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还是软绵绵的,但少了嗲里嗲气的娇气,多了份奶凶奶凶的示威。
就喜欢小姑娘一往直前的冲劲儿,晏老将军爽朗一笑:“好,再来!”
兵刃交接声再次响起,小姑娘神色认真一一接招,似乎和之前无数次的切磋一样。然而变数乍起,只见如血暮云里闪过一道长剑的白光,那原本能轻易躲开的一剑,小姑娘却直直撞了上去,剑锋刺进她的肩头,鲜血霎时涌了出来。剑刃划过内里的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铮鸣声。
晏老将军心神一晃,小姑娘的剑尖已划断老将军的一缕发丝,堪堪停在他脆弱的脖颈处。
“你输了。”
晏老将军此时才发觉,顾盼今日选用长剑而不是木剑,就是想用故意受伤来分散他的心神。
还真是小姑娘独一份的作风。不过是个娇小柔软的小丫头,似乎支撑着比任何人都要挺直的脊骨,好像认个输就是丢了半条命似的。
晏初快步冲到顾盼跟前,想要抱起她,又怕碰到伤口。
顾盼还在没心没肺地笑:“我有分寸的,故意避开了要害。”
但血液还是争先恐后溢出来,沿着衣衫的纹路一点一点渗透。这一大片殷红刺痛了他的眼睛,晏初只觉耳边嗡嗡作响,风吹得眼睛沙沙的疼。
由于失血过多,小姑娘的神情已经有些涣散了,仍拉住他的手:“我赢了。你不用走了。”
小姑娘说罢对他浅浅一笑,但笑容浮在她血色浅淡的脸上,有些苍白。
一些来不及分辨的复杂情绪一股脑儿全涌了上来,如同一排细小的梨花针扎在晏初心头,微弱但足够肝肠寸断。他不管不顾抱起小姑娘往将军府跑,声音里带了哭腔:“父亲,快去叫郎中,快!”
晏初一身月白衣裳沾染了大片血迹,顾盼窝在他怀里,鼻尖是浓重的血腥味儿,混合着他身体温热的气息。顾盼恍恍惚惚说道:“对不起啊……”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晏初又说了些什么,顾盼没听见。迷迷糊糊闭上眼睛之前,她只看见了他满是焦急的侧脸。
连一个小姑娘都能看出来晏初不喜欢学武,晏老将军却看不出来,无非是自欺欺人罢了。当今朝堂不稳,政局动荡,晏家恰是因为手握兵权,才能在这多事之秋立于不败之地。届时倘若晏初学了文而致兵权旁落,指不定有多少世家贵族对此虎视眈眈,恨不能把晏家蚕食殆尽。
晏初又何尝不知晏将军的顾虑?晏家是他的靠山,也是他的牢笼。他按着父亲定下的既定轨迹走下去,从未想过挣脱理智打破规则,直到遇见一个不怕死的小姑娘。
他也想为自己活一次。
那一剑并未刺到要害,顾盼好好养上几个月,又是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她再次醒来时,已身处将军府内。伤口已经止了血,晏初在床边守着她,眼中满是愧疚。
顾盼唤了他一声:“哥哥!”
晏初这才回过神来,有些崩溃地抱住她,力气大得几乎令她窒息。滚烫的吞吐气息落在颈侧,顾盼听得到他清晰的心跳声,和他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哽咽:
“你吓死我了!我差点以为你……”
晏初说不下去了。
他此刻抱着小姑娘,越发觉出她的娇小与单薄,像一只摇摇欲坠的青花琉璃盏,一不留神就要碎去。明明是那么纤细柔弱的双手,却似乎有着无坚不摧的力量,和力挽狂澜的勇气。
小姑娘看起来并不惊慌,语气里没有半点死里逃生的后怕,反倒欢喜得很:“我真的赢了!你不用走了!我是不是很聪明?”
晏初鼻头一酸,眼泪又差点掉下来:“笨死了,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笨小孩,为了别人差点把命搭进去。”
顾盼一脸认真纠正他:“我不笨!我有意避开了要害!”
小姑娘睡得头发乱糟糟的,晏初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支楞飞翘的呆毛:“你不笨,你最聪明了。但是下次可不许这么胡来了。”
小姑娘胡乱应下,又试探道:“我今日用你那把霜雪剑比试,手感不错……”
心知小姑娘觊觎了许久霜雪剑,晏初笑道:“送你了。”
晏初答应得爽快,小姑娘又有些歉疚:“也不必送给我,偶尔借给我用一用就好。”
“没关系,反正以后也用不到了。”
“欸?”
“我过几日便去学院读书,用不到了。我同父亲说,倘若七年之内在京城拼不出一番作为,届时我自愿去边疆历练,绝无怨言。”
小姑娘眼睛霎时亮了起来:“过几日去学院读书,那你是不是心里很欢喜?”
