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的脑门渗出冷汗来。
这架势,不像是要寻走失的爱宠,而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方丈的念头飞快转动着,勉强稳住了,“那按大人的意思是?”
燕国公随意弹了弹腰间的玉玦,漫不经心道,“大师净修多年,又是年事已高,寻狐的事就不劳烦大师亲自出动了,放着本官来就好。”
“不过让大师枯等着结果也是寂寞,这样好了,让僧人们都来殿前一聚。本官许久没有聆听梵音,今日难得济济一堂,本官可要好好讨教才是。”
燕国公不给方丈拒绝的机会,事实上——从来没有人能置喙他的行事。
“你们且去吧。”他稍微侧过身颔首。
为首的青年恭敬抱了抱拳。
方丈见这群人眉带煞气,朱红的衣摆浓烈得如同刚刚泼上的鲜血,细长带有弯月弧度的雁翎刀系在腰侧,仿佛准备随时出鞘夺人性命。
燕国公温厚地说,“切记,这里是佛寺,不可杀生。”
方丈的惊惶愈发强烈,他不得不将目光投注到自己优秀弟子的身上,做询问的意思。镜澄没有回应,睫毛低垂,在眼睑处剪出一片薄薄的阴影,敛藏着幽微而不为人知的情愫。
正在做晚课的僧人们满头雾水,被胁迫着带去了大雄宝殿。
有了燕国公的存在,他们不敢随意说话,纷纷往方丈跟镜澄这两位主心骨身边靠拢,心里惴惴不安,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半个时辰,侍卫们陆续回来复命了,手里还捧着不少的东西。
一些僧人们越过乌压压的肩膀看去,露出了骇然至极的表情,不亚于魂飞魄散。
精舍里搜罗出来东西五花八门,有的是裹着油纸的叫花鸡,有的是供桌上的御赐糕点,血脉偾张的春宫图与情爱话本,满溢而出的金灿灿元宝,还有不少的私密物什。这些,通通都不应该出现在遁入空门、看破红尘的僧侣的房间里。
方丈愣了好一会,羞愧得连连掩面。
栽种菩提的佛门净地,却成了藏污纳垢之所!
老和尚气得浑身发颤,胸口的气血上下翻滚着,喉咙涌上腥甜,差点没喷出来。他死死克制住了,浑浊的双眼透出悲凉的神色。那些被他眼光扫过的僧人们,少数的心虚低下了头。
“大人,是老衲教导无方……”
方丈垂下了肩膀,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心灰意懒地请罪。
燕国公并未听他说话,他的目光落到了一卷画轴上。
纸上供养的不是佛,也不是经文。
而是一户平平淡淡的柴扉人家。
暮色四合下,年轻的丈夫牵马归来,身后跟着一头小马驹,披着油亮而夹着点点红褐色的毛发,昂着脖子,神气地很。
妻子在山坡上收着衣裳,有大人的,也有小孩的,她站在一丛丛的桔梗与芒草之中,晚风吹着红色裙裾,一手松松挽发,冲着山下的丈夫微笑,眼眸里流转着脉脉的情深。
燕国公微微眯起了狭细的眼睛,风轻云淡地开口,“好一副山水烟火人家,不知是哪位大师的高作?”
众僧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这男人虽然不显声色,但由于他的身份显赫,近乎传说的无所不能在无形中给他们造成极大的压迫感。
燕国公甫一出声,周围嗡嗡的低声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物,是贫僧的。”
有人打破了沉默的咒言。
众人循着声音瞧去。
身披殷红袈裟的年轻大德在惊疑不定的视线中缓步而出,殿顶青底琉璃瓦的色泽与黄金佛像相互交织,叠印成一种瑰丽而至迷幻的光影,在高僧的眼底暧昧晕染,衬得那粒朱砂愈发耀眼而无法直视。
“哦?”燕国公打量了他好几眼,嘴角隐隐浮现森冷的笑,“不愧是佛祖最有悟性的弟子,还未出世,这人间烟火的滋味便尝的通透。不知是哪家的姑娘人面桃花,竟惹得德高望重的大师动了凡心,不惜损毁梵行也要向她许相思成行?”
老方丈一听,布满灰败之色的枯槁面容顿时涌起一抹红潮,急急道,“这不可能!”
镜澄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子,在这个小娃娃咿呀学语、摇摆着走路的时候就剃了度,归于佛门净土。虽然进门最晚,这个关门小弟子却没有叫他失望,年纪小小就熟读经典,对佛道拥有非同一般的领悟。
他六根清净,独具慧心,天生就该是佛陀座下的青莲。
老方丈绝不容许爱徒被泼脏水。
“不可能?”燕国公将卷轴随意抛到侍卫身上,沉着负手而立,如山岳般的浩然气势猛然倾压下来,生出咄咄逼人的凌厉,“那就烦请大师亲自解释,这幅画是怎么回事?”
