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没糟蹋了。”玄玉韫接过小猫扑蝶的荷包,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他打开小猫扑蝶的荷包,小心地从里头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来。
看到这张纸,玄玉韫微微有些恍神。他已将纸上的话倒背如流,今时也没有打开,而是仔细地将它放到蓝缎圈金铺绒绣葫芦桃子的荷包里。
玄玉韫系好荷包的袋子,郑重地挂在腰间,轻轻拍了拍,然后从多宝格的最上头拿出一个檀香木雕花的贵重盒子来,珍而重之地把小猫扑蝶的荷包锁了进去。
松烟留心地看着玄玉韫的一系列动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谢姑娘送的东西和旁人送的东西,待遇差别那么大啊!
松烟想到那个被丢在青花梅雀文瓶旁的荷包,顿时也生出了劫后余生之感。
妈呀。
得亏没扔到瓶子里去被水污毁了!
*
玄玉韫穿戴齐整,阔步走出门去。
毓庆宫的白梅正是绽放时,缀在疏瘦的枝头,像是未化的雪。谢珠藏等在梅枝下,披着一件白底绿萼梅的斗篷,像那一晃神就会错失踪迹的神女,将欲隐入这梅林一般。
可她侧耳在听阿梨说话,也不知阿梨说到了什么,谢珠藏的脸上露出了明丽的笑容。这笑容,让这幅精美的琼山玉女图,忽地就活了过来,有了人间的烟火气。
玄玉韫站在石阶上,竟一时怔愣,没有开口唤人。
还是谢珠藏先意识到了玄玉韫出来了,她笑着迎上来:“韫哥哥!”声音清脆悦耳,像琉璃珠落在玉盘上。
玄玉韫别过脸去,清咳了一声。
谢珠藏没意识到他的异样,而是径直看向他的腰间:“果然很适、适合!”
玄玉韫披着一件鸦青色云纹剪绒大氅,里头穿着墨灰的棉袍,蓝缎的荷包在其中若隐若现。
玄玉韫下意识地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荷包,又咳一声,板着脸道:“还不早点去陪父皇用早膳?你难道不想在去赴宴之前,先去看看阿梨家的铺子?”
谢珠藏眼睛一亮,用力点头:“想!”
她伸手去拉玄玉韫的袖子:“韫哥哥!走呀!”
玄玉韫冷不防被她这么一拽,差点儿一个趔趄从石阶上摔下来。
玄玉韫刚要横眉冷对,就看见谢珠藏回头的一笑。
这笑容太过甜美,比冬日的暖阳还要耀眼,他只是一晃神,便把口中的“冷嘲热讽”咽了下去。
算了。
看在今儿是上元节的份上!
*
等马车又一次驶在白虎街上,天南海北的口音再一次钻入谢珠藏的耳中。谢珠藏依然欣羡不已,可她这一次,心中竟奇迹般地没了不安与怯意。
哪怕依然是要去赴扈玉娇的宴,哪怕依然要见到令她前世讨厌和畏惧的人,经过一次赏梅宴,谢珠藏竟觉得也没什么可怕的。
谢珠藏不再害怕,好奇心便冒了头。她向往地看着马车帘,玄玉韫看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撩开一点,让她看到外头的景色。
这一次与上回不同,谢珠藏和玄玉韫属于便装出行,也没让人肃清街道。所以,马车驶过喜宴桥,驶入集庆街,行人一下子便多了起来。
与宽阔大气的白虎街不同,集庆街更窄,却也更热闹。
“姑娘,那个是樊楼,是应天城最大的酒楼。”阿梨兴致勃勃地对谢珠藏说道:“过了樊楼再往前走一点儿,在集庆街和婵娟里交界的地方,就是婢子家的早食铺子。”
谢珠藏有些茫然。玄玉韫看她一眼,伸手沾了水,给她把方位画了出来。
“过了婵娟里。”玄玉韫继续往前画,娓娓道:“是天工坊和萃玉轩,卖时兴的衣裳和首饰。一会儿你要是乐意,可以去看看。”
谢珠藏眼前一亮:“可以吗?”
“这么高兴?”玄玉韫瞥她一眼:“衣裳首饰不够?”
谢珠藏摇了摇头:“我还……从来没有……出、出来逛过呢!”她对买衣裳首饰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但是能去逛街,她觉得非常高兴。
“啧。这就高兴了?应天城不过弹丸之地,天地大得很。”玄玉韫嫌弃地看了谢珠藏一眼,又沾了水,给她继续画。
“沿着集庆街走到底,向西走就是惊鸿桥。惊鸿桥跨过的那条河,是栖渊河的支流,叫稷丰江。玄汉四大河,其中两条与栖渊河交汇,只有一条自成水脉……”
玄玉韫以指绘江山,竟是对玄汉国的地理方位了如指掌。
他说到一半,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头也不抬地对阿梨道:“阿梨,你下去看看家里人,一炷香的时间回来。入墨,你跟阿梨一起去。”
阿梨看向谢珠藏,谢珠藏笑着向阿梨点点头。阿梨喜出望外,在马车里结结实实地给他们磕了个头,然后兴高采烈地跳下了马车。
谢珠藏则接着玄玉韫的话问道:“那是……哪、哪一条呀?流、流到了哪、哪里去呢?”
