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那个瞎子好像又不见了。
勒朵颜猛抬头,突然看到了倚在树下观战的花折,她凶光一闪,退一步讲,杀了花折就撤也可以,脚下加快,转手中刀直扑花折。
许康轶这种人,在慌乱的情况下,也没忘记自己要做什么,他闪到勒朵颜身侧,一个扫堂腿,虽然只扫到了勒朵颜一个角,可也让她不得不立身不稳的后仰,脚下的积雪被扫起来,蒸腾出一片白光。
她还没稳住身影,许康轶手刀带来的风声就已经灌到耳朵里了,勒朵颜求胜心切,短刀削向许康轶的手臂,看他距离极近,前胸门户大开,心中窃喜,当即凌空跃起,脚踢他的心口——
好像全差一寸就能得手了,可四瞎子向后一个铁板桥,后脑勺几乎碰到雪地了,刀和腿全部走空,待她再落地的时候,好像听到了喀嚓声,一条腿不知道踩到了什么地方,好像踏进了什么窟窿里,顷刻间陷进去一半。
这里有个旱獭过冬的洞穴,刚才花折告诉过他了,他一直留意着,既然勒朵颜不想被引导空地上,那么利用旱獭洞陷了她也是一样的。
——条条大路全通天,不一定非走大家全看得到的。
许康轶觉得这个女人名为夏吾的大都督,实际上不过如此,看来还是凭身份上的位。
他担心着花折伤的怎么样了,没时间和勒朵颜玩猫抓老鼠,听准了勒朵颜的呼吸声和刀锋破空的声音,不等她再反应,直接自背后伸手抢下尖刀,单手锁住勒朵颜的肩膀,一手勒住了勒朵颜的咽喉——
花折这回完全没看清许康轶的动作,他在许康轶身边这么多年,经常被许康轶所负绝学震惊,看许康轶数十个回合之间就变劣势为优势,此种反应,万里无一。
许康轶杀心已动,直接便要手上加力卡断勒朵颜的脖子。
勒朵颜吓得魂飞魄散,她在社稷军中已经两年多了,和许康轶打过数次交道,知道许康轶是举手不留情的主,当即梨花带雨的向她哥哥哭着求助:“哥哥,我知道错了,饶了我这一次吧。”
许康轶在她身后声音清冷地问她:“刚才杀你哥哥的时候,为何没想着留他一命呢?”
勒朵颜瘸着腿,看花折正目光哀戚的看着她,拼命挣扎着向花折方向踉跄:“我权欲熏心,鬼迷心窍,哥哥,我不想死,我的腿痛,哥哥!”
许康轶杀气腾腾:“从她向你举起屠刀的那一刻,就不再是了。”
花折也被许康轶这股子少有的杀气冲撞到了,他一时有些矛盾心软:“康轶,放了她吧,我以后反正也不会回到夏吾,我是她哥哥啊。”
勒朵颜闻言惊喜,对着许康轶好像是要跪下:“王爷,我愿意自断一腿,余生不再对哥哥不利。”
许康轶卡着她喉咙的手好像微微松了一下,腿上肌肉绷紧了:“你是在说——”
勒朵颜抬手,好像是要擦眼泪,紧接着突然暴起,比离弦的箭还灵活,原来腿伤是装的,十指蓄力,犹如倒钩,伸手就抓许康轶暴露在外的颈项两侧大脉,眼中凶光闪烁犹如母豺一般:“四瞎子,坏我的好事,拿命来!”
许康轶整个人已经崩成了弹簧,他早有准备,躲都没躲,他腿上已经蓄力,动作毫无顿挫,已经一脚踹向勒朵颜的小腹,正好把没说的话说完:“——假话吧。”
他力度非同小可,只听寂静的空谷中传来彭的撞击声和勒朵颜一声惨叫,花折倒抽了一口冷气,循声望去,只见不知道为何,勒朵颜贴在树上,前胸晕出的鲜血迅速扩大,犹如雪地上的娇艳丽花,两眼恨恨的瞪着许康轶,嘴里大口鲜血喷出,之后不动了。
花折捂着自己的腰,惊呆道:“她怎么了?”
许康轶抬步向花折的方向走来:“刚才刮上我手臂的尖利松枝,将她穿透了,她快要死了。”
许康轶边走,声音在山谷中空荡荡的:“铭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平生最后悔的事,便是金军在京城作乱、我和许康乾并肩作战的时候,没有像你说的那样,直接放冷箭杀了他,结果后患无穷,间接的害死了我的皇兄、害死了凌霄、害死了我的母妃。”
道理无人比花折更明白,只不过舍不得记忆中那个缠着他要甜糕吃的小姑娘罢了。
他一闭眼,不忍心看自己的妹妹垂死挣扎,觉得心中一股隐痛,他生命中最后一个手足,螳螂捕蝉被黄雀在后,已经循着自己种下的因尝结出的果去了。
待他再睁眼的时候,许康轶已经把他搂在怀里了,一只手正在他身上上下摸索:“铭卓,你受伤了,你伤哪了?”
