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嘉忍不住生出了几分幸灾乐祸,而宝意却大方地道:“那恭敬不如从命,冬雪。”
她转头吩咐了冬雪,让她去取了画纸和自己惯用的笔来。
在这凉风习习的游廊上,很快便有几个小厮搬了张宽阔的木桌来。
一张同桌面一般大的纸在上面铺开。
旁边立刻就有人认出了这是烟墨阁的纸张。
这纸贵得出奇,便是她们之中有喜好丹青的也舍不得去买。
不钻研丹青的人干脆就不知道有这纸卖,比如柔嘉。
她于书画上并不钻研,不知道这纸有特殊。
否则此刻对宝意会更忌惮。
宝意来到了桌前,选了一支笔,然后握笔挥毫,转瞬就在这纸面上铺开了大片淡墨。
对面亭子里,萧璟、谢临渊、谢易行都看着这边铺起了桌。
旁人散开,露出站在桌后的宝意,她拿着笔,似是在对着面前景致作画。
这一幕将他们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宝意在作画?”谢临渊忍不住站了起来,很想过去看一看。
只是由于那边都是女眷,他也就只能想想。
谢临渊有些着急。
他就想知道诗也作完了,她们怎么现在又要画画了。
这不是在轮番为难他妹妹?
萧璟倒没他那么着急。
他不知道宝意在丹青一道上造诣如何,不过想起想着在马车失控的时候她那份镇静,又想着先前灾民闹事,她处理起来条理清晰,就相信这次不用他们,宝意也有办法能渡过去。
三人之中最淡定的是谢易行,毕竟只有他清楚妹妹师从霍老,用心专注,又有天赋。
短短时间就能将字从原本的狗爬写成今日这样,显然无需担心。
只怕那些看轻她的人,待会儿还要大吃一惊。
游廊下,宝意下笔完全不用思考。
似是早已有画在她的胸壑中。
她手中的笔只需要把它描绘出来。
她落笔之时,许多人心中还有看轻。
可是等到这纸面上风荷渐渐成型,她们就不得不收起了这看轻的意思。
随着宝意的笔触变化,画面越来越完整,她们脸上的神色又通通变做了吃惊。
先前替宝意担心的徐氏看着这画,忍不住“哎哟”了一声。
她对宁王妃说:“郡主画得竟这般好!”
宁王妃虽看着镇定,可直到这画出来,她在袖子底下紧握的手才放松了。
“嫂子忘了?”宁王妃故作轻松地对着徐氏说道,“宝意的曾祖父丹青可是一绝。我们宝意生得像她的曾祖母,在丹青一道上则像她曾祖父。”
在旁的夫人们听了,顿时都恍然大悟——看来这永泰郡主确实是样样都像了她的两位曾祖。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宝意最后一笔收势。
她放下了笔。
众人都忍不住围上前来,想要看得更清楚。
应静书望着这荷花,评价道:“用笔疏狂,虽是夏日之荷,却有搏雪傲霜之气。”
沈怡君也沉吟道:“泼墨飘逸,架构自然,浑朴中见清秀,洒脱中含缜密——”
倒是像她祖父推崇的前朝画圣之笔。
宝意画完却没停歇,而是取了笔架上的一只狼毫。
狼毫吸饱墨水,在画的左侧特意空下来的位置笔走龙蛇,写下了应静书方才做的那首诗。
笔锋潇洒,一气呵成,书画一体,浑然天成。
看着这画从无到有,从白纸变成如今这般的人都震撼到失语。
宝意此刻还没有自己的印章,于是只是取了小楷,在最后写下了自己的封号永泰。
后面缀着成画的时日。
“永泰”二字一落,宝意也放下了笔,松了一口气。
她站在游廊下,静静地看着这画上的荷花。
周围看到她的人心中都生出了错觉,好像面前这幅画和站在画前的少女都在发着光。
历经两世,艰难险阻。
重归本位,她的光芒终于再无人能掩盖。
画一成,字一落,自今日起,永泰郡主四个字被提及,就不再是一个被当做丫鬟养大的郡主,而是历经沧海也难掩光华的明珠。
第77章
用这一张荷花图,宝意彻底打入了京中贵女圈。
有许多人围着那张画,有更多人来到宝意身边,向她提出邀约。
光凭这样一幅丹青,就能证明宝意是不逊于应静书的才女。
这成元帝亲封的永泰郡主作诗行,虽还不得规律,却能出佳句。
作画也好,那样一幅画给五公主裱好带回宫中,谁都看得出她有多高兴。
书法也厉害,明明作诗的时候写的是贵族女子中流行的簪花小楷,可在画上一题字就换成了行草。
