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婷和周于之间的感情,苏寒是亲眼见过的,要将那样纯粹又深入骨髓的感情完全放下,无异于敲骨吸髓。
庄婷的性格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但苏寒很清楚,她跟她一样,是执拗不懂悔改的人。
苏寒冲口而出的话,不过想推着薛稳走向拯救者的位置。
薛稳双眼放光地看着苏寒。庄婷会喜欢上他的,他自己也这么觉得,好不容易碰上个志同道合的人,薛稳正等着苏寒继续说下去,却见她突然停住了。
不止停住了,良久之后,还对着他摇起头来。
薛稳怔住。
苏寒轻摇着头说:“我骗你的,我不知道庄婷会不会喜欢上你。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也许可以让她慢慢习惯你的存在,习惯随时随地看到你,冲你发一些小脾气,颐指气使地使唤你……你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是不同的,但当你想要再进一步的时候,她却开始退缩、迟疑,变得冷漠,甚至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企图将你隔绝在她的生活之外……”
薛稳眼睛里的亮光随着苏寒的话,一点一点熄灭下去,但并没有灰败,只是在眼底变得深邃内敛。
苏寒将目光定在他脸上,静静看着他:“如果你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薛稳沉着地笑了笑,脸上隐约透出胸有成竹的骄傲。
“放弃?”他说,“我自个儿媳妇儿为什么要放弃?”
苏寒:“……”
她又看了他一会儿,确定没有在他脸上看到任何失望或挫败。
无言地举了举手里的保温杯:“那祝你早日抱得美人归。”
薛稳受用地拱了拱手。
“所以,那个让她变成这样的男人是谁?”几秒钟后,他突然毫无征兆地问了一句。
苏寒手里的杯子停住,这次换她说:“这么明显吗?”
薛稳挑了挑眉。
苏寒把水杯盖子盖上,拧紧。
“这些事你如果想知道,以后可以亲自问庄婷。”
薛稳笑了一声,不再追问。也就是话题聊到这了,他随口一提,也没真想从苏寒这套出什么话。
不过苏寒万万没想到,不久之后,薛稳会以她为突破口来跟庄婷拉近距离。
跟着庄婷一口一个的叫她“寒寒”。
尤其跟庄婷汇报她工作情况的时候,寒寒怎么怎么,寒寒怎么怎么。揣着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明目张胆地行徇私之举。
苏寒在他们面前油然而生出一种,被长辈查看成绩单的诡异感觉。
不过薛稳这个暗示实在太过隐晦了点,庄婷除了一开始表示了些微惊讶,完全没有领会到当事人的“良苦用心”。
薛稳一点都不着急,跟苏寒的一番交谈,充分考虑了她的意见之后,他更加确定了自己的进攻策略——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习惯是个好东西,薛稳决定帮庄婷培养起来。至于养成之后的事——他不会太过强求,但也绝不会轻易放手。
那天是周末,苏寒和薛稳的交谈发生在凌晨,苏寒刚刚结束一天的工作。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会飞回北京,苏寒可以获得数天奢侈的休息时间,然后准备一周后的电影视镜。
如果没有意外,未来的两三个月她会在某一个剧组度过。
苏寒无疑是一名好员工。她对待工作认真负责,从不会将个人情绪带入到工作中。
即便如此,苏寒却从未试图了解她现在供职的这个圈子内在的运行规律和既定法则,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不会久留,终会离开。所以不值得浪费太多时间和精力。
她本质上从来是冷漠的人。
虽然网络上经常有关于她的消息和报道,苏寒却很少真正上心,通常是一看而过,或者是庄婷、薛稳八卦给她。但杨芸的事最终绕到她身上,而且动静不小,这是她绝对没有想到的。
起因只是因为她对此毫无反应。
网友众口一词地指责她,缺少怜悯,太过冷漠。杨芸曾经在节目中那么照顾她,她却没有在微博上对杨芸的死发声,更没有在任何公开场合表示遗憾和难过。
苏寒一直是冷漠不融入的,在那趟意大利之行的旅行节目中,苏寒与他人的交谈零落可数。杨芸确实是在节目中对她表现出最大善意的人,时时处处留意和照顾她。
但苏寒真的不知道面对死亡应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任何语言在死亡面前都太过浅薄。言语的同情和悲痛当然容易,但是内心真实的悲伤是永远无法翻开给人看的。至少苏寒做不到。
庄婷和薛稳都了解她,没有要求她必须在微博发声“挽回形象”,而且这时候也不是合适的时机,不管再说什么,都会显得缺乏诚意,被看做是逼迫之下的无奈之举。
薛稳主动向庄婷承认错误,是他工作不到位,没有第一时间预测到危机。
苏寒的微博一直是薛稳在运营,如果一定要追究,他确实存在工作上的失误。
但庄婷这次大度地说不是他的错。
“就算你第一时间发了微博,有人要掀起风浪,也可以吹毛求疵、骚浪贱地说你是蹭热度。这种事还见得少吗?”
