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摩这才明白,原来一个简单的受封背后,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牵涉到风家、姜家、古家、赵家四大族的利益。
她忽地心中一动:“我这个上将军,除了羽林卫之外,能管别的人马么?”
“上将军乃是四品,可酌情调度五品下将官,不过若无兵符,调度人数不得逾千。”温岚说着,问,“你想调度哪里的?”
当然是大央镇守在南疆的部队!
日子一天天过去,离伽南国攻陷仡族的日子便一天天接近,羽林卫是没办法带出京的,若能调度地方守军,这个上将军才叫当得值。
只是这话难以明说,温摩只道:“我想着若是有朝一日回到仡族,我就调拔南疆守军给我当护卫,一千人护送我回去,啧啧,那可真是威风八面。”
温岚失笑:“才说你能独挡一面,就打起小孩子主意来了。——比试之事完结,你明日随我回家一趟吧。”
温摩点点头。就算温岚不说,她也有此打算——傅嬷嬷一死,李严那头就断了线索,她得自己回去查了。
温岚接下来跟她讲了一下京城各个势力,它们盘根错节,彼此渗透又彼此防范,今朝携手,明天就能翻脸,总之这是一片危险而诡异的深色大海,温摩真要涉足其中,他这个当父亲的便要耳提面命,陪她这一程。
“……古家虽是异姓王,但第一任古家王爷古清微便是不慕名利的性子,古家无论钱财、兵力、权势,都远远不及姜家,因此古家历代都想攀附着姜家,以图安稳,保全富贵。”
温岚说到这里,轻笑了一下,摇摇头,“你知道两家结盟,联姻乃是上上之策,古家其实早就打算同姜家联姻,奈何古家这一辈子并没有合适的女孩子,因此动过念头,想让阿如嫁给姜家大公子,结果没多久你就来到了京城,阴错阳差,居然嫁给了二公子,这姻缘……”
温摩的脑子“嗡”地一声响,抓住了温岚的胳膊,“你说什么?”
“我是想说,看来姻缘自有天定……”温岚瞧着她神情不对,“怎么了?”
“不是这个,”温摩的心砰砰跳,呼吸微微急促,“你说古家原想把温如嫁给姜知泽?”
“温如毕竟是古家的嫡亲外孙女,又是我武勇侯千金,嫁给姜大公子做填房,虽说是有些高攀,倒也不算是异想天开……”
温岚发现自己越说,温摩的脸色就越难看,忍不住道,“我说错了么?”
“没什么……”温摩声音低低的,心中却是翻江倒海。
她一直想找出那一夜在古王府下手算计她的人,现在,答案好像就在眼前了。
“阿摩?”温岚的声音里有些担心。
“父亲说得对,姻缘天定,真是谁也没办法。”温摩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我得先回抚霞阁了,明日一早便出宫回家。”
她前头那句话一说,温岚顿时听成了她嫁给傻子的无奈,立刻明白她的脸色为什么那么难看了。
“呃,阿摩,”温岚走近一步,低声道,“你那个二公子,好像不简单。”
温摩:“?”
“是他提醒我为你请封的。”温岚慎重道,“你回去要不要试试看,他平时傻里傻气,莫不是装的?”
“怎么可能?”温摩失笑,“津津才不是装傻……”
但话没说完,她忽然想起,其实鹰形阵也是姜知津想出来的。
*
抚霞阁。
冰块的凉气在室内弥漫,姜知津穿着锦地绣缠枝莲花的圆领袍,一顶缠丝金冠服服帖帖地压在头上,鬓角一丝不乱,宛如用刀裁出。
一切和往常没有什么不一样。
他甚至还想像这几日一样坐在沙盘前,做出热爱玩沙盘的样子,只是眼睛无法控制地发直,死死盯着眼前的沙盘,一枚蓝漆小竹片拈在手里,已经很久没动过了。
风旭坐在茶几旁,慢条斯理地喝茶。
今日他大获全盛,成最大赢家,因此气定神闲,见姜知津心神不定,魂不守舍,知道姜知津在担心什么,遂开口道:“你都快露馅了,还有空在这里玩这个?”
姜知津眼睛眨也不眨,面色僵硬,声音机械:“我前几天玩得那么起劲,比试完了之后我立马不玩,那就太明显了。”
“有你今天提醒温岚那么明显么?”风旭不咸不淡地问。
姜知津一下子抱住脑袋,呻/吟道:“别说了……”
“这会儿要我别说有什么用?”风旭道,“在现在后怕的,你当时就别做。还好姜知泽没听见,不然你这么多年的辛苦全都白费了!”