玄玉韫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马车外传来一声惊呼:“这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总是在阿藏面前差点掉链子的太子殿下今天持续“……”中。
*
“蓝缎圈金铺绒绣葫芦桃子”是我在中国丝绸博物馆看到的!我觉得还挺好看的哈哈哈
第23章 老鼠屎
谢珠藏一惊,下意识地扑到车门旁:“阿梨!”
玄玉韫皱着眉头拉住她的手臂,生怕她磕着头了:“别慌。车下有卫率。”
谢珠藏沉沉地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戴上了准备好的帷帽。玄玉韫看了她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先下了马车,然后伸手将她扶下来。
谢珠藏一下马车,就意识到阿梨为什么会发出惊呼了——眼前的早食铺子,店面很小,只容下两张桌子。可这两张桌子桌面坑坑洼洼的,桌腿还被砍了小半,拿一块污步垫着。店铺里自然也没有坐人。
墙上则满是污垢,靠着墙,还有几块木板,瞧上去像是被砸坏的桌椅。谢珠藏眉头紧锁,抬头看了眼店名。
这牌匾上写着“老郭家早食铺”,看起来也是千疮百孔。漆被磕掉不少,上头一个“郭”字最惨,被划了无数刀。要不是谢珠藏知道阿梨姓“郭”,她没准压根认不出这个字来。
“怎么会这样……”松烟都忍不住感到困惑。
谢珠藏的心却一点点地冷下来——她毫不怀疑,这恐怕是扈玉娇的报复。
阿梨匆匆从里头赶出来:“姑娘,没事,没事。”她显然是担心谢珠藏会忧心忡忡。阿梨说罢,又催着身后的人向谢珠藏和玄玉韫行礼:“大哥,大嫂,大石,大丫,快来见过姑娘和公子。”
在阿梨身后,跟着一对老实巴交的夫妻。这对夫妻身后,跟着两个壮实的孩子。妇人头上裹着白布,男子脖子上围着白布,他们皆把头低得低低的,一走过来就想跪下磕头。
玄玉韫眉头皱着挥了一下手:“不必多礼。”他看了眼忧虑的谢珠藏,扫了眼早食店,目光在那个“郭”字上略微停留了一会儿,道:“去樊楼说话吧。”
*
郭大郎夫妇把店铺留给大儿子和大女儿看管,跟着玄玉韫和谢珠藏去樊楼。好在樊楼离老郭煎饼铺不远,玄玉韫出行前早就在樊楼定了三楼的雅间。
一进“天”字号的雅间,郭大郎夫妇下意识地在自己的衣服上不停地擦着手。他们垫着脚走进房间,郭大郎更是拿汗巾子拼命擦着汗,只敢远远地站在角落里。
玄玉韫抿着唇,皱起了眉头。阿梨满脸通红,羞愧地看向谢珠藏。
谢珠藏的神色却很温柔:“阿梨。”她指了指桌上的茶杯:“倒茶吧。”
她很知道这样的胆怯和焦虑。哪怕他们好像是天上地下两重天的人,可在卑怯这一种感情上,却是相通的。
郭大嫂比郭大郎还是顶些事,她“哎哟”一声,局促地道:“这杯子太好了哩,草民用不得,用不得的。”
“那就,换。”谢珠藏不以为意地对阿梨道:“拿一楼……的杯子。”
她的声音轻缓,像是涓涓细流,悄然地滋润大地。
阿梨悄然地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红晕也渐渐褪了,说话做事又有了底气。她挺直了腰背,脆生生地应道:“诶!”又是那欢天喜地的模样。
掌柜的很快送来了一楼的陶杯,郭大郎和郭大嫂握在手里,都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前头那精致得不得了的瓷杯,实在是有些烫手。万一摔了坏了,把早食铺子卖了都赔不起。
“多谢贵人!”郭大嫂也有了说话的伶俐劲儿,眉开眼笑地道:“祝您二位富贵延年,万事如意!”
看到变化极其明显的郭大郎夫妇,玄玉韫若有所思地扭头看了谢珠藏一眼。她明明只做了很小的两件事,却好像极好地安抚了眼前这对夫妇的紧张和焦虑——这样的细心,是玄玉韫远所不能及的。
“赏。”谢珠藏如玉的脸上有微微的笑意,瞧上去温软又可亲,像春风提前吹来了樊楼,带来了润物无声的细雨。
阿梨高兴地拉着郭大郎夫妇跪下谢恩。
等他们站起来,明显自在不少,谢珠藏才问道:“店里,怎么回事?”
