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里月照梅林,轻柔的月光撒在雪上,碎雪琼晶,空中的霰雪飞洒,着实是好景致,假山侧的河流已经冰封,小河边明显有两个人。
其中一个背对着他,身着白狐裘大氅,双手撑着坐在河边细细的栏杆上,这个人看这风流的身形就知道是花折。
另外一个周身宝蓝色,鼻梁上架着水晶镜面向着花折面带微笑地说话——竟然是从小到大他这个亲娘舅也没见到展颜过几次的许康轶?!
花折正在给许康轶描绘他送的毛笔:
“我这次回国,在长大的宫殿里住了两晚,这两支竹节笔杆,是我当年喜欢竹子的挺拔之美,可夏吾又不长竹子,就自己寻了满翠的美玉雕了一对,这次见还在笔筒中蒙尘,想到你经常写字,就又在三不管地带活抓两头狼,各自揪了尾巴尖的毛做成几对笔尖,拿来给你用罢。”
许康轶抬头望了望明月,对花折送的礼物点头称是:“这两支笔确实好极了,正好是一对,你用一只沾墨水,用来写大字;我用一只沾朱砂,用来批阅;什么时候笔磨秃了,什么时候你的字也写好了。”
花折被迫写了多年大字,早已经不以为意,觉得许康轶正经八百的样子特别诱惑,忍不住逗逗他:“这么说毛笔我不敢送给你了,这个毛笔的笔尖可一辈子也写不秃。”
许康轶拿起毛笔贴近了眼睛仔细的看了几眼:“你这么喜欢那片三不管地带?”
花折倒没多想:“嗯,我从小就在那里淘气,大楚不去管,夏吾管不着,躺在那片三不管地带长有人生缥缈、盈虚有数之感。”
可能当年在小南楼的记忆对花折来说太过委屈,所以他选择性地遗忘了,可那一晚花折说的每个字,多年来在许康轶的耳畔萦绕不去——
当年的花折挠着脖子对他说:康轶,还有一个事要拜托你,我觉得安西军和夏吾快接壤的那块三不管地带不错,过了今天,我还想去看看。
此事是许康轶的一块心病,他多年来经常性的愧疚后怕,也总觉得花折虽然好似遗忘了,可终究少些安全感。
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一时间收起笑容,扶住花折的肩膀,在他额头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
花折握住他一只手抬头浅笑,眼中有云霞明灭:“别这样,小心被其他人看见。”
许康轶若有若无的向余老爷的方向扫了一眼,这么亮的月光,一身黑衣立在雪地里,纵使是四瞎子想注意不到都难:“看见就看见。”
——免得真给他两个侍妾他还要费心思处理了。
痴心父母自古以来便太多,总想操心子女的事,殊不知昔日的小树苗早已经全成长为了参天大树,也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天空和阳光雨露,长辈是绝对的善意,可有时候总作出让人啼笑皆非的错事。
需要寻求父母经验指引的时候,晚辈自然就求教了。至于枕边是哪个,心里装着谁,到底如何选择,和许康轶自己应该做到哪些,其实长辈们在他小时候就已经教过了。
就是因为无情最是帝王家,所以他才对冲破重重藩篱和他走在一起花折心肝一样的珍惜。
他生而无趣,从小到大不会攀花折柳,冷眼看着人世间的百媚千红,觉得谁能有花折这么好?更何况还有那么多共同的经历,以及全心全意的信任真情呢?
刚才席间两个舅舅一番为了他好的言论,估计是真想给他两个侍妾。
不过嘛,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看着花折稍微有些疑惑的眉眼,索性直接把他拥如怀里,凤眼半闭:“我也是曾经的三不管地带,有了你,终于有人管了。”
——余老爷刚才似天打雷劈,现在是坠入了冰河,他心中先是侥幸着想,两个男人怎么在一起,还不是在一起混一阵子之后走各自的路?可一转念,以自己外甥康轶那个性格,不认真的话,能故意给他看了看?
天,他觉得呼吸都有点上头,实在不想在这炸眼睛,转身去找他二弟,看看此事如何处理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追文,感谢灌溉和评论,谢谢小天使们。
正式见家长啦。
第240章 宏伟蓝图
看着受到打击的舅舅踉跄转身, 脚步都有些拖地的身影在雪地上远去了,许康轶松开了花折:“铭卓,不困的话,我们在雪地里走走?”
花折也正有此意, 余家的花园规模不小,按照风水的排位, 绵延了几重院子, 花折用手虚扶着许康轶边溜达边笑,还在操心别人的事:“康轶,凌安之和余情的事,余情是不是不敢和家里如实讲?”