薛稳没说话。
人红是非多,薛稳知道庄婷说的是事实。
这种事情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不处理。
“不过你也要有个准备,保不齐哪次采访或是活动的时候就会被问到。”庄婷叮嘱苏寒。
果然,苏寒很快就遇到了,而且不止一次。
苏寒当时沉默了很久,然后轻声说:“其实这个问题我不太想回答,也没有什么想说的。如果想说,很久之前就说了。每个人面对死亡的反应都不同。难过不难过,悲伤不悲伤,有人愿意表达出来,也就有人不愿意表达出来。”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们生活在一个言论自由的社会,这很好,可是言论自由不仅仅是自由说话的权利,更重要的是不说话的权利。我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苏寒目光平静地说完,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其实并不是她想说的话。
她真正想说的,是想问问那些在网络上指责她的人,他们想要听她说什么,说她很难过吗?那他们难过吗?有多难过,又会难过多久?
也许第二天某个明星出轨或者离婚的新闻,就会立刻让他们转移视线,忘了此刻的难过。
这种能够轻易说出又轻易结束的难过,苏寒宁愿没有。
在得知杨芸自杀消息的第一时间,苏寒大约也是震惊难过的。
可她深知自己这种难过情绪的廉价,不止因为时效短暂让它显得廉价,更因为她只是一个距离遥远的旁观者,任何一件微末小事都可以让她将这种难过情绪放下,任其自生自灭。
比如要为谷雨准备一餐饭,跟薛稳通电话沟通工作事宜,甚至只是到了她和谷雨约定一起玩数独游戏的时间,等等,诸如此类。
她并不觉得那些将难过和惋惜发布在网络上的人不是出自真心。她相信他们是真心的。只是这不表示她也必须这么做。
她不愿意。
这倒不是说她多么坚持自我,毫不妥协。如果真那么坚持,她不会将微博交给薛稳打理。如果当时薛稳代替她在微博上发表了对于杨芸的悼念,她也不会多说什么。
现在这样,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就像心里燃着一簇莫名的火焰,不确定要烧向谁。
回应了一次之后,苏寒不再就同类的问题作答,遇到锲而不舍继续追问的,清清淡淡说一句,不好意思,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就闭口不言。
但苏寒没料到的是,她不再回应,记者追问的话筒居然递到了顾睿思和萧凯面前。
而且是在他们新剧探班的时候。
苏寒和萧凯这段时间并非全无联系,只是两人都能感觉到,从网络上爆出他们的绯闻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萧凯偶尔发来微信,说在网上看到她的新闻,问她累不累,或是去的那座陌生的城市漂不漂亮。
苏寒于是知道,他也一直在关注她。
有一次她去一座城市参加活动,萧凯随口问她那里有什么好吃的。
工作结束后,她把穿着高跟鞋站立了三个多小时的脚塞进运动鞋里,乘车找到当地的一条小吃街,拍了很多照片发给他。
只是这样的聊天也不能长久,有时要几十分钟,甚至数小时才能得到一句回复,然后聊着聊着就彼此断了。
其实以前也有这样的情况,因为双方都太过忙碌。但那时候的心理是不同的,等待的心情也就不同。
谁都没有提起要见面。
关于苏寒和萧凯还有顾睿思之间的新闻,不止萧凯和顾睿思被媒体追问,苏寒作为当事人之一,必然也逃不过。
只是她从来不回应。哪怕话筒怼到脸上,被追问到冷场,都不多说一个字。
媒体也就渐渐不问了。
以前只有她和顾睿思的传闻时,每每被问到,苏寒都澄清得很坚决:我们只是朋友。不是,新闻是假的。
现在萧凯和顾睿思被放到同等的位置,她什么都不能说了。因为没办法对着另一个事件人物平平淡淡地说出,我们只是朋友、那些新闻都是假的,这样的话。
她不是不能说谎,她很会说谎。可是人总有那么几件不愿意用谎言面对的事情。她现在遇到的就是。
苏寒现在上网刷新闻的时间比以前明显增多,所以萧凯和顾睿思被杨芸事件波及到的采访一出,她第一时间就看到了。
顾睿思依然很顾睿思。
记者刚提起这个话题,他就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不耐烦。回答得也很直接。
“我就觉得,这是别人的自由吧,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说了就表示难过,不说就不难过吗?又不是小学生,这逻辑,太幼稚了吧。”最后还对着镜头直言不讳地问,“那些整天紧抓着这个问题不放的人,就没有别的事干了吗?你的人生是有多空虚?”
