,如果一个时辰还没有援军,咱们就撤吧。”
暮色四合,双方尽管还在鏖战,可是中原军已经基本快被反包围了,刘福国伸长脖子又等了半晌,蒋仲轩实在是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将军,再不走数万将士的命就难保了!”
刘福国也知道此时再战已经毫无意义,当即吹起了撤退的号角,三军打着旗语,担心社稷军骑兵随同入城,没有回到城中,而是数万人向金水河的北岸逃走。
林光和梁焱确实带着兵出了城,不过没有在战场上,而是在金水河的上游堤坝处;中间站着一身便装,目光深沉的许康乾。
见中原军已经撤退入了河沟,西北社稷军几万骑兵紧追其后——
许康乾在夜色中眯着双眼叹道:“凌安之多年来能够纵横驰骋,最大的一股攻城力量,只不过是重甲铁骑罢了,这次如果将三万骑兵一举歼灭,任他再大的本事,也别想再掀起什么波澜了。”
林光手拿马鞭极目远望:“太原军作战倒还勇猛,深出我的预料,只不过终究是凌安之的旧部,经此一役,也算是以身许国了。”
梁焱叹息,不过旋即笑了:“陛下英明,舍小取大,舍去不牢靠的太原军,如果能灭了凌安之的有生力量,平息叛乱指日可待矣。”
中原军训练有方,逃走的也是按照章法,有缓有急,社稷军骑兵当然不可能看着他们逃走,分为六路,追逐拦截,要趁机将太原军一网打尽。
凌安之对附近的地形了如指掌,他一边打马驰骋,一边迎风对周青伦说道:
“太原军八万五千人,刚才战死的可能有一万,剩下的七万多基本全被我们包了饺子,困在了河沟里,比社稷军人数还多一倍,否则此种地形宁可放虎归山也不能追击,敌军若是决水,此地顷刻一片汪洋,西北将士大多不会游泳,骑兵金贵,千万不能以身涉险。”
周青伦看似稳重,实则如同猛兽,见猎心喜,跟在大帅身边总打硬仗正对他的心思:“七万自己人还在沟里,如何决水?自古也没这么干的,大帅,刚才不是说相昀将军的后队已经出城了吗?真有水我就游一会泳等着他来捞我,哈哈哈。”
凌安之却没有说话双目如炬,死死的盯着北方,突然之间竟然面上是周青伦从未见过的大惊失色,再说话声音都变了:“传令下去,三军撤退,全员抓住战马,千万不要松手!”
周青伦看向北方,他还什么也看不到,不过却听到了像是千军万马奔腾的声音,他也陡然反应过来:“大帅,上游决水了!”
凌安之身边传令兵最多,三军将士喊出了一个声音:“上游决水,拼死也要抓住战马,千万不要松手!”
抓住战马的喊声一片响起,战马会游泳,不过西北社稷军的骑兵绝大多数不会游泳,金水河上游的滔天巨浪瞬间便已经轰然而下。
可怜三军将士,无论是已经精疲力竭的中原军,还是拼杀了一天的西北社稷军,十万余人睁着血红的双眼,刚刚听到上游决水的消息,便看见一丈多高的洪水浊浪排空,带着万钧神力呼啸席卷而来,几乎连恐惧和绝望都来不及体会,仅在一瞬间便被咆哮的洪水淹没了。
相昀带领步兵后队,本来是出来协同合围,收拾降兵的,却不想瞬间成了救援的主力,急切之间所有顺手能救人的东西,旗杆、长棍全都伸进了水里,奈何是杯水车薪。
许康轶和元捷、花折本来在营门外,指挥陈恒月等后队等着大捷之后处理战场并趁机杀入敌城,却瞬间看到了不远处滔天的水浪,元捷当即魂都被吓飞了:“王爷,好像是决水了?大帅的战术中有这一项吗?”
许康轶只隐约能看到一道白光似的城墙涌过,还没反应过来:“不分敌我的全部淹死,这是疯了吗?凌帅怎么可能如此作战?”
花折鞭指上游:“王爷,估计上游决水的人还在,怎么办?”