许康轶背着手, 沉稳自在到和神仙也差不多:“那小妮子主意正得很, 小时候家里宠溺是真宠溺,不过管也是真管, 她打小就已经学会了和家里玩捉迷藏了。”
花折注意着脚下, 踢开了一块拦路的石头,免得滑到了许康轶:“从父辈的角度讲, 确实裴星元性格人品貌似好一些,不过从男人的角度讲,安西兵痞才是出类拔萃的。”
看远处庭院迭雪,苍松雪梅, 许康轶知道余家的院子是余情设计的,简洁大方,曲径通幽, 不同角度看过去,景致变化无穷:“哦,此话怎讲?”
花折也早就注意到了余家的院子,不落俗套,眼光独特,心思精巧,别人仿都没地方仿去,他随手拍了拍小河边一棵参天大树:“外界说凌安之性格暴戾,可我们认识他这么多年了,从未见他大发雷霆过,这是性格。”
“要说人品,山河万里全在他眼中,胸襟如江河般坦荡浩瀚,已经抛却了自身利益了,他想要的,谁都没有,已经壁立千仞了,此种格局和胸怀,胭脂俗粉也配不上。”
“提到凌安之,绕不过去的就是能力了,他无坚不摧的惊人意志,藐视对手的傲然气概,横扫千军的骁勇无畏,临渊履薄的过人心智,得凌安之者得天下,拥有此番经天纬地的才华,不是用世俗的眼光能评判的。”
许康轶也忍不住笑了:“铭卓,你也一样,深不可测的心机城府,层层叠叠的手段铺陈,知己知彼的狠辣决断,运筹帷幄的人君气概,不当个天子君临天下,太可惜了。”
花折伸臂搭在了许康轶的肩膀上:“人生苦短,不感兴趣的事情,我一刻钟也不想花在上边;再说了——”
花折一顿:“康轶当天下拥有天下,我却拥有康轶,心中更满足了;对了,康轶,凌帅和你预测过没有,仗还要打多久?”
许康轶手摸着下巴,认真思索了一下:“就是因为打多久无法预测,所以才要更步步为营,每一步全要踏实着站稳。”
花折这些天也见到了许康轶在夺得的辖区推行的多项政令,他伸手在路边捻下一朵寒梅来:
“你每到一处,全恢复了乡试和省试,打通了寒门学子向上做官的渠道;将法度推行了下去,要求人人遵守;又设立了文学堂和武学堂,看得长远,现在那些努力的读书子弟们,全愿意拥护你得天下。”
许康轶轻出了一口气:“我是想选一些治世的能臣;打天下难,打完了天下以后管天下也难;铭卓,天下事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我还要有始有终才行。”
有始有终是许康轶难能可贵的品质,骨子里有那么一股无法改变的仁义,花折伸手摸他的耳朵:“康轶是有些想法吗?说来听听?”
许康轶眼神向前望去,一身沉稳的静气沐浴在莹莹月光雪色中:“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为君之道,首要在于自制,权利的顶峰,很容易让人丧失分寸,乃至于丧心病狂,古代像唐宗宋祖那样的明君,老了的时候也不免有些迷失。”
他说的轻描淡写:“我想让大楚的皇权受到制约,当偏离了方向、不利于社稷百姓的时候,有人人遵守的规则,能把偏离的皇权拉回来。”
花折心下吃惊,倒抽了一口冷气:“康轶,为了巩固统治,全是要集权,如果分权分的不好,就变成骑虎难下,皇帝可就是危险的职业了。”
许康轶:“到时候,靠的就是法度,靠人治千变万化,臣子百姓有时无所适从;靠法度才能人人心中全有杆秤,天下人人行有所依,省了揣测的时间精力,低头做事就行了。”
花折没有搭话,皇权集中,其实也是自古以来皇帝们自保的方式,刑不上大夫,人分三六九等是通行了千年的现实,单靠法度,能维持这么大国家有条不紊的运转吗?
许康轶想了很多,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我想要逐步改变高官子孙的世袭制度,开民智,以德选人,让世家大族不再盘根错节占据上层社会,想让寒门子弟、中等家族也能不拘一格的为国出力。”
“等定了天下之后,我还想爱惜民力,休养生息,用十年的时间,让天下百姓尽心尽力只做两件事:第一,用双手种地也好、做小买卖也罢,能够自食其力,以安居乐业为荣;第二,让天下百姓认识到读书识字的重要性,让小儿女人人有书读,对事有思想,遇事有判断,则一代比一代强矣。”
花折心有所感,许康轶心中有万民,可太多的事情,全是想起来容易,推行下去太难了,一层一层的盘剥偷懒,等真到了百姓那一层,不知道还能剩多少,能做到吗?他是当做王国继承人被培养了二十年的人,觉得蓝图美好,可是太容易走样。
许康轶看到花折眼睛星河灿烂的看着他,就是那么“我支持你的想法,但是不认为有谁能做到”的神情。
不过他起兵以来思前想后,觉得只要细节推行下去,把规则制定好,把目光放长远,未必不可行。
他脚步笃定的向前走,眼神有些放空,水亮的瞳孔中倒影的不再是余家的亭台楼阁,而且照亮了大楚的万里河山,声音还是那样波澜不兴,可其中的内容却可能掀起惊涛骇浪:
“你看到凌安之在安西军中的军备所了吗?三眼神铳、开花大炮、军备铠甲等,全是他自己研究或者提供思路,一点点的制造给安西军的,使安西军如虎添翼;治大国和治安西也可以如法炮制,我还想在京城、太原、杭州等地建设几个制造总局,到时候造战船,造新的织布和耕地的犁杖。”
花折笑着接话:“到时候我也跟风,多织点布,可货物太多了卖不掉了怎么办?”