看得苏寒都不禁弯起唇角。
粉丝真的对他很宽容,每次都对他怼天怼地的直率态度很买账。
这次还一起在留言区排队,打开评论就能看到整齐的高楼,长长地排下去:
——羡慕“别人”
——羡慕“别人”
——羡慕“别人”
……
近一个月,苏寒没有见过萧凯,却见到顾睿思两次,还一起吃了一顿饭。
一次是谷雨约了顾睿思打游戏,苏寒送他去顾睿思家里。也是那次,顾睿思想跟她谈谈网络上曝光的两人在纽约相遇的视频,苏寒少见地发了脾气。
第二次还是谷雨和顾睿思的“约会”。谷雨请顾睿思吃火锅,苏寒是留下来结账的那个。
他在拍戏的间隙这样频繁外出,让苏寒很惊讶。顾睿思看出她的疑惑,连忙解释说他是请假录制另一档综艺节目,“顺便”和谷雨约了吃饭。
苏寒当时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第二天刷新闻才知道,他录制的那档综艺根本不在北京,与她的城市相隔一千多公里。他根本是前一天录制到凌晨,隔天再搭乘最早的航班来赴谷雨的约,紧接着又马不停蹄地返回剧组。
苏寒心情复杂地看着粉丝偷拍的他带着帽子和口罩匆匆穿越机场的照片,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
她想起一点事情。
在萧凯面前,她一直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小狗,殷殷切切地等在那里,等着有人能扔给她一根骨头。
她打心底里为自己的卑微感到羞愧。
可是这一刻她才猛然意识到,顾睿思在她面前时也是一只小狗。也在等着她偶尔扔出的一根骨头。
羞愧的同时,苏寒更感觉到自己的糟糕。
她静静转头,客厅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的,带着凉意的寒风吹拂进来,很快将屋内温暖的空气慢慢稀释、变冷。
事实上,苏寒也不确定自己希望萧凯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放弃事业选择她吗?
不,她并不希望他这么选。
所以如果他做出相反的决定,放弃她选择事业……
她也许会有些失望,但应该并不会像想象中那么失望吧。
应该。
室内的温暖完全被从窗口进来的寒气侵蚀了,苏寒站起身,走过去将窗户关好。
走回来,重新一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一直把所有的相关新闻全部看完。
“我觉得这个问题真的没有必要多谈,而且苏苏自己也已经回应过了。她其中一句话我觉得说得特别好,言论自由不仅是说话的自由,更重要的是不说的自由。”他对着镜头轻轻微笑,“其实了解苏苏的人都知道,她人有一点内向,本来就是话很少的孩子,但是很善良。我想网络上那些毫无根据的话,大家也不会相信。”
这是萧凯的回应。
他说的很好。跟内容无关,大概他说什么苏寒都觉得他说的很好。
心理学上有一个概念,叫做“损失厌恶”。它指的是这样一种心理状况:人们损失一样东西的痛苦要远远大于得到这样东西的快乐。通俗一点讲,就是比起喜欢“得到”,人们更厌恶“失去”。
所以她也许应该庆幸,因为对于萧凯,她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也就无需面对失去的痛苦。
苏寒离开客厅,走进书房,在书架上找到一本旧的数学习题集,坐到书桌前埋头写写画画起来。熟悉的数字和房间里的宁静包围住她,让她有一种隔绝的安全,不再需要感知外面世界的存在。
她始终没有学会处理复杂人际关系的能力,也许终其一生也无法学会了。等她离开这里,或许应该另找一份无需与人有太多接触的工作养活自己和谷雨。
探究旁人的心理是一件枯燥痛苦的事情,而实际上,一个人内心的所思所想,又有多少东西值得花费时间寻找探究呢?
当我们最终做出决定的时候,往往心里早就已经知晓一切。
不止苏寒如此。
萧凯也是这样。
每个人都是这样。
终其一生,我们都不是跟旁人作斗争,而是跟自己作斗争。
就这样一直到三月份,冬日渐尽,拂面而过的风已经带有暖意。
人们总喜欢说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似乎在一年四季中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