阿梨脸色一沉。
郭大嫂觉得谢珠藏可亲可敬,便把话说得跟拨拉算盘似的,利索得很:“年前来了一伙子泼皮无赖,买了俺们一笼包子,一炷香都没过呢,就过来砸俺们的店,硬说俺们把臭了的猪肉塞进包子里,叫他们吃了拉肚子哩!”
“幸亏谢大夫人一直派人在俺们这儿,他给俺们找来了医馆的大夫,还把猪肉铺的老李都叫来解释了。”郭大嫂气得不行:“大夫都说了,吃了东西,至少得三盏茶的时间才可能拉肚子!俺可是记得牢牢的哩!”
谢珠藏看了玄玉韫一眼,鲜明地看到了他眼中的厌恶。玄玉韫一定也回国了神来,这就是有人在恶意找茬。
郭大嫂越说越气:“可那起子泼皮无赖偏耍滑头,说自个儿没钱,赔不起店里头的东西。俺们规规矩矩做了那么多年的生意,街坊邻居哪个不说声好哩?这起子小人一看就是有人雇来砸场子的,可去他娘的!”
“咳咳咳!”阿梨吓得重重地磕了三声。
谢珠藏瞪大了眼睛。
郭大嫂连忙拍了拍自己的嘴:“贵人恕罪,贵人恕罪!草民说秃噜嘴了哩!”
“报官了吗?”玄玉韫也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问道。
郭大嫂恭恭敬敬地点头:“报了哩。”她又撇撇嘴:“府衙就说是泼皮无赖想拿钱,摸不着背后的神仙哩。”
郭大嫂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道:“贵人不知道,俺家大石悄悄跟过去瞧见过,有人给那些泼皮钱哩!就在招袖桥西面那个桥洞。大石跟着去了那个人的家里,邻居说在大户人家家里当差哩……”
郭大嫂还没说完,就听见有人在樊楼楼下扯着嗓子急吼吼地嚎:“阿娘——阿爹——”
郭大嫂的说话声戛然而止,郭大郎一惊:“是大丫哩!铺子里出事咾!”
*
谢珠藏和玄玉韫等人匆匆赶往老郭家早食铺。
铺子前已围了不少人,指指点点地道:“老郭家向来老实,咋这么想不开哩?酱菜里居然还有老鼠屎,呔!”
“千灯节这么大的节庆,这要是被官老爷知道他家这时候出事儿,不得气疯了,做不成生意了哩!”
“放屁!”郭大嫂气疯了:“老娘清清白白做生意,大石,你出来,你明明白白给街坊邻居说,你往没往酱菜里放老鼠屎?”
“没有啊!”郭大石极其冤枉:“俺端出来的时候没瞅见老鼠屎啊!小妹你瞅见没?”
郭大丫疯狂摇头。
然而,郭大石话音才落,老郭家早食铺里就走出一位衣着得体的中年男子。他手上端着一小碟酱菜,不紧不慢地走到众人跟前,把老鼠屎指给他们看,冷笑道:“贼难道还会承认自己是贼?”
众人伸长了脖子去看,纷纷交头接耳道:“真的有老鼠屎!真的有老鼠屎!”
“这官人穿得蛮好啊,不像是泼皮无赖。一准是老郭家瞅着千灯节热闹,想赚黑心钱哩!”
郭大嫂扑棱一下就坐到地上,一边拍地一边干嚎:“赚你娘的黑心钱!老娘辛辛苦苦地拉扯一大家子啊——天没亮就来和面哩——老娘要赚黑心钱犯不着啊!俺们开了十几年的店啊!就是命犯小人哩!各个盯着俺们家的店!”
郭大嫂嗓门极大,哭得倒也真心实意,但那中年男子只皱皱眉头,轻描淡写的一句:“不占理才会这般哭闹。诸位可见过讲理的人如此的?”
“而且——”中年男子指了指这颗老鼠屎,道:“这老鼠屎上可还是湿的,鲜见是沾了酱汁。”
他斯斯文文的,让一旁围观的老百姓都自惭形秽,更是衬得郭大嫂就跟那无知泼妇似的。老百姓下意识地纷纷低头应和。
郭大嫂哭得更大声了,她泪眼婆娑地直瞅着阿梨。可她也不敢叫唤呀。郭大嫂是在谢家当过差的,她婆母耳提面命的头一件要紧的事,就是不可背主,不可牵连主家,不可污了主家的名声。
郭大嫂倒是没想起来玄玉韫是谁,她就知道是个天大的官。可甭管是谁,郭大嫂也不敢掰扯到他们身上。
这么一想,郭大嫂的声音在半空打了个转,更是伤心欲绝。
阿梨急得不行,眼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可是她不敢出声。她自打跟在谢珠藏身边开始,就只有一个身份——谢珠藏的使女。
谢珠藏用力地握住阿梨的手腕,颤声道:“放、放、放进酱汁里,总、总是会……会湿的。”她只恨自己一急就说不出话来:“报、报官。”
但谢珠藏也知道拖得越久,对郭家越不利。她着急地拉了拉玄玉韫的衣袖,恳切地低声道:“韫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