她竟是同时练了两种字体吗?还都练得这样好。
这永泰郡主哪来的那么多时间,便是自小练字的她们也做不到。
想来想去,也只能归结于她是真正的宁王府血脉。
真正的金枝玉叶,到底是不一样的。
宁王妃也十分高兴,让人把宝意的画送去装裱前,还先送到了对面去。
各家的小公子们见多了名画,一见到这幅就发出了惊叹。
谢临渊混在他们中间,惊叹的反应跟他们一模一样。
萧璟看着这荷花图,左侧题着他们之前选出的诗魁,诗画相映,绘尽这夏日荷花。
萧璟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在屋顶上抱着风筝的纤细身影,他曾经见到的在她身上爆发出的一瞬光芒,终于像拨开云雾的阳光,照在了众人面前。
这一场赏花宴,算是宾主尽欢。
上午游园结束,中午众人就回了荷园用午膳。
宁王府的厨子准备的荷花宴别出心裁,用过午膳后夫人们又在一起打马吊,贵女们则三五成群在投壶、行令、下棋。
江平对宝意,同对柔嘉是完全不同的观感。
她本就因为宝意从柔嘉手里夺回了郡主之位这件事,对她带着几分喜爱。
今日见宝意又打脸了柔嘉几回,几乎夺去了她所有的风头,就更坚定要跟宝意做朋友了。
柔嘉事事不顺,风头被宝意抢尽。
眼下看着江平跟宝意在一起,身边围着那么多人,想要找机会确认江平的眉心是不是有那颗朱砂痣都不行。即便是柔嘉想直接过去动手,她们身边也总有丫鬟小厮在近旁,让她只能放弃。
到了下午,众人尽皆告辞,准备回去。
在门口惜别的时候,沈怡君站在宝意面前,又再提了一句:“郡主发间的钗子真是别致。”
所有人都在门口,她说话的声音不小,几乎所有人都能听到。
这话沈怡君上午就已经说过一次。
宝意望着未来大嫂的眼眸,知道她不会那么快就把自己说过的话给忘了。
在这时候又说起,肯定不是无的放矢。
柔嘉原本背对着她们,正在同人说话。
听到沈怡君提到钗子,忍不住眉头一皱,将注意力放了过来。
宝意感到沈怡君握着自己的手,在自己掌心里捏了捏,说道:“这钗子我也曾有支很像的,只不过摔碎了,不知郡主的钗子是哪里买的?”
宝意虽没有完全意会到她的意思,可是却知道沈怡君是要将话题引向谁送了这只钗子上面。
她于是配合地道:“不是买的。”
说着福至心灵,抬手拔下了插在发间的玉芙蓉递给沈怡君,“这是大哥送给我的,他也送了柔嘉姐姐一支。姐姐原本的那支既然碎了,那我这支便送你吧。”
听到这话,所有人的目光落在柔嘉的发间。
果然看到了跟宝意手上这支一模一样的发钗。
有些人觉得没什么,可有些人脸上的神色却微微地变了。
脸上变色的都是跟柔嘉交好的贵女。
原本她们想着今日来便不再亲近柔嘉,可是先是见宝意做得过分,柔嘉后又展现出了那样的诗才,她们还是忍不住聚到了她身边。
柔嘉表现得柔弱可怜,犹如落难的凤凰,相较起她从前来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她们听她言语间每每说起宝意这样针对自己,都是因为嫉妒。
她谢柔嘉虽不是宁王府的亲生女儿,可是却在宁王宁王妃身边教养了那么多年,感情比宝意这亲女儿还要深厚。
宁王府的内情没有传出去,加之陈氏已死,宁王与宁王妃为了让柔嘉不受牵连,没有说她是陈氏的女儿,所以这些贵女只当她是别家的孩子被这样换错了,然后留在这里。
柔嘉说着自己受宠,宝意有什么她就有什么,令宝意不甘,她发间的这朵玉芙蓉就是证据。
她们都被她用话引得信了这发钗是从五台山回来的宁王太妃所赐。
所以宝意能勒令她换掉身上的衣服,改了头面,却不能令她摘掉这支发钗。
结果眼下却听到这发钗根本不是柔嘉让她们相信的那样,顿时都觉得柔嘉简直满口谎言——
对着见她落难也依然没有弃她而去的朋友尚且如此,对着其他人她难道不会做得更过分吗?
柔嘉看着她们对自己的态度瞬间变化,感到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变得气愤,只垂下了眼睫,眼底变得阴沉一片。
沈怡君,这个女人……为什么只要出现就跟自己过不去?
