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尚书王修沉默了半天,此时上前一步道:“陛下,军情如此紧急,没有亲王亲自驰援,恐伤了自己的志气。”
景阳帝微微颔首,表示同意,金口玉言直接下召:“急令传给泽亲王,将虎符和调军令等送至北疆,着泽亲王带兵,驰援西域,切莫贻误战机。”
“…”李勉思和凌川均盯着自己的脚尖,心中苦笑,长子泽亲王驻军在北疆都护府,地点在外蒙高原和西伯利亚的捕鱼儿海之间,且不说泽亲王和毓王都是亲王待遇天差地别,这苦寒之时,北方都护府到黄门关行军都至少要两个月,舍近求远,真是…一言难尽。
凌川实在忍不住了,出列启奏道:“陛下,西部军报中已经直言,以现在的兵力,最多只能守城一个月。回纥骑兵兵马武器众多,且作战悍不畏死,每人一块砖都把城墙砸开了。”
景阳帝甩了甩手,正眼都没看凌川一眼,上阵父子兵,凌大学士本就是安西提督凌云的亲大哥,提出建议也正常,不过他可以不接受凌大学士的建议:“安西提督作战勇猛,定能守住两个月。”
景阳帝一向有条理,处理完了援助西域的事,马上开始议论下一件事。
景阳帝望着玉立于殿下一言不发的四皇子,四皇子许康轶年未及十九岁,和长子泽亲王许康瀚一母所生,今年才开始上朝,景阳帝今天要议的第二件事,和许康轶有关。
许康轶和泽亲王许康瀚的母亲虞贵妃来自民间巨贾太原余家,当年以姿色被景阳皇帝纳入宫中,虽然母家在金钱上较为宽裕,但是士农工商,商本来就是末流。
幸得虞贵妃入宫即诞下皇长子许康瀚,后又诞下皇四子许康轶,算是在后宫站稳了脚跟,但是由于没有根基,这些年来也一直谨小慎微,连喘口气都怕喘错。
长子泽亲王许康瀚已经戍守北疆五六年,只有过年时才能入京述职,满朝都知道是无缘帝位,被皇帝派出去将来为弟弟戍边——妥妥的丧家之子。
而四子许康轶刚刚长成,十来岁时被封为了翼亲王,等到了及冠再行封王礼。
不过从小就是个药罐子,据说这几年由于药石所伤,眼睛越发的不好了,视物模糊不清,要戴着西洋进口的水晶镜——可怜的半个瞎子。
想当年景阳皇帝为许康乾遍请名师,文韬武略,许康瀚和许康乾年龄相仿,也跟着一起读书,看起来绝对是亲生的。
但是到了许康轶这里,则变成了野生的,许康轶自小就被送到了皇长兄泽亲王的府上,算是借住,由同样是孩子、只比他大七八岁的皇兄许康瀚跌跌撞撞的带大的,非召不得进宫。
后来丧家之子许康瀚去戍守边疆,许康轶没有建王府,一直在泽亲王府借住。皇帝连老师都没给指定,颇有任其胡乱自由生长之势,许康轶的文武师傅还是虞妃的母家给请的。
不过这等待遇倒是给许康轶淘气提供了条件,满京城都知道这个闲散皇子不受待见,平时所喜爱从事的是一些飞鹰斗狗、养马、修河、经商的下九流事宜,并且府里经常有江湖上的侠客、商人等人来往,和高朋满座的二皇子毓王府比起来,显得非常——不入流。
加上上朝这半年来,几次非常没有眼色的给眼看着掉脑袋的大臣们求情,群臣有时候都看不下去了,陛下几次都是即将发作,冷冷绷住的状态。
——这个翼王许康轶,没救了,满堂朝臣对这一件事的看法难得的非常统一。
景阳皇帝凝目端详了一下许康轶,许康轶虽然多病,不过也快到十九岁,即将长成,这个儿子丹凤眼眼角微微挑起,眉长入鬓,身材高挑,长得很像他的母亲虞贵妃,平时比较严肃沉闷,没主动和他这个父皇说过多少话。
“康轶,父皇听说你有了时间都在和江湖上的侠客、商人来往,可有此事?”景阳帝想到宫中案上的奏折。
“启禀父皇,是的。”许康轶突然被点名问事,稍微有点懵,不过仅略一迟疑,承认的倒是利索。
“荒唐,贵为皇子,不多学一些匡扶社稷、经世治国的本事,反倒是游手好闲,学一些细枝末技,成何体统?”景阳帝听到许康轶连几句解释都没有,眉峰紧皱,心中不禁有些生气。
朝中位列两班的大臣都捏了一把汗。
“父皇教训的是,儿臣以后注意了。”许康轶低眉垂眼,说话声音也不大,看着说不出的顺从。
可能这个儿子就是话少胆子小了些,平时自己对他也是太严肃了些,景阳帝微微出了一口气,道:“你年纪也不小,父皇最近给你选了一个府邸,单独为你建翼王府。”
“谢父皇恩典。”许康轶掀起朝服下摆跪谢皇恩,苍白的脸在朝服映衬下还是没什么血色,也看不出多喜悦,还是四平八稳的样子。
“起来吧,”景阳皇帝年岁已高,一双略显浑浊的老眼又在儿子身上打量了一会,看着儿子从容镇定,也有点老心甚慰的意思。
再看许康轶面无血色,眼睛上挂着一副水晶镜,用绢布拴住系在脑后,不禁又有些心软,好好的孩子,这眼睛越来越坏,不会瞎了吧?小时候可是眼睛亮着呢。