燕国公在官场上沉浮多年,对人心的琢磨已经到了洞若观火的地步,单是从这一幅小画中,他就能看清作画者对那画中女子的偏爱。明明是简朴刻苦的隐居生活,女子却能戴得起时下最流行的珠花,穿最昂贵的轻薄鲛绡。
方丈不等镜澄回答,便皱了眉,“这画只是寻常笔法,镜澄素有执笔人物的习惯,说不得是他在修行中见了一对恩爱夫妻,心有所感,遂有此念,大人单凭此物就盖棺定论,怕是不太妥当吧。”
此时的方丈就像是护崽的老母鸡,不容得燕国公半分污蔑他最心爱的弟子。
镜澄是白马寺有史以来最有慧心的弟子,他十七岁释道,二十岁名满天下,如今方丈垂垂老矣,等过了今年的年底,到开春之际,镜澄就会继承他的衣钵,成为白马寺新的住持方丈。
到时候,千佛诵经,万众朝宗。
他会是浮屠佛册上最年轻的、最富有传奇色彩的佛门高僧。
方丈这般想着,却听得最心爱的、最有前途的弟子道破了最终的禅机。
“那对恩爱夫妻,不是他人。”镜澄平静地说。
“是弟子与弟子眷恋的女子。”
方丈迷茫看他,觉得他说的每个字都听得懂,怎么组合起来,他就听不明白?
什么是眷恋的女子?
方丈好久才缓过神来,猛然抓住了镜澄的手,青色的老筋突起。
“镜澄,你——”
这位最有威望、即将成为下一任方丈的高僧,在众目睽睽之下,解了袈裟法衣,慢慢地跪在了方丈的面前。
“弟子贪慕红尘,六根不净。”
师傅见谅。
弟子此生,证不了菩提。
也成不了佛。
我不渡众生,不修佛偈。
却独独,只想做她身边的温柔情郎。
第313章 恶毒继母前女友(18)
“镜澄——”
老方丈重重杵了禅杖, 显然不相信他的话。
“佛门圣地, 休得胡闹。”
老方丈心里还抱着期待, 觉得镜澄是为了替师兄师弟们挡灾,为了浇灭燕国公的怒火,不惜挺身而出,以抹黑自己来成全众僧。
说他喜欢上俗世女子,老方丈只觉荒谬。
镜澄三岁稚龄的时候, 是由老方丈亲手剃度的,从三岁到二十六岁,一个连说话门牙漏风的小东西长成如今风华正茂的青年。亲手把一株摇摇摆摆的幼苗培育成枝繁叶茂的冠盖华树, 老方丈一直为此引以为豪。
白马寺是天下第一圣地, 前来朝拜的王孙贵族多不胜数, 那些簪缨世家里养出的女儿,无一不是钟灵毓秀,惹得寺内僧人们动了凡心。
而镜澄,作为最受追捧的年轻大德, 他二十岁便轰动世人,爱慕的女子不少是艳绝倾世的美人儿,可大师不懂风情, 始终恪守清规戒律,不越雷池半步。
老方丈怜惜爱徒的慈悲心肠,却不能容忍他为了这一群六根不净的弟子牺牲自己, 他缓和了脸色, 慢慢开口, “为师知你心意,但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犯了错理应受罚。”
僧人们倒是没有对老方丈这近乎偏爱的话表现出激烈的抗议,他们对镜澄这位小师弟同样心服口服,他风韵高朗,又文采斐然,犹如一朵出尘不染的圣洁青莲,打死他们也不相信对方会为一个红尘女子意乱情迷。
他们跟老师傅的念头是一致的,认为镜澄是想给那些犯错的僧人脱罪,转移燕国公的怒火,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在方丈希冀的目光之下,爱徒终究是违背了他的期望,缓缓摇了摇头。
“师傅,弟子不是胡闹。”
朱红的袈裟法衣被主人弃置一旁,他双手覆着冰凉的地板,又是重重磕了个头,响声之大令老方丈吓了一跳。
镜澄的额头上多了一个鲜红的红印子,他低声道,“弟子确实,已有心上人。她很好,弟子也想好好珍惜她。”
“孽障——”
老方丈气得雪白的胡须不断发颤。
“释镜澄,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师傅?”
老方丈修身养性,鲜少有发怒的情态,尤其对于他最宠爱的小徒,向来是温和爱护的,偏心虽然不显,但也足够令其他弟子眼红了。明显是气得狠了,当面喊镜澄的法名。
镜澄的法名是方丈取的,如明镜般澄澈无尘,寄予了很大的厚望。而出家人的法名前,皆冠以释姓。方丈是在提醒他,不要一时糊涂,忘记自己最初发下宏愿的姓。
站得最近的僧人连忙扶住了方丈,生怕这个老人受到过大的刺激而昏厥过去,一边劝道,“师弟,你这是何苦呢?快跟师傅老人家认个错。”
方丈也等着他的回答。
沉闷的气氛中,那年轻的高僧再度,重重磕头。
宝殿的佛祖依然在拈花微笑,而他座下的弟子却生了反骨,要叛出佛门,不做静水中的青莲,而是落入人间,一心一意要簪在女子鬓间的,做她温柔而深情的解语花。
“师傅,弟子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知,人生在世,身处荆棘,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可是师傅,那个深夜,弟子写了一百遍的莲华经,一千遍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却仍旧无法停止那蔓草般疯长的欲念。”
“心动又妄动,弟子早就伤得遍体鳞伤。师傅,初此见她那日,弟子就已经无法回头了。”
方丈大怒,“你这是要死不悔改了?”
