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咏茫然抬起头看着常湘的眼睛,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在学校里开盘,做庄家。带那些富二代赌马赌球,挣了不少钱。”常湘顿了顿:“这都是你教他的吗?六年前出千被人剁了小手指,你不是说再也不赌了吗?”
“你到底是谁?”吴咏完全傻掉了。
“我是獭爷的朋友。”常湘在心里加了个以前,继续狐假虎威:“据我观察,吴谦易这孩子不是个虚荣贪财的人。他赚了不少,但平时也不见他买东西挥霍,在天台上吃方便面都不加肠的。他可能只是享受操控别人的快乐,我觉得他从心底肯定拿你当英雄崇拜着的。”
“...我早就不赌了。”吴咏心里五味杂陈,他感觉到常湘是真正在意吴谦易,放下对常湘的猜测:“我开了家麻将馆,牌照齐全,和獭哥一样做的都是合法生意。”
但父亲的虚荣没能让他对自己的儿子做出太多解释。
吴谦易小时候,他穿着高领风衣在昌州市意气风发,成了昌州市第一批拥有私家车的人,任谁不喊他一声三哥。
他牵着儿子的手,带他去马场,玩老虎机,看着儿子崇拜的目光,他觉得这大概就是人生意义。
他儿子的脸蛋软软塌塌,对他奶声奶气:“爸爸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
这句话现在还隐蔽在他内心最深的角落里。所以离婚以后,他还是尽可能在儿子面前装成一副洒脱的样子。
“你不必担心我,你爸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离开家的时候,看着哭得一塌糊涂的儿子,还得强装出笑意。他在儿子眼前虚晃两下,从他儿子的脖子后面摸出一张鬼牌,塞到儿子怀里:“你还怕我吃不上饭吗?”
后来再联系,他总是一副神秘的样子,说着模棱两可的话。就好像他还是江湖风云中的赌神。
他以为能维持一点做父亲的尊严,今天才知道这份尊严的代价。
他不是什么英雄,也不配当什么英雄。
“事情就是这样。”常湘将他拉回现实:“我就不说太多了。”
“谢谢。”吴咏觉得他也不必知道常湘是谁,只需要知道常湘是他儿子班主任就好了:“我会找机会和他谈谈。”
“不用客气。”常湘还有点不好意思:“该做的。不过话说回来,跟你说这些还是因为你儿子欠我两千二百块钱。”
“我这当老师的,一个月工资没多少。”常湘挠挠头:“挺穷的。”
“我这就还。”吴咏开麻将馆其实挣得并不少,从前的朋友经常来捧场,他掏出自己的手机:“我转给你。”
“不急。”常湘眨眨眼:“我记得你好兄弟罗老六现在是开摩托修理厂的,认识很多经销商,能不能让他帮我淘辆机车。”
她又想到了什么,忙补充道:“别给我改啊,改装犯法!我这人民教师,不能乱整。
“那两千二结账的时候扣吧。”常湘从不吃一点亏,她掐了掐自己的手指,给吴咏比划了一个数,然后补充道:“留个电话,好了我带钱过去提。”
吴咏点了点头。
等他拿着伞离开教室才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就是当代高中年轻女班主任吗?怎么感觉在昌州市混了好几十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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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湘一次搞定了两件事心满意足,把东西收拾好灯关了,锁门离开,差点忘记了还有个人等她。
魏书云还蹲在门口一边玩手机一边等,听到门锁了,抬起头就看到常湘头也不回越过了他。
“等等我!”魏书云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从包里拿出一把大折叠伞:“外面还下雨呢。”
常湘去接他的伞,魏书云又不放手:“伞不给你,我就带一把,是的,你没猜错,我就是故意的。”
常湘:“……”
“哎,没有办法,我们只能肩并着肩。”魏书云开心起来。
常湘另一只手直接掐住他的下巴,把伞硬生生夺了过来。
“别这样啊,我今天表现得不好吗?你是不是应该谢谢我?多少得奖励一下。”
今天狗托确实立了大功,常湘犹豫了一下,难得接他的浑话:“你要什么奖励?”
“那就跟我打一次游戏吧。”魏书云不正经的眼神里带着正经。他平常总是嘻嘻哈哈的,一旦严肃下来,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常湘沉默了很久。
“……下次吧。”常湘再次拒绝了他。
这是她的第二次拒绝,她想就再只自私一次。纵然真的不舍,下一次她一定和他说得清清楚楚。
她终究不是从前的常湘。
作者有话要说: —————你好我是小剧场————
夜里十二点,放假归来的魏书云坐回到队友中间打开游戏开始排位练习。
一局结束,他的手机响了一下。本来沉着冷静的魏书云突然欢呼雀跃起来:“媳妇儿和我说晚安啦!”
