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初忍不住勾起嘴角,眉眼也稍稍带上了几分笑意:“直觉。”
“哦,就是瞎猜的呗。”
“什么瞎猜,”晏初下意识反驳,“这叫心有灵犀。”
顾盼咯咯笑了半晌,十分不给面子地戳穿:“明明就是瞎猜的!”
不像酒宴上真心假意莫辨的欢声笑语,两个人不过是随口闲聊了几句,毫无章法的扯东扯西。明明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可小姑娘用娇娇软软的声音说出来,轻易便击碎了他这几日忙于公务的疲惫情绪。许是二人从小一起长大的缘故,他总觉得和小姑娘在一起时格外欢喜,和旁人都不大一样。
“好些天没见着你了,也不见你主动找我。”
依旧是平日里温润的声线,顾盼愣是从这平平淡淡的语气里,咂摸出几分委屈的意味。
顾盼反问他:“你怎么不来找我?”
“近几日大理寺公务繁忙,我实在抽不出空来。”
“说起来,年纪轻轻便做了大理寺少卿,”小姑娘笑的眉眼轻弯,“你好厉害!”
“小骗子,你对谁都这么说。”
顾盼霎时瞪大了眼睛:“我怎么就骗你了!”
晏初逐一数落她的罪状:“你夸奖过殿阁大学士的二小姐作诗厉害,吏部尚书的三千金刺绣厉害,还说护军统领的小女儿射箭最厉害。”
今日的晏初格外话多,说话做事都和平日不太一样,顾盼歪头看他,嘴角勾起一个不怀好意的笑:“你方才喝酒了?”
不等晏初回答,顾盼稍微凑近闻了闻,果不其然有淡淡的酒味儿。
瞧见小姑娘小猫一样的可爱动作,晏初习惯性地伸出手,想摸摸小姑娘的发顶。终究还是收回手,半是欣慰半是遗憾地轻声道:“不能再把你当小丫头了。”
顾盼东看看西看看,鬼鬼祟祟问他:“你知道后厨在哪儿吗?”
晏初微微皱眉:“你去后厨作甚?”
“酒宴上人太多了,好多人偷偷打量我,没吃尽兴,想去后厨拿些糕点垫垫肚子。”
晏初绷不住笑了笑,口中念念有词道:“堂堂丞相府二小姐,竟然连饭都吃不饱,真是可怜见儿的……”
顾盼不理会他的调侃,崩溃道:“后厨到底在哪儿啊,我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再找不到后厨,我就要饿死了。”
“我带你去。”
晏初个子高,步子迈得大,素日走起路来快步生风。不过眼下他陪小姑娘慢慢走着,倒没有半点不耐烦。
许是菜都上齐了,后厨里一个人也没有。顾盼闻见糕点的诱人香气,馋虫都被勾起来了,一副快步小跑进后厨的急切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姑娘三天两头挨饿,自小没见过好吃的。
几个红豆包被捏成了小鸭子模样,端端正正摆放在盘子上。顾盼随手拿起一个,看了看小鸭子的脑袋,又看了看小鸭子的屁|股,不知该从哪里下口才好。她倏然张大口,似乎想要将小鸭子一口吞掉,但没能成功,小鸭子还是剩下了半截身子。
小姑娘缓慢咀嚼着,两边脸颊鼓成两个圆润的球,嘴巴周围糊了一圈红豆沙,手里还提溜着只剩下一半的小鸭子。
晏初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小鸭子可爱一些,还是小姑娘更可爱一些。
不多时盘子已见底,顾盼拿起最后一只小鸭子,脸上恋恋不舍的神情还没完全收好,眼睁睁看见晏初凑过来就着她的手指把它一口吞掉。
堂堂少卿大人放着宴会上的珍馐美馔不用,偏要和一个小姑娘在后厨分食一个红豆包。
“看你吃的那么香,我也忍不住尝一尝。”
“好吃么?”
“太甜。”
晏初嘴上嫌弃得很,但还是舔了下唇角,把最后一点甜味吞进了肚里。
第8章 怀抱
最后一只小鸭子,顾盼拿起来还没来得及往嘴里送,眼睁睁看着晏初就着她的手指一口吞掉了。
顾盼愣在当场,维持着手拿小鸭子的姿势一动不动,整个人处于呆滞状态。
晏初朝她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声音破天荒带了几分促狭:“生气了?”
“生气倒不至于,”顾盼摆摆手,“我小人不计大人过,原谅你了。”
“小人不计大人过?”晏初低低笑了一声,“你的成语水平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一点没有长进啊。”
顾盼不服气:“怎么就没有长进了?”