景阳皇帝叹了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对这个不受待见的儿子少有的温柔:“你身体弱,自己建府了身边人更体己些,及冠封王了就娶亲,这样身边也有人照顾。”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兰大学士的女儿,素有贤名,知书达理,年方十五,也不算辱没了你,如何?”许康轶突然抬头,正好对上景阳皇帝少有的慈祥目光。
刚站起来的许康轶又跪下了,谁都不能在他英隽的脸上窥到他要说些什么,他波澜不兴的语气仿佛说的事情与己无关:“父皇,儿臣年纪尚小,经年药石不断且有眼疾,不愿意误良家女子。”
景阳皇帝以为自己听错了,脸色沉了下来,方才的温柔仿佛是错觉,沉声道:“为父知道你向来体惜他人,不过你也没什么大毛病,不必如此妄自菲薄,先齐家再建功立业,夫妻琴瑟相和,对养好身体也是有好处的。”
许康轶跪的笔直,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咬了咬嘴唇,道:“父皇,而今边境未宁,此时可否容后再议?”
满朝哗然,四殿下这是做什么?当庭抗旨吗?兰大学士的面子往哪搁?
景阳皇帝的面子终于挂不住了,话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许季,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乃是天理伦常,你切莫耍小孩子脾气,抓紧领旨谢恩。”
李勉思感觉事情不对,这个四殿下也太轴了,抓紧打圆场,面带笑容向陛下启奏道:“陛下,四殿下想是年幼,本就单纯,没有想过男婚女配之事,估计是一时没转过弯来,这更说明四殿下一心读书向学,是皇家之福啊。”
凌川也看不下去了,作为内阁大学士,在朝十余年,当庭抗旨的还没看到过。再看看位列朝班的兰大学士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色——
“陛下,”凌川出班打起了圆场,道:“翼王殿下估计是对婚配有恐惧,成婚是一年多之后的事,估计那时候四殿下都迫不及待了,哈哈。”
景阳皇帝蹦的紧紧的脸也放松了一些,小毛孩子,应该也不会这么不识相。
满朝的气氛终于缓解了一些。
凌川转向四殿下,向许康轶挤了挤眼睛,轻轻扬了扬下巴,道:“殿下还不抓紧谢陛下恩典?”
许康轶想努力的挤出一丝微笑,但是力不从心,他跪的笔挺,长出了一口气,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声音不大却沉稳,满大殿听起来都有回响:“父皇,儿臣不愿意娶兰家女子,请父皇收回成命。”
这回安静的连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到了。
景阳皇帝骤然在皇位上起身,额头上青筋暴跳,头冠上的玉珠帘左右摇晃,伸手指向许康轶,咬牙切齿的问道:“为何?”
许康轶仿佛没看到他父皇如同发怒了张牙舞爪的老虎,以及满朝文武倒抽一口冷气的震惊,依然面容冷静,眼神坚持:“父皇,儿臣已经有倾心之人,不愿意另娶他人,请父皇,收回成命。”
说完磕头扣地,不再抬眼看他的父皇。
景阳帝彻底气疯了,继位二十余载,第一次遇到这么明目张胆的顶撞,众目睽睽之下,顶撞他的还是他不成器的儿子。
他气急败坏的左右摸索,随手抄起茶杯,运足了力气向许康轶的方向打去,许康轶听到来者不善,也不躲闪,正好打在额头上,茶杯破裂,额头瞬间流血披面而下——
“反了你了!!真是真是…”景阳帝气的浑身哆嗦,有心直接推出去砍了,但是还有那么点理性提醒着这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声音抖动的喊道:“来人那,取廷仗来,着力打五十廷仗!”
当庭被打廷仗的亲王?这在本朝真是闻所未闻,满朝文武都惊呆了。
不过回头想想这大楚一百多年的国史,好像也没有哪个皇子敢这么众目睽睽之下抗旨不遵,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
第7章 削王出京
当庭被打廷仗的亲王?这在本朝真是闻所未闻,满朝文武都惊呆了。
不过回头想想这大楚一百多年的国史,好像也没有哪个皇子敢这么众目睽睽之下抗旨不遵,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
景阳帝还是不解气,甩着衣袖以脚跺着金銮殿的地板,像阵风似的来回旋了三圈,继续道:“也不必建什么王府,就在泽亲王府住着吧。”
“及冠之后封为翼西郡王。”多了一个字,品级从亲王变成了郡王,在本朝比驸马的官职还低半级。
“没有规矩缺乏历练,也不必呆在京中,明天带着几个人,着一队侍卫护送,前往安西,援战边疆!”
