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江平作罢,宝意才收回了手。
柔嘉已经一改先前的窘迫受气,方才江平叫上来的果盘她动也没动,现在她却有闲情逸致伸手拿了叉子,开始品尝这新送上来的荔枝,感慨了一声:“果然香甜呢。”
“哼!”江平气呼呼地一甩袖子,别过头去不看她。
坐在角落的欧阳离似是有事,起身离开,宝意的目光就追在了他的背影上。
他对柔嘉出手相帮,是因为当初在城外粥棚,柔嘉救过他?
看柔嘉这样毫不意外,显然是认出他来了。
可欧阳离的变化这样大,便是熟悉他的人,一时间都怕是无法将他同先前那个满面疮疤的少年联系到一起,柔嘉怎么就一眼认出了他?
江平被扰了兴致,见欧阳离一走就气冲冲地道:“这小贼,不就是仗着他有个义父?他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谁的义子?事事做派都在学。”
宝意原本在思索,骤然听见江平的话,一回想方才欧阳离的神态举止,确实是满满的都是欧阳昭明的影子,顿时忍不住掩着唇干咳了一声。
江平磨着牙,反问道:“我有说错吗?”
她说罢,看向将荔枝尝了一点,就在用帕子轻轻擦拭嘴角的柔嘉,心里骂了一声小人得志,又见自己的侍女已经排队买了糕点回来,正站在楼梯上朝自己举了举手中的纸包,于是起身道,“好了,我的糕点买到了,我先走了。”
“嗯。”宝意放下手,起身来送她。
柔嘉坐在原位,不为所动。江平再次瞪了她一眼,一甩袖子,从这茶楼的二楼离开。
等江平的身影一消失在马车上,柔嘉也对宝意说:“我们也走吧,我瞧着采心在铺子里排队,应该也已经排到了。”
宝意看了看这一桌基本没有动过的时鲜瓜果,对莺歌画眉说:“这些赏你们了,你们也尝一尝。”
“是。”两个丫鬟得了赏,都欢欢喜喜,这茶楼的时鲜瓜果是何等金贵,这桌上放着的基本都没动了,也就是跟郡主才有这口福了。
宝意同柔嘉一起先出了茶楼,去了点心铺。
铺子里,正好排到了采心,两人于是各选了些糕点让店家打包起来,便打道回府。
月上柳梢头,天色还没完全暗下,宁王府的家宴便准备开始了。
宝意午睡起来以后,便在宁王太妃的院子里陪祖母说话逗趣,又在佛堂中为她抄了一卷佛经。等到宁王妃人来,说要开始用晚膳了,宝意这才扶着祖母从院子里出来,来到了花厅。
见宁王太妃来,已经在厅里的众人都起身行礼。
宁王今日也是早早就回来,正坐在桌前满面笑容地同妻子一起,与长子说话。
这说起的内容不外乎是沈怡君已经出了孝期,很快就可以把两人的亲事操办起来了。
谢嘉诩道:“一切都听父亲的。”
谢临渊在旁听着,也是高兴得很。他最是喜欢凑热闹,拿着扇子头头是道地安排道:“要办亲事,那大哥的院子该修缮一番,聘礼也该好好准备,好多事呢,到时候我们家可就有好一番热闹了。”
谢嘉诩听着弟弟的话,转头看向他,说道:“我这做大哥办完了,很快就轮到你了。”
谢临渊一听,忙摆手道:“我不急,我还年轻,不急着成亲。”
谢嘉诩眼中带笑,轻哼一声:“这可由不得你。”
谢临渊还待说点什么,就看到宝意扶着祖母进来,于是停下了话,跟着父兄一起起身行礼。
宁王太妃满脸的笑容,家中有好久没有这样相聚了。
“起来吧。”她朝儿子儿媳、孙子孙女抬手道,“今日是家宴,不必拘谨。”
“是。”宁王率先起身说道,“你们祖母说了,今日家宴,大家都松散些。”
宁王太妃由宝意扶着在圆桌的上首入座,目光在这桌旁站着的人身上转了一圈。
儿子儿媳是在的,两个孙子是在的,便是柔嘉也是在这里的,宝意是跟着她来的,唯独就缺了最小的孙子。
等宁王妃一落座,宁王太妃便问道:“行儿呢?行儿今日不过来吗?”
“来的。”宁王妃笑着说,“不过就是他的院子离这里远些,所以走的慢一些。”
小儿子确实因为腿脚所以不喜欢出席这些宴席,但今日是家宴,这席间坐着的都是至亲,宁王妃亲自同他说的,他也答应了,当然是会来的。
宝意被宁王太妃拉着,坐在祖母身旁的位置上,听着祖母跟母亲的对话。
她抬眼望向门外,等着三哥的身影出现,目光无意间落在外面那棵大树上,见到树影摇晃了一下,落下两片叶子。
叶子飘落,落在从底下端着毛巾走过的侍女肩上。
侍女没有注意到肩上多出来的轻飘飘的重量,继续往前走。
宝意却不由得凝神向着树上看去,在那繁茂的枝叶间,似是看到了白翊岚的袍角。
树上,白翊岚也捞着雪球儿,在这上头寻了隐蔽处,让自己同阴影融合为一体。
雪球儿今天是从头到尾都跟着他,白翊岚一走,它便伸出爪子勾着他的衣服,好像是舍不得他离开似的,白翊岚索性就捞了它跟在自己身边。
他在树上藏好了身,从这个角度看着厅里的热闹。
谢易行还没到,白翊岚是先行一步到这里来,想多看看宝意。
可是想看宝意是一回事,被宝意发现又是另一回事。
见到宝意的目光朝着这边过来,白翊岚的动作顿了一下。
难不成她发现了自己躲在这里?