晏初待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顾盼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耳尖随即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顾盼一把拉住晏初的手腕,就势躲进一旁的桌子下。躲人的动作十分熟练,想来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晏初眼前一暗,顾盼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别出声。
桌布帘幕般垂下来,遮挡了一大片光亮,将二人圈在桌下一方狭小的昏暗空间里。
整个世界都沉浸在黑暗里,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触感。只有小姑娘身上清清浅浅的红豆甜香,无法抗拒地蹿进他的鼻尖,馥郁浓烈,让人无处可逃。
许是方才吃了不少红豆包的缘故,小姑娘身上甜丝丝的,香气幽幽浅浅散在四周空气里,仿佛是从她骨子里透出来的一般。
空间过于狭小,小姑娘被迫卡在他怀里,像个逼仄的牢笼把他困锁在内。晏初能清晰地感受到小姑娘喷洒在他脖颈处的湿热气息,烫得让人发痒,酥酥麻麻的,吐息时带起一片濡湿水痕。
少女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衫,将晏初整个身子都有些捂化了。
也说不清究竟为何,他竟觉得头晕的厉害,似乎是从心而生的醺醺然,让人摇摇不能自持。
晏初这才恍然惊觉,两个人之间离的太近了,远超过了一个君子所应保持的距离。
这样近得过分的距离,似乎连再平常不过的动作都显得意味朦胧。
但小姑娘一心躲那厨子,没注意到。晏初扭过头,也只好当作不知,微微侧过身子,避开了她这样亲密的举动,在压抑与克己中煎熬。
厨子在桌子前方停下脚步,不知在鼓捣些什么。小姑娘对晏初的纠结一无所知,一心躲那厨子的鞋尖,又往他的方向挤了挤。少女的气息和温度从紧贴的地方源源不断传来,晏初呼吸一滞,莫名有些口干舌燥,喉结无意识滚动了一下,血液上涌。喉咙有些描述不清的涩,晏初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在这无边寂静的黑暗里格外清晰。
燥热横生。
晏初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样太过于礼不合。想推开,不知为何又有些舍不得,甚至想不守礼的收紧怀抱。
咳咳,此时的晏初尚未意识到,以后于礼不合的事,他干的更多。
偏生小姑娘突然拉过他的手腕,软绵绵的触感瞬间包裹了他的指尖。晏初皱眉捉住小姑娘的手。
好软,好小。
晏初突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晏初下一瞬便反应过来,小姑娘大约是防止那厨子听到二人说话,想要在他手心上写字。他伸展开掌心,松开小姑娘的手。
小姑娘认认真真在他手心处写下一笔一划。
「等。」
晏初绷不住笑了笑。
小姑娘笔画写错了。
他拉过小姑娘的手,一笔一划写道:「好。」
晏初写罢便收回手,但指尖还是微微发烫,萦绕的柔软触感挥之不去。
二人静静等了一会儿,直到外面没了动静。
小姑娘又拉过晏初的手。
不知是不是错觉,顾盼似乎觉得,被她握住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他走了吗?」
晏初沉默片刻,在小姑娘手心上写下,「没有。」
这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谎言。
小姑娘不疑有他,待在原地一动不动,乖巧得像个被驯服的小兽。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晏初又靠近了一些。
小姑娘低下头,背后的黑发滑至胸前,露出颈后一根殷红似血的丝绳,绳结将开未开。
晏初懵圈的思绪放空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手脚羞赧得几乎无处安放。他慌慌张张想站起身来,头却猛地磕到了桌沿,砰的一声闷响。
小姑娘担忧看向他,只听起来就感觉很疼。
晏初伸手揉了揉额头,平日里永远温和儒雅的面容此刻有些微的扭曲。
“人走了,出来吧。”
小姑娘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拍了拍肩头衣角沾染上的灰尘。
“哥哥,方才撞得那么狠,额头疼不疼?”
晏初怔怔看着前方出神。
怀中,似乎还残留着一缕淡淡清香。
顾盼又喊了一声:“哥哥!额头疼不疼!”
晏初这才回过神来,瞧见小姑娘眉眼弯弯的笑脸,方才那种晕乎乎的感觉又冒了出来。他突然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蓦地扭过头去不去看她:
“没事,不疼。”
顾盼盯着晏初看了半晌,目光来来回回打量,从他戴的端端正正的发冠,看到他放在身侧微微攥紧的拳头,再到他蹭了少许灰尘的鹿皮靴,直看的晏初心里一阵阵发毛,好几次故作不经意地检查自己的长衫是不是开线了或是扣子掉了。
不管心里如何惊涛骇浪,晏初冷静惯了,面上不显还是温温润润的模样:“怎么了?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小姑娘狐疑道:“你这个人不对劲。”
晏初轻咳了一声掩饰方才的羞赧:“哪……哪里不对劲了。”
“不知道,但是感觉怪怪的。”
小姑娘又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恍然大悟道:“啊,我知道了!”