花折心气一松,这时候觉得晕的厉害,他不敢松开左手,没有左手全力按压,血流的更快:“康轶,别怕,你解下腰带,扯一条衣襟,帮我在肋骨下边的方向包扎一下。”
“对,就是这样,扎得再紧一些。”
许康轶听花折说话声音有些虚弱,知道他伤的不轻,包扎伤口这么一瞬间,流出来的血就已经黏了整个手掌,当下心中异常紧张。
他握住花折的右手,指腹下却突然感觉到花折右手的手指疲软无力,指根的位置上下皮肉全翻着,十指连心,疼的整条胳膊在瑟瑟发抖,这么轻轻一碰,就知道右手五根手指的筋脉全断了。
花折是大夫,号称神医圣手,这手如果以后不能回弯没有知觉了,该如何是好?
许康轶当场急得额头冒汗:“铭卓,你都伤哪了?手怎么弄成了这样?刚才腹部的伤口怎么流那么多血?”
花折看眼前的许康轶已经变成了重影,强打精神笑着安慰他:“我没事,这些伤明天天一亮,我自己能缝补好。”
许康轶觉得花折腹部刚绑上的止血带已经浸透了,他敏锐的觉得这么流血的态势不对,这些年他身边的人,比如皇兄,比如母妃,他俱是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失去的,午夜不知道怎么咬着牙压着心酸忍过去了。
——万水千山走过,只剩下一个花折,如果一旦也骤然失去,他如何面对?想伸手去碰又怕碰疼了花折,他低头拼命揉着眼睛努力,可怎么也看不清伤口是什么样的。
许康轶觉得心口窝酸的发疼,从来没有这么恨自己这双不中用的眼睛过:“我…为什么…看不见?这废物一样的眼睛。铭卓,到底是什么样的,你告诉我实话!”
他感受到花折的小命随着这些血奔腾的往外流,心里惊恐忧惧,没有焦距的清澈盲眼中眼泪不受控制的大滴的往下砸,落到花折按着伤口的手背上。
花折不想让许康轶心神动荡、痛心懊恼,浅笑着吻了吻许康轶的鬓角:“康轶,难道常人在晚上就看得清楚吗?我不许你自轻自贱。”
他没亲眼见过许康轶掉眼泪,以为许康轶不会哭,是男儿到死心如铁。
许康轶心里一阵阵的发紧,觉得花折的小命就要完全蒸发在这崖下的黑林子里了:“铭卓,告诉我,怎么才能把血止住?”
花折心中惨笑,荒郊野外,连个趁手的刀具都没有,怎么也不可能把血止住,他有些愣神的向京城的方向看去,但见京城方向火光冲天,离着有近百里,还能看到半边天已经被烧红了:“康轶,我没事。你出来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总攻了?余情得手了?”
许康轶伸手轻轻触摸他的腰侧和胸腹,仔细的寻找这一处刀口的位置:“对,现在估计打了有两三个时辰了。”
花折头上眩晕,伸左手推他,声音有些飘:“康轶,总攻这种打法是硬碰硬,你最应该呆的地方,是在社稷军中鼓舞士气和指挥组装辎重,而不是在这里;以你的身手…上得去这片山谷,你快上去,和亲兵会合,接到辎重马上去支援凌帅。”
许康轶搂着他不放手:“我不走,我走了你怎么办?”
花折心中悲苦,许康轶夜不能视,他则右手重伤,身边连个趁手的家伙事儿都没有,就算是许康轶不走,他再流血个一时三刻也是死路一条。
花折声音里透着轻松,伏在许康轶的耳边说道:“我没事,就是流点血,一会自然就不流了,你快走,明天早晨来接我,社稷军却将,连王爷都不亲临指挥,社稷军拿什么攻城?社稷军看到你才更会拼力死战,凌帅和三十余万社稷军将士在城墙上死撑,等着你呢。”
许康轶不撒手:“楚玉丰他们也自会把军备组装,我不走。”
花折当然不想让许康轶走,可是许康轶留下来也是于事无补:“康轶,你应该去和楚玉丰回合;楚玉丰和代雪渊一共才有两万多人,还带着车马辎重,有你他们心里才有底;这附近全是夏吾骑兵,都督勒朵颜的尸体在此,你在此处太危险,你走吧,我在这等你,这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她尸体在此,你就不危险吗?”许康轶抚摸着花折的脸颊半晌不语。
花折像以往那样的轻声细语哄他:“你想想,凌安之和裴星元他们,胜负只在毫厘之间;余情还在城里,等着凌帅进城救她,生死命悬一线;明早再来接我,是一样的。”
许康轶用手轻轻抚着花折的腰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花折午夜噩梦带来的不安,康轶登了高处,可能真的文官武官全要少一人:“康轶,凌安之肯定会亲上城墙,他太危险,快走!”
“我带你走。”
“带着我沿途波折,血流的更快,康轶,听话,快走。”
“走啊!”