景阳帝在金殿上横眉立目、虎目圆睁的又没头没脑的走了几圈,还是觉得不够解气,喝道:“就算是安西战事完结,你也不必回来了,就在边疆呆着吧,边界凉快,冷风吹你正好冷静冷静,非召不得进京!”
许康轶跪在地上,脑袋顶着地,水晶镜后边的眼神直直的无焦距的盯着自己右掌心里的红痣,神思飘出了金殿,有点走神,坏了,想过会被撵上歧路,但是没想到收拾到红杏出京啊——真没料被扔到安西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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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康轶趴在泽王府的医室内,从腰部到大腿,一片血肉模糊,疼的他直抽冷气脸上毫无血色,但是意识还很清醒,此刻闭着眼睛皱着眼眉在胡思乱想。府中的医官已经给他清了创上了药,没法穿衣服只能用锦被盖上。
许康轶虽然看起来木板子炖肉血糊糊一片,但是他心理明白,执仗官是手下留了情的。廷仗宽一掌长一仗,是大楚用来在朝廷上吓唬官员的专门工具,当然了,这次也算是动真格的用了一次。
廷仗有三种打法,以翼西郡王许康轶今天挨了这五十廷仗为例,如果正常打,后背屁股大腿老老实实的挨了这五十下子,大腿一定会被打断,碎肉横飞,其他地方哪里骨头断随意,这人基本上一年内起不来。
如果像是景阳皇帝吩咐的“着力打”,执仗官都有隔着皮肉把内脏震碎的功夫,具体可参照隔着门板把豆腐震碎,门板不晃动为例,基本上五十廷仗下来,就算是再身体强壮之人也会一命归西。
还有一种打法就是威慑打,看起来血肉模糊,声势挺大,但是廷仗全都落在皮肉上,一不骨断筋折,二不会把肉打飞,身体好点的一个多月就能爬起来继续找打。
今天景阳帝吩咐了一个“着力打”,但是执仗官也不傻,那可不是天皇老子一般的亲戚,再不受待见也是皇帝陛下亲生的儿子。
老子一时被气晕了头,过了这一阵子还是父慈子孝,要是他们手下真没个轻重把四殿下活活打死了,皇上没法怪他自己,但是可以过几天就有办法要他们执仗官的脑袋搬家。
再加上四殿下本来就是个药罐子,这下手的动静更大,但是落在四殿下身上的就更轻了。
不出意外的话四殿下一个月之内就能爬起来继续从事他喜欢的飞鹰斗狗、顶撞父皇。但是许康轶需要马上爬起来。
水晶镜可能挨廷仗的时候被震掉了,不过纵使此刻视力模糊,只要睁眼也能看到围着他哭泣的几个女人。
为首的正是母妃虞贵妃,年过不惑依然美艳动人,此刻哭起来更是梨花带雨,她看出了儿子没有性命之虞,以丝绢掩口,哭着心疼道:“你这个孩子怎么如此倔强,父皇让你做什么你做就是了,何必遭这一顿打?让满朝文武和京城人看了笑话,好好的亲王位也弄没了?”
许康轶心道:面子要来何用,那兰大学士的女儿就是皇上和毓王安插的眼线,何必放个钉子在身边?
又想,亲王郡王也没什么区别,对他而言不过是从配角变成跑龙套的。
再说他确实已经有了心爱之人,心爱之人身份不高,弄一个大学士之女回来天天回来冲她抖威风吗?
想是这么想,不过一句都不敢说,他蠕动着爬了爬,将额头蹭进了虞妃的怀里,撒娇道:“母妃,儿臣没事,您出宫时间长了,快回去吧。”
哄走了母妃,床前伺候的女孩们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最心疼他的是刘心隐——金人之女,哭的眼圈都红了,此刻也不避讳,一双玉手还意欲掀开锦被看一看;其余两个女医官彩云和彩霞也是泪落连珠子,眼睛都肿的和桃子一样。
许康轶咬牙支撑着爬起来,旁边的女孩们立刻吓得花容失色:“殿下这是干什么,还不躺下?”
许康轶像没听见,冷汗从额头滚到睫毛上滴落下来,他倒抽着凉气,吩咐道:“给我更衣,备车,我要去京城军备所!”
许康轶这一中午都在想皇兄泽亲王许康瀚昨天秘传给他的纸条,许康瀚称黄门关国家门户不可不救,不过他的北疆军队路途遥远,可能来不及了,让他想办法把红夷大炮运往安西抵挡回纥骑兵。
许康轶的本意是安排他人将红夷大炮拆分成部件,秘密运往安西,不过协调起来需要耽搁时日。而现在正好皇帝下旨把他送到了安西支援,他就打算光明正大的走这一遭了。
申时已经过半,军备所隶属于兵部,主事的是张督监,此时京城军备所正要关门散班,忽然门口来报:“大人,翼亲王…不对,翼西郡王来了。”
张督监闻听一愣,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四殿下上午被打了廷仗削了亲王,都成了满京城的笑话,这下午怎么还有脸四处走?
不过他面上丝毫没有表现,马上整理衣服,出门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