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花折一时在忧心忡忡的想什么没有说话,许康轶大概能猜到他的心思,两个人的想法应该是一样的:“最揪心的人是凌帅,不过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们去寻他吧。”
许康轶一向清楚凌安之虽然治军严谨,但是爱惜士兵,严管就是为了减少伤亡,三军统帅为了减少伤亡,经常带头冲锋攻坚。凌安之几次大病,全和心火有关系,担心他心疼难忍,再激出什么病症来,带着花折四处找他。
河岸边一片嚎啕大哭声,是社稷军和太原军集体的丧礼,被打捞上来的尸体横七竖八的摆在泥地里,正在演绎着一出地狱在人间: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后勤兵正在拼命按压被打捞上士兵的胸口,哭着喊着:“把水吐出来啊,醒醒啊。”
先上岸的骑兵盔甲已经卸了,也在找有一丝生还机会的士兵抢救,本来粗壮的嗓子喊的声音全变了调:“大哥,你在哪呢?我救完了这一个就去救你。”
“…”
花折也跳下了马背,开始指挥:“把他呼吸道里的淤泥树叶掏出来,对,将他腹部向下按压控水。”
“给他度一会气,他还有救,不要停!”
许康轶举目四望,果然,在一片泥泞狼藉的河边找到了凌安之,有余情陪在他身边,凌安之神情冷峻,面色苍白,身上不是水就是泥,狼狈不堪,目光狠狠的盯着水面,有些失神。
看到许康轶来了,凌安之无暇请罪,先问道:“裴星元和宇文庭找到了吗?”
许康轶缓缓摇头:“淹死的人太多了,还分辨不出来。”
凌安之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当即喊传令兵:“去找楚玉丰和凌合燕将军。”二人也是刚刚才到,在打捞落水者,听到大帅在找,马上把手头上的事情交给别人,跑步奔了过来。
凌安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最痛心疾首、内疚的人是他,不过最没有资格乱了方寸的人也是他,他若一乱,更是会军心浮动,兵败如山倒。
他定了定心神,压了压周身躁动不安的气血,告诫自己忘了骑兵的惨状,直接下命令道:“楚将军,合燕将军,今日太原军精锐尽出,城中防备空虚,我们作战的计划不能改变。”
“你二人点齐五万步兵,按照原来的计划速速攻打焦作和太原军沿河驻扎的小城,多带一些太原军被救起来的落水者,让他们届时在城下哭一哭,说一说朝廷是怎么放了滔天的洪水淹了他们中原军的。”
周青伦上岸后就展开了救援,这一会满脸全是泥的跑过来了,眼圈还是红的:“王爷,大帅,刚才宇文将军被舍命救起来了,可能是呛的肺水肿了,大口吐血,现在昏迷不醒,不过花折看了,说无性命之忧。”
凌安之几不可见的点点头:“裴星元呢?”
周青伦摇摇头:“还没有找到。”
余情站在一边,着急道:“他不会游泳,不过他遇事冷静,可能坚持的时间久些,派人继续去找。”
周青伦转身刚要跑,余情跺脚道:“算了,我和你一起去。小哥哥,三哥,你们两个人在一起罢,我也随着一起去打捞落水者。”
刘福国也被侥幸救起,当即开始组织太原军打捞伤兵,他是山西提督,这些兵士基本全是山西子弟,对他一向尊重信任,当日一直追随他力战到最后,却不想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及至天明,能救援的也差不多了,许康轶和凌安之等人回到军营中,开始听取统计的数字——
三军默哀,潸然泪下、嚎啕大哭者无数,因为惨绝人寰。
西北社稷军骑兵落水者三万人,因为社稷军俱为重甲,入水后极难卸甲;水势太大,瞬间冲击太强,重甲骑兵很多人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来不及抓住马匹,溺死人数一万五千余人。
宇文庭不会游泳,被身边亲兵拼死救起,溺水严重,至今未醒。
裴星元在攻打潼关时受过重伤,虽然好的差不多了,不过体力大大弱于平时,当时拼杀一日,有士兵亲眼看到他着重甲被卷入水底,可能凶多吉少。
凌安之从军带兵十余年,第一次吃到这么大的暗算,除了发号施令,剩下时间攥着拳头一直未发一言。
太原军昨日大战,被斩首一万余人,而落水溺毙者超过了三万人,其余人等被救起,伤者直接在营前救治,剩余者赤手空拳,被相昀带人暂时控制在军营前的空地上,有的人身上衣服一夜了还没干,全是两眼失神呆呆的发愣,全然不敢相信朝廷下了决堤泄洪的命令。