第282章 剑来
许康轶站起来, 觉得整个人全是空荡荡的,他心理明白,就算是他在这, 花折的血这么流下去, 终究也是无救;可凌安之和西北社稷军们硬撑着,胜负毫厘之间,时刻千钧一发,几十万条人命系在一条线上。
他觉得朔风吹的脸上冰凉, 用脸贴了贴花折冰冷的脸颊, 也是冰冷,他心里雪亮,明天早晨接到的, 可能就是花折的尸身了。
一个人躺在冰雪覆盖的荒郊野外咽下最后一口气,心中会是什么滋味?何况铭卓已经放弃所有飘零异乡,他怎么会放弃铭卓呢?
如果换位, 是他重伤躺在这里,花折会不会走?
花折当然不会走,就算是死,也会选择和他死在一起。
如果今天重伤在此的是凌安之, 花折在城墙上玩命儿,花折会如何选择?花折也会选择许康轶留下来先救人, 自己咬着牙扛下去。
——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吗?
许康轶苦思冥想,脑海中灵光一闪, 向刚才勒朵颜倒地的地方走去。
花折听着许康轶起身离开的声音, 模糊地看着许康轶的背影,觉得眼睛上渡了一层水光,看许康轶脚步匆匆没有回头, 他慢慢地把眼睛闭上了,靠着一棵树干,觉得太困了,好累。
听着他走远了,有些意识不清地喃喃自语:“康轶,别忘了我。”
花折不再用左手压迫止血,而是伸进怀里,掏出一个极小的玉匣子,这其中有当年许康轶给他填的那首词,他一直爱若珍宝,想到这首曲子响起,和这首词唱起来的瞬间,便好似又经历了那一遍苦求多年一朝美梦成真的时刻。日前出京城去太原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的就带在了身上,和许康轶同行十余载,亲密陪伴四年多,算不枉此生了吧。
他也许命中只活得了这么久,记得日前几次梦到许康轶身穿崭新的龙袍君临天下,那帝王头上的珠帘和身上金色的飞龙威风极了,特别称康轶。
他的康轶立于朝堂之上,伸手掀起珠帘,丹墀下左手一排是武将,第一个人的位置是空的,也许该站在那里的人是凌安之吧;右手边是文臣,尚书的位置上也空缺一人,也许站在那里的人,应该是他。
梦中他换一个视角,终于能看到许康轶的脸,他的康轶看似面无表情,可他了解康轶,那个表情是——哀戚。
所以他不想穿任何官袍,便是想摆脱立在朝堂下的命运,可人算不如天算,还是稀里糊涂的当了一个辅谋军国。
无论是凌安之、许康轶,或者是他花折,总归全是出身高贵的苦命人。
可他永远是希望康轶能活着的,苦命总比没命好吧?
凌安之现在也太危险,许康轶回去,能救一个是一个。
他正有些失神的游思妄想,却发现身边又有了脚步声,勉强睁眼一看,原来是许康轶又返回来了。
许康轶已经不由分说地蹲下了,开始用手扯起了头发,用他少见的语速说道:“铭卓,我见过你日前给宇文庭缝大血管,左右不过是划开伤口找到血管,吻合之后再缝针罢了,我觉得我也能做到。”
确实是这个步骤,可花折自己右手已伤,黑暗中也看不清楚,不知道这个事情许康轶怎么做,他一边问,许康轶已经用白雪清理了刀刃和头发。
花折声音虚弱:“康轶,你用什么划开伤口?”
许康轶已经将他的衣服划开,麻利地撕下衣襟,上下更紧的缠着了他伤口:“刚才我去捡了勒朵颜的短刀,你忍着点,告诉我在哪里划开伤口才能找到血管?”
花折伸左手指引着许康轶,疼痛难忍:“你看不到,怎么找?”
许康轶单手已经抚过他的腰身:“我双手触觉敏锐,摸得到,划刀口你能忍住吗?”
花折咬着牙点头,豆大的汗珠顺着后颈和鬓角往下淌,生死攸关不忍也要忍,任由许康轶比划了一下之后毫不迟疑的划开腰侧,之后感觉两根手指伸进去探找断了的血管:“你拿什么缝合伤口?”
许康轶回答迅速又简短:“我的头发”;“摸到了,血管没有完全断,还有一部分连着的。”
花折疼得眼前金星乱冒也只能不动,他打小到二十岁每年几乎疼死一回,对疼痛的忍耐力极强,觉得不可思议:“没有针怎么缝合?”
许康轶屏息静气,认真的在伤口中摸索形状:“你不会武功便是在以己度人,我单用头发便穿得透血管和皮肉。”
花折疼得直抽气:“我要放松、放松,你不去救援楚将军,谁指挥组装军备?”
许康轶觉得花折话太多,影响他这个新手大夫开刀,眉毛一竖:“你以为凌安之这点事也办不成吗?不许再说话了,你不累吗?”
花折眼前发黑,能听到牙关齿列被咬到咯咯作响,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也说不出话了。
他突然有些隐隐的良心发现了,士兵军官中,他用此处方式医治过受伤的无数人,还曾经直接给凌安之拔过箭矢、为宇文庭接过血管,这生剖下刀,真真罪不是人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