姜知津整张脸都皱起来了。
他知道。
他知道在那个时候去提醒温岚有多冒险,温岚不是傻子,他那几句话条理太过清晰,一句句全都切中要害,完全不像他平时能说出来的。
可要是按照他平时的水准去说,怎么可能在瞬息之间让温岚做出那样的决定?
而温岚若不站出来,阿摩的苦不就白吃了么?!
他不想看到她的努力被人抹杀,不想看到她的神情黯淡,不想看到她失望。
皇帝想要打磨赤麟军,而温摩刚好做到了,这个举动完全是撞在了皇帝的心坎上,只欠一个人为温摩请命,温摩就能得到她应得的奖赏。
而最好的人选当然是温岚。
风旭好奇地看向他:“难道你当时真的没有想过会有这种后果?”
姜知津拒绝回答。
怎么可能没想过?可在那一刻,所有的想法都被温摩的身影压制住了。
她站在校场上,万众瞩目,光辉耀眼,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守护她的光辉与骄傲,绝不容他人践踏。
他要她活得光芒万丈,那才是他的阿摩。
“少夫人。”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宫人问安的声音,紧跟着珠帘一阵响动,温摩大步踏进来。
姜知津头皮一紧。
完蛋,来了!
第77章 七十七
温摩步子迈得很大, 杀气腾腾。
身上羽林卫的铠甲还未卸,凌乱的长发也没来得及梳起,更让这杀气如虎添翼, 原本就十分清凉的抚霞阁好像眨间又凉了几分。
风旭觉得, 他应该选择告辞。
毕竟人家小两口的事情,自己掺和在中间做什么呢?
于是他缓缓起身,保持着一贯良好的风度, 含笑向温摩道:“弟妹……”
他只来得及说出这两个字。
因为下一瞬, 温摩已经大踏来来到他面前,不由分说, 一把寒光闪闪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正是那把御赐的宝刀!
父皇给你这把刀不是让你这样用的!
还有,你的刀好像架错了脖子吧?!
宝刀不愧是宝刀,架在身上, 寒光袭人,那一片肌肤自动收缩, 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风旭的风度受到了极大考验, 声音微颤:“温摩你别冲动, 有话好好说……”
“说个屁!”温摩怒喝, “傅嬷嬷这么要紧的人死了, 李严半点消息也没有送到我这里来!你根本就是在耍我, 我要杀了你!”
她说杀就杀, 表情凶狠狰狞,手里的刀瞬间高高扬起, 眼看就要落下——
“温摩你疯了!”
风旭大叫。
“哇……”
一声嘹亮的哭声划过室内,姜知津坐在沙盘旁,哇哇大哭, “阿摩姐姐不要杀三表哥,阿摩姐姐不要杀三表哥——”
殿内,杀人与被杀的皆一起顿住。
这么多年来,风旭对姜知津产生敬佩之情的时刻不胜枚举,但从来没有哪一次,比得上现在。
旭知道他一定会救自己,便怎么样也没想到,他是用这种方式。
他坐在那里,哭得泪水滂沱,飞流直下,脸上的震惊、恐慌、害怕糅合得完美无瑕,没有丝毫破绽,整个人弱小无助又可怜,能叫每一个女人母性大发。
温摩显然也不例外。
她飞快收了刀,过去抱住姜知津:“好啦好啦,我跟三表哥玩呢,我怎么会杀他呢?津津乖,快别哭了。”
姜知津抽噎:“真、真的不杀吗?”
“不杀不杀,真的不杀。”
姜知津哽咽着,伸出一小拇指:“拉钩。”
“拉钩拉钩。”
无论他说什么,温摩全都配合。
“亲亲。”
“亲亲亲亲。”温摩说着就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把他吓成这样,温摩心里面十分后悔。
津津傻不傻,是真傻还是假傻,这么多天的相处里,难道她会不清楚吗?
津津是她重生以来,最信赖她、最喜欢她、给她最多温暖的人。
她怀疑谁也不能怀疑津津啊!
风旭:“……”
风旭算是明白了,温摩确实是起疑心了,也确实是来试探——用他的命来试探!
