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如此骄傲的她任人摆布,像玩偶一样被剥夺自我,沉极就难以忍受。
温寂洲对她执念太深,他以为这样就算留住她了,可他还没意识到,即便是一样的灵魂一样的身体,可记忆经历不一样了,又怎么算那个人呢?月儿不是伏娲,只是温寂洲想要的听话的一个普通女人罢了。
总有一天,温寂洲会明白这个道理,到那时,他就会对月儿厌倦了,这个人心有多狠,当他喜欢时不择手段,不喜欢时自然弃如敝履。
沉极只是执念,他想来想去,积攒了三百年力量,终于在今日,借助谢安这个转世对伏娲的思念,通过伏娲那根本属于他的情丝,将两人的梦牵引,在梦中与伏娲见了最后一面。
提醒她后,属于沉极的最后一抹思想,也在世上消失了。
但谢安就只能看着这一切,他无法探知沉极与伏娲的对话,所以他即便想做些什么,也无能为力。
目光望着浮云山后冉冉升起的金光,那是初生的朝阳,谢安面颊染着金色,眼底也如火烧。
温寂洲说过三百年,虽然他不懂,可他既然这么说了,那就是三百年后他们就会出现,无论如何,他都要守好通天门,等她出现,完完整整交还给她。
“嗡——”沉闷的大地声响,谢安知道这是又地震了。
通天门的山头有阵法固定,还算安全,弟子们已经习惯了,并不惊慌。
谢安看着远处天空地面,铺天盖地而来的黑压压的妖魔鬼怪,再次提起了刀,冰睛鸟清鸣着在上空盘旋,赤冰燃起了第一道防线。
山风鼓起了他的衣袍,经过三百年历练,他已然面不改色。
一人一刀,他已经这样站了无数个日夜。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此生不复相见
长长的血色刀光贯彻天地, 带走一波又一波的凶恶妖灵,谢安杀红了眼, 不知疲倦的发出一道又一道强击。
他的脚下堆积了层层千奇百怪的尸体, 玄衣厚重, 滴滴答答的往下渗血, 他自己也已然是强弩之末,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
双拳难敌四手,尽管后方有冰睛鸟扫尾,他也借助破天拦下了这波强攻,可他已经耗损严重, 不能再超负荷行动了。
至于调来魔族驻守,那是绝不能想的,谢安并非传统魔族,所以对修真界并无恨意, 但这世界的魔族与修真界那是有着灭族之恨, 他们不来落井下石已经是善良, 要他们帮忙是天方夜谭,说不得还要后院起火,而谢安也并不想利用自己的身份强逼他们来帮助仇人。
随着尖啸声起, 又一次兽潮来临, 谢安蹙起了眉, “不对。”
“小花,你去通知临云,让她带着弟子撤到浮云山, 这次的兽潮不对,到现在都没退,必定有人指使。”
冰睛鸟不同意,“不行,我走了你怎么办?”
他都这样了,怎么扛得住?
“要不我带着你们一起飞去后山禁地吧?”它想了想道。
“也行,”谢安想了想点头,后山重冰地谷,动物天性对那里惧怕,且那里是鬼仆的老巢,又地势险要,更好防守,“你一次带不了多少人,老鬼,你跟它先去找临云,把弟子带去后山禁地,我断后。”
冰睛鸟烦躁的在天空旋转两圈,吐了一大口冰息冻住前方的妖怪后,鬼仆跳上它的背,冰睛鸟这才拍拍翅膀飞走了。
血痕缓缓滑下,顺着手背滴落,破天的光芒更加耀目血红,但他显然快控制不住了。
妖魔们呈半圆形迫近了他,他们都化作了原形,个个巨大伟岸,獠牙森露,眼光凶悍,随时都准备扑上来。
刀柄翻转,血色缭绕,天空中纷纷扬扬的落着雪花,温度一降再降,自谢安脚下蔓延出厚厚的冰层,妖魔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双手握紧刀柄,血光长长的划过绚烂的尾巴,冰龙咆哮,自下而上冲天而起,将周边来不及溃逃的妖怪们撞的七零八落。
时间渐渐过去,妖族没有减少的趋势,看着一波一波汹涌的潮流,谢安咬住舌尖,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必须要将后面的指挥者找出来。
可他如今分身乏术,根本腾不出手来,难道真的要让对方拖死吗?
女人裹着黑袍,身姿曼妙,悄然出现在男人身后,他忙着对付妖族,对于没有杀气的接近实在分不出心力。
伸手轻轻抱住他劲瘦的腰肢,女人满足的叹气,谢安眉宇一沉,垂眼一看,没有犹豫的伸手,二指一捏她的命门就要将她甩出去。
“咯咯……”女人低笑一声,香甜的呼吸洒在他耳后,“临渊哥哥,你惊不惊喜?”
