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植的脸渐渐有了血色,他于茫然中醒来,看着那有些熟悉的床顶,人一怔,迅速爬起来。
起身之后丝被滑落,露出他染了血迹的中衣,他更呆了。
诧异地望向床边,瞧见姬玉刚刚收回手,一张妖娆美丽的脸平平静静地对着他。
“大师醒了,感觉如何?”她似乎未曾发觉有何不妥,神色坦荡道,“昨日我睡醒本想去乱葬岗驱鬼,算是帮大师的忙,谁知进去之后发现你躺在那,受了很重的伤,发生了什么事?”
净植薄唇轻抿片刻后说:“贫僧遇见了鬼王,他正利用乱葬岗的阴气疗伤。”
“鬼王?在这种地方?”鬼王不镇守鬼界前呼后拥,跑到这凡界小镇的乱葬岗来了?
“据贫僧观察,鬼王应该是受了伤,又不方便回鬼域,正在用乱葬岗的阴气疗伤。”他拉了拉被子将自己盖住,“具体为何受伤贫僧还不知,要传音问过住持大师。”
……受了伤却不回鬼域,难道鬼域出了什么内乱?
真奇怪,陆清嘉还没要动鬼域他们就出事了?
又或者其实这本来就和陆清嘉有关?
不对,照他现在的性子应该根本不屑于用手段,真要动鬼域那肯定动静很大,她不会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姬檀越……”
耳边响起净植的声音,姬玉望过去:“我在,怎么了?”
净植大师细腻的眉眼间含着几分恰当的浅笑:“可否请姬檀越先出去?”
他低头看看自己,意思再明显不过。
姬玉瞬间明白过来,咳了一声起身离开,出门时脸上有些热热的。
净植从床上下来,用法诀除去里衣的脏污,自袖里乾坤里拿了一套崭新的袈裟。
换衣裳的时候想到醒来时瞧见的姬玉,又想到她离开前那个略显尴尬的模样,他嘴角轻抿了一下,系衣带的动作错位了一下,指尖轻颤,莫名紧张,难得焦躁。
院子里,姬玉本想去凉亭坐一会等净植出来,忽然想起自己忙活这么久好像都没见到那只黑猫,一时有些担心,开始在院子里寻找。
“小黑?”
姬玉找遍了厨房和厢房,没看到半只猫影子,难道它跑了?
她有些放心不下,走到大门前开了门想出去在附近转一圈。凡界是不能用法术的,之前驱鬼那是正经的除魔卫道,净植大师既然动了手肯定就报备过了,天玄仙宫不会找那儿的麻烦,但找猫就不行了。
她跨出门槛,抬眸的瞬间,看见了门外站着的人。
他背对着门口,广袖白衣,听到动静转过了头,额边的发丝拂过如玉的脸颊,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如此猝然相对,陆清嘉广袖下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心中情绪翻涌,克制到了极点,额头和颈间都冒了汗。
他还是来找她了。
还是来了。
他闭了闭眼,低下头往前走了一步,姬玉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低垂的视线让他不可避免地看见了腰间的香囊,它无时无刻在提醒着他曾经那些美好的回忆,太过幸福的记忆冲散了他对书也好欺骗也好的在意,他知道她后退了,但还是一步步往前,直到……
直到姬玉退回门里,将门关上了。
陆清嘉面色苍白,长发摇曳,失魂落魄地将头埋得更低了。
姬玉站在门内,手按着门栓,还未想好怎么面对陆清嘉,就听见身后传来净植大师的声音——
“姬檀越,你要出去吗?”
姬玉:“……”
“我不出去。”她快步回来,抓住净植的手臂:“大师也不能出去。”
“为何?”净植大师说,“贫僧还要去……”
“你哪儿都不能去。”姬玉拉住他的手往屋里走,净植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柔软纤细的手紧紧包裹着,她的温度那么炙热,让他整个人都跟着烧了起来。
他竟也有愣神的时候,忘了挣开,就这么被她拉着往前。
可他们还没能走到门里,宅子的大门便被打开了,陆清嘉终于还是打破结界走了进来,他脸色十分苍白,脚步虚浮,比重伤未愈的净植看上去还要弱不禁风。
便是如此弱不禁风的琼华君,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姬玉拉着净植进屋的样子。
他错愕呆怔,身子一晃,幸好用手扶住了门才没摔倒。
姬玉:“……”
……毁灭吧,赶紧的。
第72章
谁能想到陆清嘉钻牛角尖钻成那个样子,宁可领着千军万马与她为敌也不肯服软回头,如今还会来这偏远小镇找她呢?