人在情急之刻,往往会忘记伪装,如果姜知津扑上来救他,或是劝温摩放手,那就真露馅了。
可这一哭……瞬间就把温摩的疑心哭没了。
此时姜知津正被温摩抱着,轻轻拍背哄着,姜知津脑袋搁在温摩的肩膀上,嘴里哼哼唧唧,脸上却似被饱的猫,全是慵懒与满足,还朝风旭眨了眨眼。
“……”风旭无语。
就在方才,那个紧张得眼睛都发直的怂货是谁?!
姜知津朝风旭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可以走开了。
风旭偏偏不走,还咳了一声:“弟妹,你气势汹汹要杀我,到底是为何?”
温摩牵着姜知津起来,姜知津乖乖抱着她一条胳膊,整个人好像已经长在了她的胳膊上,脸还搁在她肩膀上,嘟囔道:“姐姐都说了是开玩笑啦,你不许生气哦,生气就是小气鬼。”
“刚刚是事出无奈,还请三表哥见谅,三表哥请放心,我们既然是一伙的,我绝不会真的对伙伴动刀。”温摩安抚地拍拍他的手,向风旭道,“不过傅嬷嬷在狱中自尽,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我全然不知?”
风旭心说这得问挂在你胳膊上那位。
是姜知津一力阻止温摩在这个案件中越陷越深。
“我也是昨日才收到消息,因看你准备和赤麟军的比试,就没有去打扰你,今日我来抚霞阁,本就是打算和你商议这件事的。”风旭说着神情一肃,望向温摩,“傅嬷嬷出事,她的主子只怕也不干净,那可是你的嫡母,你有想过如何对付么?”
“放心。”温摩沉声道,“温家的事,我自会解决。”
姜知津听着她这声音,忍不住抬起头。
从他这个角度只看到温摩的侧脸,她下颔的线条绷得很紧,像是在咬牙切齿。
*
第二天,温摩一大早便打算回温家。
姜知津自然要赖上,抱着她不肯松手:“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温摩只得带上他。
马车来到勇武侯府,温岚却已经离开了,阿娘道:“你父亲一大早就出门了,让你去祠堂找他。”
“夫人和温如呢?”
“她们也去了。”阿娘说着,脸上微微红,“我是妾室嘛,按中原的规矩是不能进祠堂的,但你父亲让我在这里等你,回头同你一道去。阿摩,你父亲真是疼你,听说他还在皇帝面前为了你请了官儿?这可真是开天劈地头一遭啊……”
温摩看着阿娘感恩戴德的模样,心里略有点不舒服,打断她:“阿娘,你是我的母亲,我能去得的地方,你当然也能去得。去祠堂不是别人去你的恩赐,是你应得的。”
“不能这么说,这里毕竟是中原,照规矩……”
温摩忍不住道:“阿娘你能不能暂且忘了中原的规矩?你是仡族人!”
阿娘微微变色:“阿摩,我们已经来到中原,就最好要忘记我们是仡族人。”
温摩看着她半晌。
从很早很早的时候起,阿娘就喜欢这样对她碎碎念,告诉她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中原,中原有她的父亲,有许多规矩,正因为这些规矩,所以父亲不能留在南疆,不过没关系,她们可以去中原找他……
也许是二十年的等待磨平了阿娘的性子,阿娘最大的梦想就是来到中原,和父亲在一起,现在,这个梦想实现了,阿娘又有了新的梦想,那就是一直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永远也不要和父亲分开。
温摩掳起了袖子,露出手臂,也露出手臂上好几道青紫痕迹。
姜知津站在她身边,眸子猛然收缩。
阿娘也吓了一跳,一声惊呼:“这是怎么回事?!”
“我这是我为什么能被封为上将军的原因。确实是要多谢父亲为我请封,但若不是我自己努力,父亲也无从请起。”温摩深深道,“阿娘,醒醒吧,照仡族的规矩也能活下去,而且能活得更好。”
她说完,转身走出去。
温家的祠堂离侯府不远,坐马车大概一炷香/功夫便能倒。
温摩和姜知津坐一辆,阿娘坐另一辆。
她心中有气,一路上都没开口,姜知津忽然伸出手,轻轻托起她的手臂,掳起她的衣袖,看着上面的伤痕,轻声问道:“疼么?”
连声音都小心翼翼,好像声音大一些都会弄疼她似的。
温摩抬头看他。
他好像总是问她这两个字。
一股暖意缓缓流转,冲淡胸膛中郁积的不快,温摩摇了摇头:“当时有点疼,现在已经不疼了。”
姜知津垂下了眼睫,挡住了眼中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