他的队友凑过来:“真的假的?”
“真的!”魏书云把手机微信界面展示给他看.
那上面俨然写着[魏书云,你再装家长来学校我早晚安排了你。]
第三十三章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晚, 常湘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
她刚适应了自己是常老师,又见到了吴咏,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这个问题一直都困扰着她, 有时候她也在想, 为什么要接受她哥的安排真的去做老师,她大可以阳奉阴违不去报道,继续在昌州市混下去,重回她的舒适区,继续当她的南区小霸王。
她睡不着索性从床上坐起来,点开她的直播间,一键开播。
那些公式她已经烂熟于心,讲起题也头头是道。直播间的观众们伴随着她缓慢的语速正在睡的边缘徘徊着,突然听到催眠主播清了清嗓子:“最后一节课我录完了, 大家再见。你们的青春结束了。”
当初凑热闹来的人瞬间就都醒了, 弹幕开始狂刷。
大多数人都是凑个热闹, 问主播和Biu战队什么关系, 是不是Biu战队赞助金主的女友,或是Biu战队投资老板的女友。各种新奇的脑洞连绵不绝。
还有人问她为什么要结束,直播间明明已经很有名气了, 签约和礼物都是一大笔收入,她大可以走上网红的道路。当个网红不香吗?谁不想当网红呢。
然而常湘并不想答记者问, 她关了摄像头,看着后台的礼物提醒界面,粗略算了一下自己直播这段时间的收益,大概顶她半年的基本工资,提出来买辆摩托绰绰有余。虽然很挣钱,但她没想过借此机会辞掉工作真的成为一个娱乐主播。
她又想起吴谦易来, 她觉得自己可能和吴谦易也有相似之处。吴谦易费尽心力组织围棋活动小组、操盘,挣得也不少,但他志不在挣钱,只是在享受那个操控别人的过程。她穿着白衬衫朝七晚六,晚上还得在网上讲课两个小时,也不是想挣钱。
从前午夜时分,她站在灯红酒绿的街头看着酒吧里欢呼雀跃的人,时常会感觉到迷茫和空虚。嘴上和她哥说着走每条路都可以过得很好,但她也偶尔期待有不同的人生可以尝试。
她在救赎她的学生,她的学生也在救赎她。
睡着的最后几秒,她想的是“不知道吴咏和吴谦易谈心了没有”,随后又觉得自己想这个事情很多余。谈没谈心,明天上班看到吴谦易就知道了。
然而她也没想到,她上班以后并没有见到吴谦易。
早自习的时候那个位置就是空的,她以为吴谦易可能会迟到或者上厕所去了。结果等她去其他班上了个课,下课回来再看,那个位置还是空的。
常湘觉得有些不对劲,敲了敲吴谦易同桌:“他人呢?”
“吴谦易没请假吗?他今天早上就没有来。”
常湘一怔,放下自己的教辅跑到顶楼看了一圈。顶楼只有几个不认识的学生蹲在角落里偷偷抽烟,常湘跑过去把他们的烟都撅了,然后一人踹了一脚,赶下天台。她又跑到食堂,但食堂里面空空的,也没有人。
常湘向包修要了吴谦易的电话号,打过去是关机状态。
听着“对方已关机”的提示音,这时她是真的有点慌了,心里想了几种不太好的结果,从办公室里找到了昨天家长签到的单子,找到吴咏的电话打了过去。
“喂,我是吴谦易班主任。他在您那里吗?”
“他没来上学,电话也打不通。”
可吴咏也不知道吴谦易在哪,比她还慌,当场锁了店,借车找人去了。
常湘想起自己高中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情,有个女生因为早恋和家里吵架,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家里报警,警察最后在玄武湖里找到了人。
常湘请了个事假,跑回家里,打开房门。这时还不到中午,魏书云脸上蒙着软萌兔花纹的小毯子,刚刚睡着,就被无情急速晃醒了。
“魏书云,起来,帮我找人!”
一向有起床气,且起床气巨大的魏书云头顶瞬间飘来了一朵无形的阴雨云,这云刚想劈出雷电,突然看清面前的人是常湘。阴雨云灰飞烟灭,他头上开始不断冒出小彩虹:“找什么人啊?”