许康轶清了清嗓子:“你越来越皮了,我看你经常往西域小国卖丝绸茶叶什么的。我打小最喜欢路,有路才能走私,有路才能给皇兄运输军备,陆路水路川流不息,全是江山的大脉;到时候我们再畅通丝路,把货物卖到西域去。”
——真到了那个时候,也聊以告慰他的皇兄泽亲王,母亲虞贵妃的在天之灵了吧。
好一番盛世蓝图,花折淡雅一笑,看着许康轶眼中的憧憬和自信,经历了那么多困难,他现在最喜欢康轶生机勃勃的样子。
忍辱负重,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心中忐忑没有希望,呼吸都是错的;逐鹿中原,命运握在自己手里,心中有远景规划,征战辛苦全是痛快。
他心念一动:“对了,你刚才说没看到过凌安之大发雷霆?”
许康轶性格沉稳如磐石,不过有时候也发火冒烟,他疑惑道:“确实没见过。”
花折笑弯了腰,前一阵子许康轶进了鹰地峡谷,他眼睛狡猾的一转:“他好像前一阵子气急了,骂某人王八钻灶坑来着。”
“灶坑?”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呢?许康轶伸手笑着把花折捋直了:“他说的谁?告诉我。”
“哈哈,不可说。”
“快说,否则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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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元月中原内地全在大雪朔风中度过,居庙堂之高的乾元皇帝许康乾颇有坐不住之感。
——龙椅太硬,硌得慌。
他在太原城外被许康轶射了一箭,回京城之后伤口烂得跟个血窟窿一样,养了个把月才见好,一个是因为确实许康轶射箭功夫扎实,再一个也是被造反的社稷军愁的。
他亲爱的四弟拿下西部山西、河南、陕西、甘州、宁夏等省,已经是在中原站稳了脚跟,西部屏障潼关已然失守、最近作战的主力中原军阵亡一半投降一半,西北的朝廷军队已经算是主力耗尽。
社稷军雄兵总数快达到三十五万,虎视眈眈的盘踞在山西、河南等地,与京城只还隔着一个河北省。
关外北疆军连新兵带旧兵十万,只留下三四万驻守边疆,剩下的五六万,每日在山海关下逡巡打猎,心情好的时候就放点冷炮冷箭,随时可能配合关内发起总攻。
许康乾本来觉得凌安之的主力部队安西飞骑已经被消灭达到了三分之二,安西军和北疆军自然内部争夺军权,战时的军权靠得就是用拳头说话,届时分而治之即可。
却不想西北社稷军时来运转,竟然有四万夏吾骑兵打着雇佣军的旗号入境支援,社稷军士气大增。
——倘若许康乾知道这骑兵是花折借来的,估计会更悔不当初一些。
卧榻之侧,三十五万西北社稷军正在酣睡,许康乾曾经在朝堂上和颜悦色,而今却经常怒火中烧,觉得自己登基以来宵衣旰食、夜以继日,却全国乱的仍如同一团麻,不知道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还是他德不配位所以天灾人祸。
今日早朝便接到了西北社稷军谈判议和的和平书,许康乾让来使读来,来使是许康轶身边的文书郎南镇继,四平八稳的一站,端着议和文书便细细读起:“是翼王殿下许康轶亲笔所书,称可以休战,各占大楚东西两部。”
许康乾听了便觉得假话连篇:“条件呢?”
南镇继宣读道:“要求大楚每年支援一百万两的养马费。”
佛平咬牙:“西北的马是吃黄金吗?”
户部尚书方流芳气的胡子撅起老高:“大楚每年的财产收入,虽然去年江浙收入增加,但是也失去了西部和丝路的税收,也不过是四百多万两,很难超过五百万两,这是冲着家底来的。”
南镇继:“如果沿途运输不便,西北社稷军就不必劳烦朝廷,自己去江浙取来。”
方流芳怒道:“这是议和的文书?堂堂大楚怎么会接受此种威胁?”
谁都知道江浙一带是帝国的财库,大楚部队还能有军费保障,基本一半以上的费用要依靠江浙税收和临时征纳的军需军用。
兵部尚书佛平深沉地笑道:“陛下,西北社稷军现在和京城极近,北疆军近十万人基本就在关外游弋,还说什么要去江浙取银子,这是转移视线,要布下疑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