晏初依旧一副温和斯文模样,但僵硬的姿势和不太自然的神情,还是暴露了他的慌张。
小姑娘的语气万分笃定:“你今日如此失常,定然是因为在宴会上喝了一点点酒吧。”
晏初稍稍松了口气:“确实如此。”
顾盼朝他笑了笑:“走吧,出来这么久,再不回去我兄长该到处寻我了。”
第9章 兄长(大修)
宴会逐渐接近尾声,已有人三三两两结伴离开。顾盼的兄长顾玉轩想是近几日心情不好,酒宴上多喝了几杯,顾盼怎么拉也拉不动。晏初与顾家兄妹顺路,原本打算和顾盼一同乘车回府,又怕惹得旁人说闲话,只好让顾盼先行坐他的马车回府,他则与顾家公子同乘一辆。
晏初费了一把力气把顾玉轩架起来,将顾家公子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用力撑起他的身体。顾玉轩早已喝得没了主心骨,晃晃悠悠醉鬼一样,软趴趴伏在他肩上。晏初半拖半拽,一步一步向府外挪动。
宴会上歌舞未停,离得远了还能听见丝竹声声,有娇柔女声随韵吟唱。顾玉轩原本还闭着眼,嘴里哼哼着破了声的调调,手上打着拍子与那女声相和。然而曲子越发哀怨,女声凄楚,如泣如诉,顾家公子竟也随之扑簌簌落下泪来,沾湿了晏初肩头一大片衣襟。
顾家公子此刻着实失态,面颊酡红衣衫凌乱,头上发簪歪歪斜斜,汗湿的黑发贴在脸颊上,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优雅斯文。若有人过来关切询问,晏初便好脾气道:“不好意思,顾公子酒沉了。”
费了一把力气把顾家公子扶进马车,晏初坐在顾玉轩对面,无奈道:“你今日到底喝了多少啊。”
顾玉轩没听见,或许是听见了也不想理会,自顾自端详手中的剔透的玉扳指。
晏初却猛然发现了这辆马车的不对劲。马夫已带着二人行驶了一段时间,这一路弯弯绕绕,分明不是回丞相府的路线。晏初没有动,只微微绷紧了身体,侧耳倾听外面的一举一动,同时伸手悄悄把头上的发簪取了下来,紧紧握住这唯一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
午后的日光泄照而入,玉扳指入手温润沁凉,被日光照射后的光影映进顾玉轩的瞳孔里,不知为何眼睛忽然一阵眩晕,执玉的手一颤,玉扳指在地上猛的弹了一下,而后又重重落下,碎成几段。
马车恰在此时停下,晏初急急拉过顾玉轩,将他扑倒在一旁。
顾玉轩一时颇有些惊魂未定,一抬眼,却见自己方才端坐之处,赫然是一支黑色弩|箭。
马夫提着长剑面露凶光冲进马车,但他连怎么回事都没弄清楚,脆弱的脖颈处已插进了一枚发簪。马夫难以置信般瞪大眼睛,嘴唇剧烈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若被人抽去了筋骨,马夫陡然瘫软下去,一头扎在了地上,脖子里泵出的血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瞧着溅了一地的鲜血,晏初眼睛都没眨一下,拿起马夫手中攥着的长剑掂量了一下。
顾玉轩吓得酒醒了一半,余悸未消,颤着声问他:“你要做什么?”
“试试手不手生。”
晏初话未说完,杀声四起。
剑锋相交,兵刃交接的铿锵声接连不断响起。顾玉轩只看得到晏初那双无波无澜的幽黑眼眸,和他手中挥舞长剑的白光。
对方虽人多势众,晏初手中的长剑亦招招致命,一张温和儒雅的脸上溅了几道仇敌的血。晏初俨然杀红了眼,脸上的表情冷峭刚硬,仿佛一头虎视眈眈想要吃人的恶狼,再也没了平日里不食人间烟火的书生气。
眼见着对方只剩下了最后一人,晏初把长剑抵在那人脖子上,双眸隐显猩红:“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已知暗杀败露,竟直接咬舌自尽了,一句话也不肯说。
晏初将那人放倒在地,把沾满血污的长剑扔在地上,低头瞧瞧自己飞溅了几滴血渍的月白长衫,叹了口气:“有辱斯文。”
顾玉轩:“……”
顾玉轩晃了晃因醉酒而头晕眼花的脑袋,真挚道:“若不是今日小妹先行回府,我恰好与你同乘一辆马车,我和小妹也许就不明不白死在这儿了。”
晏初意味不明笑了笑:“那你可真是小看了你妹妹的剑法了,虽说不能保证你伤不了一分一毫,但护你们二人全身而退应当是没什么问题。”
提起顾盼,顾玉轩的眉眼温柔了些许:“我还以为妹妹练的不过是些花拳绣腿,今日听你一席话,想不到她的武艺竟也能独当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