“我学生丢了!”常湘跑到门口把自己带跟的鞋换掉。
魏书云把小毯子叠好,下床漱口,换衣服。他动作还算利索,收拾完毕拿着车钥匙刚要出发,就看到常湘蹲在鞋架子旁,脸色有点苍白,像只受到了惊吓的小动物。
“你蹲着干嘛呀,快起来。”魏书云怕她着凉,把她从地上拖起来:“学生丢了去找啊,你蹲着有什么用,联系家长了吗?”
这次常湘没反应激烈给他一拳或者踹他一脚,而是无措地看着他:“我给他家长打电话了,他家长比我慌多了。我不知道去哪找。”
“报警了吗?”魏书云毕竟是事外人,要冷静很多。
“把该找的地方找了再报警,报警了学校肯定知道了。一般发生这种闹到社会上,影响到学校名誉的事,他学籍肯定保不住。”常湘开始咬自己的手指甲。
她刚咬两下,手就被魏书云按住了:“别慌,他一个男的,没事的。心情不好逃课散心这种事谁小时候没干过,没你想的那么可怕。”
“你怎么知道是男的?”常湘靠着墙,看看魏书云。他在她眼里从来都是全世界说话和操作最骚的人,但其实在需要他可靠的时候,魏书云一直都很可靠。
“不就是那个吴谦易吗!你昨天找他爸谈话,他今天就没来。多正常的孩子,孩子不都这样嘛。”魏书云拉着常湘的手腕带她下楼,然后打开自己的车,将她塞到副驾驶:“你刺激他了?”
常湘坐到车里,慢慢冷静了下来:“嗯,我刺激他了。我摧毁了他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东西。”
“......多狠啊你。”魏书云转动车钥匙。
冷静下来的常湘幽幽看了魏书云一眼。
她想,我过几天也要摧毁你一直相信的东西,到时候你再说我狠也来得及。
“我不知道你具体情况,那你现在自己想,应该怎么办。”魏书云拿起木糖醇盒,倒出一粒塞到常湘嘴里:“你要是他,被冷漠无情女教师打击后会去哪里?”
常湘一边嚼木糖醇,忽略了魏书云夹杂私货的吐槽,把自己代入吴谦易想了一分钟,然后又拨通了吴咏的电话。
“给我抄地址。”常湘拿着手机一边交流一边吩咐魏书云。
如果是别人,魏书云势必会来一句“你在教我做事?”,但现在是常湘吩咐他,他迅速拿出放在车里的笔和本,开始写字。
常湘念了几个地点,然后挂掉电话:“我们先去第一个,这些地点都跑完,再找不到他就立刻报警。”
“你说了算。”魏书云转动方向盘:“第一个地址是昌州市大酒店...昌州市大酒店八年前就拆了啊!”
“拆了就拆了,去附近看。”常湘斩钉截铁。
魏书云尽可能把车开得快一些,因为第一个拦路红灯停下来后,他随口问常湘:“这都是对他挺重要的地方呗?”
但常湘没回答他,魏书云侧过头,发现常湘又要啃手。他无奈喊了一声:“湘湘!”
“魏书云,你说他要是真因为我的话出事了怎么办?我没想到他这么脆弱,我以为他今天要么气势汹汹找我撒泼要么受到他爸的教育回头是岸。”常湘抓着自己的裤子絮絮叨叨:“我是不是应该用更柔和一点的办法,或者找一种他更能接受的方式。我也是第一次当老师,是不是做错了......”
“你没错,别钻死牛角尖儿。”魏书云看了一眼倒车镜:“你是老师又不是神,做你自己认为是对的就行了。一件事情有一万种发展的可能,就连数学也不是每次都能找到最优解。”
常湘听完魏书云的话,终于放过了她可怜的手指甲,开始沉默。
“昌州大酒店很久之前是有钱人才能来的地方,吴咏周末经常带他儿子来吃饭。”常湘自言自语。二人到楼上转了一大圈,向前台打听了一下,并没有一个十几岁的学生来过。
纸上的地址就这样被一条条划掉。
所有的地址都是吴咏回忆起的,在他意气风发、还没离婚的时候,带着吴谦易经常去的地方。
常湘盯着倒数第二个地址:“纵横。”
“这是哪?”魏书云皱眉。
“南区红旗街一家游戏厅。七年前叫纵横,现在老板换人了,改叫金狮了。”
魏书云在导航里输入这个名字:“现在除了大商场里,还有游戏厅啊?游戏厅不都是时代的眼泪了吗?”
“这个是最后一个,也半死不活快黄了。”常湘回答道。
从前的游戏厅有多火爆,光是南区就有五六家。每天无数人挤在里面,孩子占一半大人占一半,玩的不是什么抓娃娃、篮球机和打枪,而是各种名义上娱乐实际上却是赌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