“请师傅成全。”
“嘭——”
金色禅杖沉重敲在他的背脊,镜澄闷哼一声。
“请师傅成全。”
“嘭嘭嘭——”
“请师傅……成全……”
不多时,镜澄的后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血色顺着僧衣流淌下来。剧烈的痛意使得镜澄整个脑袋昏昏沉沉的,仿佛响着一片嗡嗡的嘈杂之声。到最后,全身湿透的镜澄凭着本能的意志咬着牙强撑着。
被敲了上百遍的脊骨始终挺得端直。
他不怨师傅的责罚,那是他该受的。
咎由自取……却也,死不悔改。
等镜澄因为疼痛而抽搐着晕过去之后,备受世人崇敬的白马寺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牵连着许多僧人的命运。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国公爷走失了一只雪狐爱宠,上门讨要时,却从寺里搜出了一大批红尘俗物,从而引起轩然大波。
最令世人难以接受的是,有着佛陀转世之称的大德名僧释镜澄,竟然自甘堕落,爱慕俗世女子!
信徒们对镜澄有着狂热的膜拜,经过陋巷布施一事,这种狂热更是抵达了顶峰。在他们的心目中,镜澄不染纤尘,坐在莲花台上渡化世间苦厄,他的一生就应该是为天下,为万民的,怎么能够狭窄到只容一个人?
众生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纷纷跑到白马寺前讨要说法。
然而正主始终没有出现过。
信徒们的失望和愤怒与日俱增。
遭此一劫,白马寺如同蒙尘的白壁,笼罩的光辉也暗淡了下去。
在方丈与弟子们焦头烂额忙着处理这场劫难时,罪魁祸首却悠闲地揽住了妻子的纤腰,在湖心的中央赏看漂亮的雪景。
婢女们手脚勤快地煎水烹茶,半分眼风都不敢往国公爷以及夫人身上捎去,战战兢兢做自己的事。
琳琅被燕国公当做不懂事的孩童一般,被他紧紧抱在膝上。虽说是夫妻,但两人成婚数月以来,燕国公在外人的面前还是很克制的,不至于孟浪到当众抱她,而且还是无比羞耻的爹爹抱法。
“你别这样,放我下去。”琳琅脸色通红,小声地哀求。
燕国公偏过了头,在琳琅嘶的一声中咬住了她的耳朵,那温热滑腻的舌尖细致打着转儿,传达着一种炽热的蛊惑。
琳琅起先还强忍着,后来这人愈发放肆,沿着耳后的红痣,一路吻到颈肩的锁骨,她就不得不喊停了,“干什么呢?”她推了推男人的脸。
燕国公顿了顿,又轻咬了手背一口,微微刺痛。
琳琅没有看他,燕国公也不恼,反而是带了清朗的笑意开口,“夫人,你的赤凤凰儿还在为夫的手心里挣扎,如此冷待为夫,就不怕为夫一个不高兴,将他赶尽杀绝么?”
妻子猛然抬头,似乎不敢相信他竟会用这种方式来逼迫她。
“笑一笑,嗯?”
燕国公指腹点了点她的唇,颇有宠溺的意思。
琳琅身体僵硬,最终无奈屈从,照着丈夫的意思扬了扬嘴角。下一刻便被捏住了下巴尖,对方低头吻了上来,抚着梳着发髻的后脑勺,轻车熟路掠进了两瓣薄薄的胭红细缝,鱼戏春水,与她极尽温柔缠绵着。
纵然妻子最近表现得特别温顺,燕国公也没有放松对她的监管,琳琅被禁足在小苑里,不得出门半步。
小苑的拱门之外,是层层的重兵把守。
琳琅想要出去的方法也很简单粗暴,在燕国公上朝的途中,她趁人不备,直接打昏了送饭的婢子。对方身形与她相差无几,琳琅端详了她的脸庞片刻,给自己画了个相似的妆容。
她顺利从国公府中脱身,去了白马寺。
昔日香火繁盛的佛寺,只有几个僧人在殿外扫雪,颇有门庭冷落的凄凉感。
琳琅转头去了一处院子。
纸窗是大开的,着了单薄僧衣的人,迎着寒风,痴痴看漫天飞雪。才短短几日,镜澄形销骨立,俊秀的脸庞上毫无一丝血色,也唯有眉间那粒丹砂殷红夺目,提醒着此人犹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