花折看凌安之脸色难看无比,唇色发紫,自然而然的一伸手抓住了凌安之的手腕,想给他问下脉,不过凌安之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如同杀神在世一般,吓的他又把手缩了回去。
正在此时,全身连泥带水的元捷带着许康轶的亲兵卫队回来了。
许康轶定睛一看,发现裴星元竟然和元捷在一起,不由得心下舒了一口气,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裴星元归顺数日,显示出来的军事才能已经是高于陈恒月了。
元捷上前禀报道:“王爷,我昨晚奉您的命令,去到了金水河的堤坝,路上谢天谢地正好看到了刚刚上岸的裴星元将军,就救下来了。”
“之后在堤坝上看到一队拿着铁锹黑硫药的人马千余人还逡巡着看热闹,看到我带着队伍到了才开始往回跑,夜色中我也看不清楚他们是谁,一时怒起,拼死抵抗者全杀了,抓了二十多人;可惜我对地形不熟悉,有一小队人马保护着一个人跑了;裴将军亲手抓了一个活的首领,王爷您亲自问问吧。”
花折在毓王府混了一阵子,他打眼一看,发现这人正是许康乾身边曾经的侍卫长梁焱,他当即咬着许康轶的耳朵:“康轶,这个人我不知道你是否有印象,是许康乾的侍卫长,叫做梁焱的,深得许康乾的信任。”
许康轶对见过的人全差不多能记住,也认识他:“梁建军,好久不见了。”
梁焱披头散发,回来的路上被气不愤的元捷拳打脚踢了一番,鼻子都歪了,满脸全是血,他本来一言不发的低着头,却听到了貌似熟悉古井之水一样的声音,忍不住抬头,之后冷笑着直呼其名:“许季?”
之后他再一看,竟然发现了站在许康轶身边的是前几天才在太原现形的花折,不禁有些懊恼:“许康轶你好大的胆子,日前果然是为了花折,你亲自去了太原,我和…一时不查,竟然让你抽冷子跑了。”
——否则直接擒贼擒王,还用什么兴师动众。
许康轶看着这个鼠辈,竟然还幻想着能治得住潜龙,冷声道:“梁焱,你前些年也只不过做点下九流的暗杀,却不想现在还长了本事,做起放水淹七军的勾当来了。”
梁焱知道今日难逃一死,屹立不跪,他当然不能说出是乾元皇帝许康乾亲自下的命令,而且刚才已经被左右护驾着跑了。
他刚被抓来的时候就注意到刘福国等人已经被俘,被看管在现场,倒打一耙的骂道:“许康轶,明明是你和凌安之急于求成,放水不分敌我的淹了战场上的双方军士,却为何诬陷给我?”
太原军的军官刘福国、蒋仲轩等人也在现场,只不过是当做俘虏被押着罢了,听到提到他们,不由得伸长脖子仔细听。
元捷一听,气的半死:“你这个鸟人,我去堤坝上抓人,你们炸开了堤坝用的铁锹黑硫药还没有收起来,竟然能反咬一口?”
梁焱圆睁着双眼信口雌黄:“小人,太原军是我们作战的嫡系部队,是镇守中原的王者之师,我们淹自己的主力作甚?你若不是为了决水,到堤坝上去作甚?”
许康轶对审理这种心口不一,胡言乱语的人早就已经驾轻就熟,阎罗王的外号不是白来的,他轻轻一拍座椅扶手,不再让元捷气的又要伸手打人:“元捷,把这厮的嘴捂住,把你抓到的其他人带上来。”
他没工夫听这些人胡说八道,将这些人一字排开,声音比初冬的寒风还要冷一些:“你们这些人,应该知道我是阎罗王许季,从第一个开始说,说真话的,元捷可以发给盘缠让你们回家;说假话或者说废话的,元捷手中的钢刀,直接割断你们的脖子。”
他随手一指头一个,声音波澜不兴:“你先说?”
被抓的三十多人面面相觑,头一个看了梁焱一眼,似有畏惧之意。
许康轶没工夫看他左右摇摆着墨迹,直接一挥手,元捷手起刀落,顺着这个人脖子一旋,顷刻间一颗人头落地,死尸栽倒。
看到血溅当场,第二个吓的魂不附体:“翼王千岁,我品级较低,只知道当晚司徒林光和将军梁焱带我们去堤坝上决水,随行的还有一位大官我们不认识,我是负责黑硫药的。”
“好,下一个。”
“翼王…翼王千岁,我当晚一直跟在梁焱、林光和那个大官的身边,他大官说太原军是凌安之原来的旧部,随时可以反水,用来诱杀西北社稷军的精骑兵,也算是报效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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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章 千钧重担
凌安之和花折交换了一个眼神, 全在眼中看到了问题:大官,能指挥梁焱和林光的大官能有谁呢?