谢安眉间微皱,捏住他命门的手已经被她手掌长出的刺扎穿了。
“这是临渊哥哥的血,果然才不是魔族那些臭男人的腥臭寒冷,好暖,像临渊哥哥一样。” 她感叹着,舌尖诡异的伸出了极长,轻轻一碰他的耳垂。
他面上神色毫不掩饰的嫌恶,手下使力,尖刺一动流出更多的血,随后将她强行扯开。
“疯子。”他只平静的吐出了两个字,随后想到了什么,“它们都是你驱使的?”
看着他淡然无波的模样,水明燕抬起手舔舐着手臂上的血液,她与谢安最近一次见面是在百年前,她来劝他,不如一举成为天下霸主,让世界堕魔,不过被谢安当场拒绝。
从此便消失了百年,这次出现就大变了模样,以往总是娇娇怯怯的可怜样儿,如今竟是妖娆妩媚的嗜血相,也不知经历了什么。
谢安之所以拒绝水明燕,倒不是因为多光明正大,他一来是不想与水明燕共事,二来他已揽了责任,既然肩负了凡人与修真界、魔族,他便要让他们在这乱世中安稳下来,而不是利用他们满足野心,世界都大难临头了,谁还有功夫想这个?
“临渊哥哥,我很早就说了,我想告诉你我们的相识,我对你的心意,可你从来不听,你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我,如今,你总愿意了?”她嘻嘻笑着,间接承认了。
回答她的是一记血红刀气,水明燕惊呼一声躲开,手臂便被斩断了半截,从肉里伸出紫色根茎,正在试图恢复那只手臂。
眼眶红红的看着他,“你当真这么狠心!”
谢安二话不说,又是一刀,水明燕双臂化作粗大的紫色藤蔓,尖刺闪着寒光,地面震颤,无数藤蔓破土而出。
一时间,夕阳,鲜血,尸体,群妖,藤萝,其中挣扎的一个孤人,便成了一场地狱景象。
伏娲出来时,天色已经傍晚,等她赶到通天门,天地间仅剩一丝余晖。
光芒打在水明燕与谢安的脸上,映照的眼珠都是金黄色,妖怪占领了通天门上下,弟子们坚守在重冰地谷外围,冻的瑟瑟发抖,神情绝望。
谢安面上染了一蓬鲜血,正顺着眉头往下落,他一双眼眸血红,竟是露出了祖脉之相。
水明燕的植物身躯被砍的七零八落,但仍然瞪着一双眼睛,双手死死拽住他的衣裳,藤蔓还在试图重新生长。
伏娲眼睫颤了颤,摊开掌心,一颗明珠悬浮,折射出一道道漆黑光芒,出现时空间都微微扭曲,指尖一弹,一道黑光飞出,扑向水明燕。
她眼底爆射出不甘,狠狠瞪着伏娲,随后被黑光吞噬。
没了她,妖怪们从亢奋中萎靡下来,伏娲抬手拿出祖师那只圆环,往空中一抛放大,旋转着落下雷霆,妖怪们很快退避三舍,通天门总算是暂时安全了。
谢安双臂无力垂下,但一只手仍然握紧了刀,神色怔怔的看过来,眨眼,一滴血落下,不敢相信的喊:“阿月?”
“那是时光缝隙,她被我封进了时光里。”伏娲解释了一句。
他不说话,乖乖的站着看她走近,眼神软的不可思议,“阿月,你回来了。”他轻轻柔柔的问,像怕吓走了她。
伏娲站定在他面前,抬手触及他额头,才发现上面破了一个洞,还在源源不断的流血。
他这具身体相当于法器,自愈能力又很强,能将他伤到自愈都来不及的地步,可见他这些时日受了多少苦头。
“怎么不给自己疗伤?吃吃药也是好的。”她指尖灵光一闪,已经为他清理干净身上。
谢安回过神来,垂眸不说这个,他只是连吃丹药的空闲都没有罢了,“你既然回来了,那便做好心理准备。”
谢安抿抿唇,“修真界如今仅剩通天门,掌门已经战死,现如今只有临云一人坚守,剩下的都是小弟子。”
伏娲点头,强行拉过他的手握住,开始为他疗伤,“我知道。”
谢安静静与她相对,垂眸看着她的睫毛,多年来,总算轻松下来,便觉得疲乏不堪。
伏娲垂着头,冷不防头顶一重,她手中握住他的温热手掌,神色微顿,仍然继续为他疗伤,另一手抬起,轻轻抚了抚他的脸。
瘦了,远远地看着像一把骨头,若非那气势矫健如虹,她差点没认出来。
谢安垂头,额头抵着额头就这么睡着了,伏娲没有说什么,只是动作小了很多。
她没有动,山中弟子出来后远远地看着行了礼,也没有过来打扰。
临云神色复杂,曾几何时她也以为谢安这样不计前嫌回来帮通天门,是为了当初的师门之恩,可后来他一直守护,性命多次垂危,该还的恩情早就还了,可还是一如既往。
身为女子,她较之师兄等人更敏感,她意识到,谢安这样做,或许根本就不是为了师门,而仅仅是为了一个人罢了。
落日消失在地平线,明月升起,月光打在两人身上,影子拉的极长,两人头碰头,手拉手,谢安睡的很熟,伏娲微阖着眼,源源不断的为他疗伤。
冰睛鸟欢快的盘旋在天空,叽叽喳喳的要把谢安这些年来的付出恨不得每一件都详细说了。
“嘘。”伏娲打断它的热情。
“这些话你不必说,本座心里明白。”她轻声道,“莫要吵。”
冰睛鸟不甘的闭上嘴,又舍不得离去,干脆扇动翅膀制造凉风给两人。
只是才静默了一会儿,它又耐不住寂寞,“小娲,你出现了,那跟你一起消失的那个人呢?温寂洲那个混蛋哪儿去了?”