姬玉是真的没想到陆清嘉会来。
更没想到他会看见她和净植如此这般。
不过看到也就看到了,他们又没做什么,没什么可心虚的,再说做了也没关系,她和他早在大婚那日就决裂了,后面也算是没关系了,她再和谁亲密都与他无关。
本着这个想法,姬玉很冷静地说:“神君有事吗?”
她这般疏远淡定是陆清嘉也没想到的。
他以为她至少该解释一句,哪怕不解释也该放开拉着净植的手吧?
可是没有,完全没有。
她还抓着他的手,她怎么能抓着别的男人的手?和尚也不行。
陆清嘉几步上前,不顾姬玉讶异的注视将她的手拉回来握在自己手里,做完才发现这行为多么不符合他们目前的关系,他整个人僵在那,勉强保持外在镇定。
“他为何在此。”
他开口,声音沙哑语气低柔,有些不着痕迹的妥协在。
可姬玉好像一点都听不出来,挣开他的手淡淡道:“净植大师受了伤,在我这里养伤,神君若无事便离开吧,我这里庙下,便不留你了。”
陆清嘉想说什么,但姬玉不给他机会,她直接拉着净植进屋,净植一个佛修,这辈子打交道最多的就是经文和灵石,何曾经历过这般情形?
他有些不适,想和姬玉保持距离,但姬玉牵着他手的力道很重,紧紧抓着他,让他想要挣开却又不知该怎么用力。他觉得这很荒谬,怎么会连怎么用力都不知道了呢?
最后当他明白该怎么做的时候,姬玉已经主动松开了他。
她关好房门,转头看着他叹了口气说:“抱歉,我不知道他会来。”
净植微微偏头道:“神君到此应该是担心姬檀越,倒是贫僧不该继续留在这,贫僧先行告辞。”
他转身要走,姬玉没拦着他,但她说:“你身受重伤,要走到哪去?”
净植背对着她停下:“镇上有客栈。”
“客栈方便你疗伤吗?你伤得那样重,有我帮你能好得更快。”
“……这于理不合。”净植的声音有些低。
姬玉沉默了一会道:“只是想谢谢大师罢了,没有其他意思,若让大师为难了,那便走吧。”
不等净植走,她便先出去了,净植站在门内,听见门外的对话——
“你不该来这里。”
陆清嘉花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在姬玉关上房门的一瞬间破门而入。
现在她出来了,却是丢给他这么一句话,他脸色本就苍白,现在更如金纸般惨无人色。
姬玉看出他有些不对,到了嘴边的话停了停没说,陆清嘉凝着她凤眸压抑道:“那你倒是告诉我,这天下间还有什么地方是我该去的?”
姬玉未语,陆清嘉追问道:“还有什么地方是我能去的?”
“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只要你想。”姬玉声音轻缓而沉慢,“除了我这里。”
“可我就想到你这儿来。”陆清嘉往前一步,一字一顿道,“我就想来这里。”
“为什么?”姬玉问他,“不是觉得我骗了你,觉得一切都是假的吗?那还来我这儿做什么?不用去费心你那些天下尽毁的计划了?”
“姬玉!”陆清嘉睁大眼睛,眼中布满红血丝。
“怎么?”
“……你不要太过分。”
姬玉沉默了一会慢吞吞地说:“过分了吗?”
陆清嘉转开头侧过身,脚步转换的瞬间身子有些摇晃,姬玉看见眼皮一跳,不自觉朝他走了一步,好在他自己站住了,只是方才还仅仅脸色不好,现在连唇色也越发苍白了。
他病了?还是去做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受了伤?
姬玉想到自己从云顶阳宫拿回来那卷玉简,至今没有打开,也就不知道凤族至宝为何会给她超过三万年许多的修为。她想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好像问他本人比较好?
“陆清嘉。”
姬玉下了台阶稍稍靠近他,陆清嘉这会儿反而开始躲她,不给她看自己的脸。
他闷声道:“你别过来。”他指着一个位置,“就站在那里说。”
姬玉停在他指的地方,双手交握片刻道:“听闻凤族有一至宝……”
她刚起了个头儿陆清嘉就听不下去了,他突然往门边走,步履匆忙下差点摔倒,还好扶住了门框。
姬玉这下万分肯定他身体出了问题,可两人的矛盾让她不知要不要关心他,又能不能关心他。
“我还有事先走了。”陆清嘉背对着她低声说,“你……你……”
他顿了半天,后面的话声音压得极低,近乎自语:“你让他也走好不好?”