“只要你健健康康的,我就已经足够欢喜了。”
晏初说罢又想起什么,失落道:“这么深的伤口,虽说止血了,但以后还是会留疤。女孩子身上留下疤,总归是不好看的。”
“为什么不好看?”小姑娘粲然一笑,笑容里没有半分虚假,“这是你给我的印记,我以后每次看见它,都会想起你。我这辈子都忘不掉你啦,对不对?”
“是这样没错……但是这样想的话……”
但是这样想的话,就好像打上了独属于他的标记,成为了他的所有物一样。
被这个荒唐的想法吓了一跳,晏初猛然站起身来,椅子突兀摩擦地面的吱嘎声格外明显。
小姑娘不明所以望着他,黑亮的瞳仁里映出他清晰的小影子,就好像只能看得到他一个人一样。
“我……我去告诉父亲你醒了……”
留下一句干巴巴的话,晏初便急匆匆离开了。他脚步略显仓皇,落荒而逃似的,甚至差点被门槛绊倒,扶了一下门扉才堪堪稳住脚步。
留下一脸问号的小朋友在房间里独自懵圈。
第6章 宴会
将军府的那棵桂花树谢了又开,开了又谢。当初乳臭未干的晏初已长成了翩翩少年,眉眼依旧温润如玉,却没了儿时的懵懂,愈发儒雅斯文。和从前相比,他长开了不少,长身玉立,风姿斐然,端的起“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句话。
过往的十几年如梦一场,回想时总觉得模糊而不真切。他儿时的快乐屈指可数,曾经在练武场度过的那些年少时光,除了单调的舞刀弄枪,唯有一个可爱无畏的小姑娘,每每想起总觉欢喜,仿佛一出场就能点燃整个画面。
晏初和顾盼真正称得上是形影不离。小厮们时常瞧见顾盼在桂花树下舞剑,晏初则靠着桂花树读书。离开时晏初顺手揉一揉她的发顶,顾盼便气鼓鼓一副炸毛小猫模样。
要说二人从未红过脸,倒也不现实。最激烈的那次争吵差点让二人彻底决裂,可如今长大后回想起来,只剩下了充满人间烟火气儿的鲜活。
后来,京城春闱三试,时文、策论、诗赋,皆被晏初拔得头筹。晏初自此深得圣恩,一路平步青云官至中枢,永康十一年授大理寺少卿。晏初如今不过弱冠之年,已是当朝最年轻的少卿大人,圣眷深厚,一时风头无两。
但随之而来的是阅不尽的案卷与做不完的公务,有时忙起来晏初连饭都来不及吃,一日也只睡一两个时辰。晏初每次来找小姑娘,都是从繁忙的事务中抽身过来,常常是刚得了空,家也不回就先到丞相府来。二人的关系依旧熟络,但不知为何,晏初心里总有种淡淡的失落感。大约是,小姑娘再也不像小时候一般围着他转了。她有了许多新玩伴,吏部尚书的三千金,殿阁大学士的二小姐,护军统领的小女儿。有时二人在长街上擦肩而过,小姑娘只对他远远打声招呼,便继续走自己的路了,约莫是为了避嫌。她再也不是那个对他怀着绝对依赖,对他百依百顺言听计从的好哄小丫头了。她的笑依旧明媚,但不会只对他笑了。他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的事实:他对小姑娘来说,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这个认知莫名让人不舒服,有一种原本属于自己的事物,却被别人抢走的落差感。
今日照例出席仕官应酬往来的酒宴,原以为习惯了觥筹交错间的虚与委蛇,却不想,嘈杂中瞧见一抹纤瘦身影,令晏初猝然楞住。
顾盼正一门心思啃手里的鸡腿,一抬眼,便猝不及防撞进一人熟悉的视线。也是凑巧得很,晏初也恰好往这儿看,二人正正对了眼。两人中间还隔了好几位女眷,却不妨碍眼神流转,四目相对时顾盼悄悄对他露出一个笑,算是打了声招呼。
算算时间,他也有快一个多月没见过小姑娘了,原以为她见到自己会雀跃不已,可如今看来,宴会上有没有他对小姑娘来说也无甚差别。
小没良心的。晏初难得孩子气的想,拿过酒壶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少卿大人,想什么呢!”一旁的安俊郎寺丞出声提醒,“酒水溢出来了!”
晏初这才如梦初醒,朝安俊郎道声谢,让小厮过来擦干桌上的水渍。
几名身段婀娜的舞女步履款款走上台来,踩着鼓点袅袅婷婷起舞。
有个毛手毛脚的小丫鬟端着热茶快步走至顾盼身旁,好巧不巧脚下一滑,眼见着滚烫热茶就要倾倒在顾盼身上。
晏初心里一揪眉头一皱,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酒杯,酒水被激起一阵阵涟漪,又一圈一圈逐渐消散。
好在顾盼自小学武练就一副好身手,眼疾手快稳稳提住壶柄,热茶一滴未洒。
“小心一些。”
晏初并未听清顾盼说了什么,只看她唇形应当是对小丫鬟如此说道。
一旁的安俊郎寺丞打趣道:“少卿大人,眼珠子掉碗里了。”
晏初下意识低头,惹得安俊郎坏笑了好一阵儿。晏初默默红了耳尖,没注意到安俊郎眼里隐隐的耐人寻味。
安俊郎好奇问道:“那黄衣少女是谁啊?”