许康轶瞬间额头青筋暴起,凤目圆睁怒不可遏,气得咬牙切齿:“禽兽不如的东西!抓到决水的人之后千刀万剐!传我命令——”
“元捷,你马上带我的亲兵卫队去上游堤坝上,看能不能抓到决水的人。”
“得令。”元捷飞一样的打马走了。
“陈恒月,你马上携带一万步兵,多拿长杆,几人一组,沿途救援落水者。”
“得令。”陈恒月转瞬转身招呼手下们去了。
“陈罪月,你马上携带快马,去金水河弯水流放缓处,多砍树木,拦截落水者。”
“得令。”
“郝英,你开出战船,沿途救援。”
“得令。”郝英最近主要是倒腾船舶,这还是第一次军用,他刚转了个身,又跑回来了:“王爷,如果是太原军,还救吗?”
许康轶被气到面色潮红,呼吸急促:“主要救我军骑兵,不过不要见死不救,不影响救援我军的情况下就捞上来了,作为俘虏看押。”
余情本来在城中,一直拿着千里眼观看战局,看到滔天巨浪铺天盖地的砸下来,一时难以置信,这自伤一万,杀敌四千的战术简直是疯子所为。
她呆怔了一会,却瞬间反应过来凌安之也被砸在了水墙之下,不由得惊飞了三魂七魄,哎呀一声,当即扔下了千里眼,也顾不得带人了,飞马扬鞭的出城赶往金水河。
第232章 不容易
凌安之水性了得, 他被水墙卷起来之后,手疾眼快的一伸手拎住了周青伦的衣领,否则周青伦出身天南,身上重甲几十斤, 刚才一直在手舞足蹈的大喊别人要抓住战马,自己却根本没抓住。
他顺水势划水几下子就上了岸, 看到滔滔水面, 偶尔露出几个身影也是被巨浪卷着瞬间没了踪迹,不由得心神动荡,五内如焚。
他了解水流水势,知道即便是会游泳的人, 在这种惊涛骇浪之下被卷入了水底, 身着重甲太过沉重,而且水温这么低, 除非借助战马浮出水面, 极难生还。
等到余情找到他的时候,见他咬着牙浑身是水站在岸边, 面前是黄色翻滚着泡沫的波浪大河,看似正常的趁着大水冲势减缓,正在指挥三军将士打捞生还者。
水面上已经有无数砍落投掷其中的浮木,郝英命令战船上的兵士将长网、长木杆深入水底往来扫荡, 看是否能将水中的兵士打捞起来一部分,也有少数水性了得的士兵,直接卸了盔甲衣服, 敢跳下河救人的。
一幕人间惨剧在水面上演,水中有无数尸体浮起,穿的是各色军服,西北社稷军的精骑兵从来没有遇到过此种惨状,有的人抓住马匹的脖子,借着会游泳的战马浮出水面,还算是侥幸得以脱身。
但是一个没反应过来或者抓得不牢靠禁不住巨浪冲击的,一身铠甲足有三十几斤,被拖进水底如果不能及时卸甲就再难出来了。
有挣扎在水面的精骑兵有的人看到了凌安之,拼命喊道:“大帅救我!”
凌安之就算是铁打的心脏也受不了了,这些骑兵随着他南征北战,有一些旧人还是当年从宁夏招兵招来的,而今一时不慎,也不知道折损了多少。
落水的不只有安西军,更多的是太原军,是被大楚作为鱼饵放出来,属于被放弃了的角色,根本无人打捞救援,一些会水的太原军先上了岸,一边痛哭一边救援昔日兄弟——
水中和岸上的太原军看到了凌安之,忍不住喊出了几年前的称号:“大帅,侯爷救救我们。”
纵使许康轶看不清楚,也觉得浮尸遍地,惨不忍睹,数万年轻子弟,就这么命丧决堤之祸。他从来没这么恨过,切齿到门牙都要咬碎了,和花折怒道:“铭卓,把士兵如此不当人,竟然不分敌我的全部呛杀,把他比作蛇蝎,也是侮辱了蛇蝎了。”
花折以前在军中救过溺水之人,他掐着脉搏数着时间,一刻钟过去了,落水的人还没被打捞上来的,全是凶多吉少。
可是,刚才连宇文庭和裴星元也在河沟参战,应该是全被卷到水里去了,他知道两个人全不会游泳,安西飞骑已经难得,大将更是难求,而今汪洋滔滔,损失不可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