“那就谢谢妹妹了。”沈怡君随手接过了钗子,转递给了自己侍女,“好好收着。”
她又去同宁王妃告了别,这便登上了马车,临走前从窗帘后看了柔嘉一眼,才收回目光。
她的贴身丫鬟听她说道:“原以为是个心里没数的,没想到是个满心算计的。”
今日光这赏花宴上,柔嘉就不知做了多少谋划。
只要她在府中一日,家宅都会不得安宁。
——
宝意从来没有这样从头到尾参加过一场宴会。
都不知道坚持下来会这么累。
她今日是在自己的院子里用的晚膳,没有再到宁王妃的院子里去,不过她在赏花宴上写的诗画的画都传到了宁王跟宁王太妃的耳朵里。
宁王听了女儿今日在贵女中大放异彩,心中大为宽慰:“好!”
若不是宁王妃说宝意今天累了,宁王怕是要把女儿叫过来,同她喝两杯才罢休。
而作为祖母,宁王太妃听了紫鸢的细述,也是一样开怀。
“好。”她坐在榻上,手握佛珠,“不愧是我们谢家的女儿。”
她让宝意对那些人要硬气,可是那也不过是背靠宁王府。
宝意今日却是用自己的实力征服了那些满心评判的妇人,她做的比她这个祖母期待的还要好。
而柔嘉今日所为也都通通落入了宁王太妃的耳中,宁王太妃只是一哂。
紫鸢离去以后,张嬷嬷说:“太妃,论柔嘉小姐的这些手段,倒也挑不出错处,只是一撞上咱们郡主,就什么都不顶用了。”
“这就是有底气跟没底气的区别。”
宁王太妃说着,又想了宝意今日的应对手段,也跟她在书画一道上一样有所进益了。
张嬷嬷问:“需不需要奴婢去柔嘉小姐的院子,敲打敲打她?”
“不用。”宁王太妃摇头,“她这磨刀石还挺有用,再留她一段时间吧。”
“是。”
张嬷嬷应了一声,这就伺候着宁王太妃起身去歇下了。
相比起柔嘉房里的死寂,宝意这里可就热闹多了。
柔嘉今日的谋划被这么一搅和,可以说是满盘皆输。
冬雪毕竟跟了柔嘉那么久,以她的性情也不会去多编排柔嘉。
可是刚提上来的莺歌和画眉却是活泼的性子,话也多。
府里两个小姐,在她们眼中看来,自然事事都是要较个高下的。
宝意听她们两个在屋里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
“平日里奴婢见郡主天天这么画,都觉得郡主辛苦,没想到郡主今日在赏花宴上一鸣惊人。”
“是啊,那画,那字,奴婢是再也没有见过比这更好的了。”
“看其他夫人小姐们的表情,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宝意坐在书桌后,原本铺开了画纸,觉得自己今日画荷花已有小成,应当再画个别的主题了,听到她们俩的话,只觉得聒噪得不行。
但是她长脸,她们两个小丫头随侍着也是一样的荣光,宝意就随她们去了。
可是莺歌和画眉接下来话锋一转,说起了柔嘉——
“柔嘉小姐的诗虽然作得也好,但到底是第二,比不上应家小姐。”
“而且送那些夫人跟小姐们回去的时候,我跟莺歌还听见她们在上马车的时候说着柔嘉小姐撒谎成性,品德有缺,以后不要跟她来往了。”
宝意落笔动作一顿。
冬雪站在她身旁,望向这两个口无遮拦的丫头:“噤声,主子也是你们随意能议论的?”
两个丫鬟瞬间没了声音,冬雪朝她们使了个眼神,两人便自行出去了。
宝意坐在书桌后,看着她们两个离开,听冬雪说道:“郡主。”
“没什么。”宝意说,她只是想着离开之前,那些贵女同柔嘉都还好好的,到上马车之前有了这样突然的转变,怎么想也是跟沈怡君的举动有关。
柔嘉坐在自己的屋里,今日这般谋划全部被打乱,她始料未及。
但是这没有伤到她的根本。
那些用那种目光看着她的人,总有一天她要他们跪在地上认错。
那样看着她做什么?
她又没有做错。
她不过是拿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引了她们,她们理解成什么样,做出什么事那都是她们的事。
烛光摇曳了一下,将她映在墙上的影子拖曳了一下。
只不过这样一来,她的下一步计划就要改变了。
原本她不打算改变宁王府的命运,不想打乱事情的进程,可是现在她的谋划显然就要落在宁王的那场意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