姬玉没说话,陆清嘉又说了一句:“我不想看到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他哑声说,“和尚也不行。”
姬玉还是不说话,陆清嘉心慌意乱,他回了一下头,惊觉姬玉就在他身侧。
她的视线落在他满是冷汗的颈项,他喉结滑动了一下,削薄的唇微微抿起,毫无血色,但依然十分诱人。
“你不想看见,我便要赶他走吗?”姬玉轻声问,“为什么?换做以前我肯定依你,可现在为什么还要依你?”
陆清嘉眼睛很红,他扶着门框别开头不再看她,额头两侧的长发随风飘动,三分脆弱七分隽逸。
“我们现在是敌人了不是吗?”姬玉还在说,“是你先这样说的,你说我要与你为敌,我便与你为敌了,敌人的话我为什么要听?”她看着他,距离很近,话音冷清,“你也没听我的话不是吗?”
陆清嘉一口气堵在心头,继续也不是,不继续也不是。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最后负气似的抬脚便走,走出几步又忽然丢给她什么东西,姬玉接过来,是个瓶子,她握在手里望向他消失的方向,想到他走时病态苍白的脸色,理智上还在犹疑要不要为他担忧,可心已经那么做了。
她神不守舍地回了正房,净植还在,端坐在椅子边盯着茶杯不知在想什么。
他见她看着手里的瓷瓶,慢慢打开倒了一粒丹药出来,丹药泛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她应当是不知道是什么,皱着眉有些困惑。
净植顿了顿主动道:“贫僧好像闻到了桑落霜华的味道。”
姬玉一怔:“大师知道这是什么?”
净植朝她伸出手,姬玉走上前将丹药递给他,两人手指难免触碰,他们表情都很正常,似乎并未将此放在心上。
净植将丹药送到鼻前仔细闻了闻,他很认真,组合起来慈悲俊雅的面容有一种令人不自觉想要信服的气质,好像不管什么事都可以交给他,交给他就再也不用担心。
姬玉静静看着他,他沐浴在她的视线之下低声道:“贫僧孤陋寡闻,只能确定其中几味药。但可以肯定的是,炼成这丹药的所有灵草都是不亚于桑落霜华的极品,它们全都长在天堑最危险之处,有高阶灵兽守护,极为难得。”
他将丹药递还给她缓缓说:“像桑落霜华,三千年一开花,贫僧曾有幸见过一次,是在上一任住持圆寂的时候。修为高深的佛骨之气能滋养桑落霜华,开了的桑落霜华有化腐朽为神奇,起死回生,令人修为倍增之效。”
姬玉知道陆清嘉手里都是好东西,可没想到是这样好的东西。
他就这么给了她?
前不久才和她宣战要做敌人,如今又主动给她这样的好东西?
净植看姬玉拧眉盯着丹药,声线平和道:“这一定是琼华君给姬檀越的吧?依贫僧拙见,他应当是拿给姬檀越安胎的。”
姬玉是头一回当母亲,虽然这几日老被肚子里的蛋折磨,可其实还没什么要为人母的真实感。
经净植一提醒,她觉得这很有可能……是为了他的小凤凰的话,那确实也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是天底下唯一和他血脉相连的东西了,他会在意很正常……可是,他就不觉得这只小鸟也是假的了吗?
姬玉有些赌气,将丹药塞回瓷瓶里没有要吃的意思。
净植站起身看了看天色说:“贫僧这次真的该走了。”
姬玉目光落在空荡荡的院子里,黑猫找不到了,净植一走,她这里又要冷冷清清了。
啊,真是烦恼,冷清安静其实也挺好的,不过……
看了一眼净植背后殷出血迹的白色袈裟,姬玉叹了口气说:“大师还是等伤好些再走吧。”
净植还要说什么,姬玉直接走到他身边,手落在他肩上染血的地方:“血都渗出来了,你忍得面不改色,真的不疼吗?”
净植微微一怔,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很多人问过他问题,他都能对答如流,可这个问题着实有些不好回答。
疼?没人问过他疼不疼。
他从记事起就在上清寺,苦修数百年,所有的疼和辛苦都是理所应当,疼或不疼又怎样呢?
净植没反应,姬玉便把正房让给他自己走了。
等他回过神就发现他已经不好走了。
看着紧闭的房门,白纸格子窗外还有姬玉走过回廊的影子,曼妙窈窕,令人记忆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