伏娲轻轻放下谢安的手,伸出指尖触碰他的胸口,衣裳下的身体凹凹凸凸,她扯开一看,才发现新伤摞旧伤,一层又一层,此外还有最新的四五个血洞,将将才恢复一小半。
曾经多么漂亮的身体,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她禁不住心疼自己的徒弟,指尖在他心口的伤痕上一一划过检查。
听到冰睛鸟提起温寂洲,伏娲眼神微不可见的一顿,随后又恢复平常,“他被我填海了,地狱海。”
冰睛鸟僵住,张口结舌,完全没想到,伏娲怎么突然就舍得重罚这个混蛋了?
以前他犯了她的大忌,她都没要他的命呢。
“素界珠里没有灵魂存在,所以没有人类,只有那些没有开智的缺失灵魂的小动物,之所以这样是因为素界珠还没有轮回道。”
记忆回到之前,伏娲也有些恍惚。
当她清醒之后,明珠的光芒熄灭,温寂洲苍白的脸出现在眼前,他呼吸急促,紧张而狼狈,不知道该跟她怎么解释。
“不要恨我师父,也不要离开我,”他站在那儿,伸出手来,神色带着几分祈求似的,“我爱你,为了你已经舍弃了外界与你生活在这儿,我会一直陪着你,永不背叛,所以别走……”
伏娲看着他慌乱的说着话,尽量编造出更好的重要的理由,却丝毫无法再有任何情绪。
“师父,我没有想过欺骗你强迫你,三百年,我有无数机会,可我没有真的不顾你的意愿做什么,除了留下你,”见她不说话,他更努力的解释,“我只是爱你,所以想留下你,这没错啊,除此之外,我没有对师父做任何不好的伤害你的事情。”
伏娲神色冷清,“你封存本座的力量,篡改本座人生,从那一刻起,本座与你,便永远是敌人。”
这句话实在太重,温寂洲一瞬间绝望起来,他整个人血色尽失,张张嘴,“你不原谅我……为什么?”
“从一开始,本座就没有原谅你,不,我哪里有资格原谅你?你杀的那些凡人,你屠杀的城池,都是你的孽债,你欠的不是我,自然不必我说原谅,那些有资格原谅你的,早就死了。”
他眼神惊愕,像是才认识清楚这个人,“原来你心里一直都在怪我?”
“你为了那么多的不相干的人怪我?”他眼眸渐渐红透,“他们跟你有什么干系?你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
“他们会爱你吗?会为你拼命吗?会每日心心念念着你吗?可我会!”他闷闷的低吼出声。
“你为了那些不相干的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那些不值一提的如同蝼蚁般的凡人,舍弃我?明明我最爱你!”
他不能接受这个结果,激动之下月脉爆发,大地翻腾,深渊之下的地狱海动荡起来。
伏娲通过手中的明珠感应到这一切,看着温寂洲,他并不想就此让她离去,他知道,错过这次,再也没有机会了。
握紧明珠,她之所以在断绝关系之后还会去看他,对他平静温和,不过是因为当日苍霞山下,他以身相挡天雷,一身骨碎也笑着对她说,谁都不能欺她。
她自然不是木头,即便明知他与她观念太过相悖,又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可这样的真心难有不动容的。
但最终,欺她最狠的,也是他。
伏娲老祖一生,从未有过这么大的跟头,被一个从灵魂骨子里亲近信任的人囚禁三百年,失去记忆自我,任人摆布,活在虚假的世界耗尽情感,这种感觉想想便不寒而栗。
情神当日的诅咒一一应验,她终于承认,这果然是世上最毒的诅咒。
她以为自己心无波澜,可人啊,岂可与木石相比,心不由人所控,伤人伤己。
举起明珠,伏娲神色冷漠平静,“我杀不了你,可也不愿原谅你,从今往后,你我再不相见,一个天穹无尽,一个地海无底,相隔世间遥远,此生到消亡,你不知我,我不知你。”
她如今掌控这个世界,不是没有能力杀他,只是灵魂深处的对他的亲昵,阻止了她的狠心。
在温寂洲不可置信的神色里,被他唤醒翻涌而上的地狱海浮上世界,伏娲抱住他投入海中,在血红色的海水中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