“下一个。”
“翼王千岁,朝廷…一直对中原军不太信任,这次估计派来了监军也是这么回事…, 日前我参加了捉拿花折的行动,那日也看到了你…和刚才的裴什么将军。”
“…”
劈里啪啦和倒豆子一样, 不倒一炷香的功夫, 七嘴八舌的说完了。
刘福国和蒋仲轩等太原军突然悲惨的笑了。
如果说之前对是朝廷决堤放水还有怀疑和幻想的话,而今算是彻底的坐实了。
社稷军起兵以来,他们作战多次,当然知道朝廷并没有将太原军作为嫡系, 而是当做枪使罢了。
而西北社稷军的骑兵营, 却彻彻底底是凌安之的嫡系,当年凌安之和凌霄在太原整顿军务之时, 提到这只精骑兵爱护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在京作战时有一战伤亡超过了一百人,凌安之已经心疼到寝食难安。
——凌帅如果真想淹死他们, 昨晚也不用打捞上来太原军三万余人。
刘福国、蒋仲轩往四周看了看,却见四周本来麻木着面无表情的中原军已经有数人开始痛哭。
以忠诚热血照朝堂,朝堂回馈给他们的是阴谋诡计。
他们也是人啊,也是爹生娘养, 有老有小,个人的小命在朝堂上被当做蝼蚁,可对于他们个人和家人, 全是只此一次,独一无二,没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其中几个人站了起来,这几个人凌安之全认识,是曾经安西军的旧部,当时被他空降到中原军当军官的,涕泪横流道:“兄弟们,我们一腔热血报效朝廷,却不想就这么被当了诱饵,几万兄弟命丧水底,朝廷何其毒辣?我们前些年就叫过凌安之大帅,今日咱们就不改口了吧?”
“我两个弟弟全都没有找到,估计已经凶多吉少了,誓死不会再给狗朝廷卖命,改投明主他娘的。”
“…”
听着中原军军中的七嘴八舌,蒋仲轩本来就鄙视朝堂的做派,用他们打仗,对他们还不信任,怎么可能不败?
蒋仲轩几大步从俘虏堆里转出来,冲着凌安之大声喊道:“大帅,你还认识三年多前,喊你做老弟,让你帮我跑腿买酱牛肉的蒋仲轩吗?”
听他这么一说,凌安之略一迟疑,打量他几眼:“你瘦了能有一半。”
蒋仲轩当即面向凌安之和许康轶抱拳行礼:“凌帅,太原军本来就是你磨炼的,而且你昨晚带人,打捞众位兄弟上岸时,众人已经喊过您大帅,您当时可是答应了,军中无戏言,您不能反悔。”
凌安之和许康轶四目对视,还没有说话——
几万湿淋淋的中原军挤在一起,密密麻麻的已经在初冬清晨的寒风中纷纷跪倒,最后喊出了一个声音:“翼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楚玉丰和凌合燕排出来送信的骑兵还没等进城,就在军营前面看到了受降的局面,觉得有些天涯共此时,汇报道:
“王爷,大帅,昨晚楚玉丰和合燕将军到了太原军犄角之势的小城外,本来城中的太原军余部准备殊死抵抗,可是听说朝廷放水淹了主力之后,纷纷打开了城门,基本是兵不血刃,二位将军乘胜追击,已经前往收复焦作,先派末将回来通报一声。”
等吩咐下去安排了降兵和作战事宜,时间已经临近中午,宇文庭也已经醒了,喝了药要修养几日。
众人大多数一夜未眠,余情看凌安之面上唇上毫无血色,这一夜心一直吊着,终于得了空,吩咐中午把饭送进卧房中来,拉着他便进了内室开始卸甲更衣。
凌安之草草洗漱了一下,之后一言不发的将余情使了些力气狠狠的搂在了怀里。
余情摸他连心口窝也是冰凉,知道他难以接受精锐窝窝囊囊的溺毙在了水里的事实,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三哥,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这朝廷确实所做太为过分,今日他们害了西北社稷军的精锐,但是却失了军心和民心;只要你凌帅的大旗还在,安西飞骑就有重整旗鼓的一天。”
凌安之苦笑:“精锐折损过半,终是我统帅无能。朝廷失去了民心和军心,但是却可能赢得战争。”
余情不明就里,西北社稷军现在已经三十余万人,出潼关的时候不也是折损了两万多吗?也没见凌安之有太大的反应。
她正在冥思苦想,却听到了凌安之呛咳的声音,等她再抬头,发现他捂着口鼻,一口血已经呛了出来。
如果说什么是余情灵魂深处的恐惧,那就是凌安之生病,病程太快,花折这样的神医有时也是束手无策、措手不及,见此情形,余情觉得自己的心脏和身体不自觉的抖成了一团:“三哥,我…我去找花折。”
凌安之一把拉住了她,将手指竖在唇间做了一个禁声的姿势:“嘘,不许声张。”
看余情紧张这样,凌安之也觉得自己太不让人省心,突然有点怀念起自己那些二十左右岁的时光,貌似从小到大从未生病过,是人人羡慕的好体格,谁知道现在…
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昨晚就一直告诉自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成想…还是压不住心火,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