“顾家小女儿,是我的……”
话说到一半,晏初突然顿住。
要说是他的朋友吧,二人平日的相处也不像。可若说是他的妹妹,他又从心底里排斥这个说法。沉默了半晌,晏初才低声道:“是我的小姑娘。”
声音湮灭在宴会的嘈杂声中,安俊郎没听清。
安俊郎朝顾盼细细打量了一番,少女正值豆蔻年华,肤白如玉,黛眉红唇,一头乌发浓黑如墨,楚腰纤细身段玲珑,如同一朵嚣张的罂粟花,不顾一切地肆意盛开。虽不至于倾国倾城,但惹得几个公子哥儿为她神魂颠倒还是绰绰有余的。
安俊郎笑吟吟道:“挺漂亮一小姑娘。”
晏初闻言,颇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感,附和道:“确实是漂亮。”
晏初说罢又低声似是自言自语道:“小时候胖嘟嘟的,长大了倒是瘦了不少。”
晏初说到这里也有些感概,当年那个奶声奶气的奶团子,已长成了这般鲜活娇俏的小姑娘。
晏初与安俊郎寺丞又说了几句话,再往顾盼那边看去时,却发现小姑娘已没了踪影。
晏初皱了皱眉,一声不响便要起身离开宴席。
安俊郎朝顾盼的位子瞄了一眼,那黄衣少女不知何时已离开了。他伸手拉住晏初,笑问道:“少卿大人这是去哪儿?”
“出去透透气。”
安俊郎一眼看穿,出去透气不过是晏初的借口,这个表面看上去温润清冷的少年,约莫是为了去寻那个黄衣小姑娘,才借故离开宴席。安俊郎偏不让他如意,慢条斯理道:“看完这一舞再走,莫辜负了此等良辰美景。”
晏初已有些不耐烦,面上依旧波澜不惊,敷衍道:“回来再看也不迟。”
晏初说罢转身离开,步伐隐隐透着一股火急火燎的急切。
安俊郎见状轻嗤一声,低声道:“这小子,今日来这酒宴,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第7章 分食
顾盼蹦蹦哒哒转过一个拐角,头上珠翠乱晃。迎面恰好走过来一人,顾盼躲避不及,脑袋重重磕在了那人胸膛上。顾盼头晕眼花踉跄了一下,捂着脑袋抬头看他。
噫,好像有点眼熟。
伸手把顾盼扶稳,晏初一直皱着的眉心立时舒展开来,用一种哄孩子似的语气笑问道:“是谁家的漂亮小姑娘走丢了?”
没有半点绣纹的月白长衫素到了极致,最是平淡普通的装扮偏生被晏初穿出了别样的雅致,如墨长发披肩,一丝不苟,干净禁|欲。
顾盼眯了眯眼睛,惊诧道:“你怎么在这儿?”
晏初被问得懵了一瞬,沉默片刻,冠冕堂皇说道:“我出来透透气。”
顾盼伸手揉一揉撞疼的脑袋,嘟囔道:“你可以考虑去街上表演胸口碎大石了。”
晏初没跟上小姑娘跳脱的思绪:“什么?”
“你胸口比我头还硬,都可以去街上表演胸口碎大石了。”
晏初忍俊不禁,曲起食指弹了弹顾盼的小脑瓜,揉烂她一头呆毛:“到时候碎的可不是石头,而是我这个可怜人了。”
被晏初突如其来的动作揉得懵了一下,顾盼顶着一头支楞飞翘的头发,像只炸毛小猫。
小姑娘不乐意了,抿唇道:“我不是小孩子了,不许揉我头发。”
顾盼说罢嗔了他一眼,幽黑的眼瞳里水光晃动,一双水波盈盈的凤目妩媚地向鬓角扫上去。眼神依旧是从前纤尘不染的纯粹,但孩童时那双偏圆的眸不知何时变得狭长了一些,少了几分稚嫩的青涩,多了几分成熟的风情。一缕阳光恰恰照射在她的侧脸上,分明是少女柔媚的轮廓。
那一刹那,晏初竟觉得小姑娘有几分撩人。
但下一瞬,晏初当即觉出这个念头的荒唐之处。他怎么会觉得一个小姑娘撩人呢?
晏初薄唇习惯性抿着:“你不是一向不喜欢酒宴么?今日怎么破天荒来了。”
“我兄长带我来的。”
今日这场酒宴,除了那些沉浮官场多年的老油条,稍有些才华的后生也尽数出席。不少人都带了自家适龄女眷,顾家少爷带顾盼来此,想必也是为小妹寻觅良人。
晏初正想的出神,顾盼突然出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躲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