宝意确实是看到了他,白翊岚既然来了,那说明三哥也很快要过来了。
她心里有了数,便收回了目光,拿过侍女刚刚送过来的热毛巾给祖母擦手:“奶奶,擦手。”
见宝意不再看这里,白翊岚才松了一口气。
在树叶间落下的月光中,他屈膝在树干上坐下,把装在衣襟里的雪球儿拎了出来,放在了腿上。
雪球儿慵懒地待在他腿上,白翊岚拿出了小鱼干喂它。
他背靠着树干,想着谢易行现在是走到哪里了,猛地听见背后有风声。
他目光一沉,手腕一振,手中的剑便要出鞘。
来人身法高明,宁王府的守卫都没有发现他,而他的目标又是这个方向。
白翊岚在出剑的瞬间想的不是自己存在的曝光,而是这场恶战的难打。
可是来人如同鬼魅,落在他背后,一伸手便用了一股柔劲把他的剑轻轻地推回了剑鞘里。
白翊岚微微一怔,听来人用传音之技对自己说道:“火气怎么这么大,一见面就拔剑啊师弟?”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仰头看去,见到来人露在面具上方的那双眼睛,不由得发出了意外的声音:“师兄?”
见到师兄,比其他事情都重要,白翊岚立刻起身,说道,“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
说着转手就把跟了自己一天的雪球儿放在了树上,跟师兄一起从树上离开,去往别处。
师兄弟二人在暮色的遮蔽下几个起落,来到了一个空置的院子里。
白翊岚随手推开了一扇房门,闪身进去,他身后的人也跟了进来。
两人站在房中,照亮黑暗的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月光。
白翊岚摘下了面具,在他面前站着的少年人同样抬手,摘下了面具露出了一张俊脸。
他看了白翊岚片刻,然后抬手一拍他的肩膀。
这一回,他的声音没了面具阻隔,清楚地传到白翊岚的耳朵里。
他说:“好小子,十年不见,长成大人了。”
第89章
他看起来就比白翊岚大一些,却故作成熟,连拍了他肩膀两下才放下了手。
白翊岚不同他计较,只问道:“只有师兄你来了吗?师父呢?”
如果不是看十二师兄衣裳整洁,精神饱满,不像是遭逢意外的样子,白翊岚都要以为师父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只逃出来他一个。
这在江南给师弟留下口信,就独自来了京城宁王府找师弟的少年人洒脱地道:“我一个人先来的,师父跟两位师兄还有十三在江南治水耽搁了,还要迟几日。”
白翊岚心中一动,治水?
见他像是感兴趣,他于是搭上师弟的肩,说道:“事情是这样的……”
这头师兄弟重逢,另一头,宁王他们在等的人也来了。
暮色中,一盏灯笼照亮前路,两道人影由远行近。
那走在前面提着灯笼的机灵小厮,是跟在谢易行身边伺候的人,自上回谢易行去庄上避天花,他就被点在了三公子身边。
宁王太妃终究上了年纪,眼神不比年轻人好,谢临渊忙指着人来的方向对她说道:“祖母你看,三弟来了。”
“来了?”顺着他的话,宁王太妃笑眯眯地朝着那个方向看去,见到了那两个人影,却没看见孙儿坐着轮椅的身影,“嗯?”
在那逐渐昏暗的天光里,两人的面目虽然模糊,但却可以看出走在前面的是小厮,而走在后面的却不像是下人。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宁王妃的美目中渐渐生出了光芒,握着手中的帕子捂住了嘴:“那是……”
那身穿深蓝色菱锦袍子,腰系玄色云纹腰带,行走间与常人无异,俊逸风姿犹如雪中寒梅的佳公子,正是众人在等待的谢易行。
他自暮色中走来,却如身系光芒。
宝意是最先知道三哥的腿在恢复,知道他每日都会在房中自己练习行走的人,可此刻看到他真的完全不需要人搀扶,行走到众人面前,她也是一样意外,一样惊喜。
只听一声瓷器碎裂的声响,却是宁王霍然起身,站在厅中激动地望着儿子。
在他身旁,宁王妃也是用手帕掩着颤抖的唇,眼中露出狂喜地站了起来。
多少年了,他们寻医问药,为幼子这双没有知觉的腿想了多少办法,都没能令他恢复,今日他却像梦一般走到了他们面前。
曾经在京中以不良于行闻名,令无数人觉得惋惜的宁王府三公子,在今日之后,就不再是白璧有瑕。
他就像所有健全的人一样可以靠双腿自由地行走,跑跳,再不用依靠轮椅了!
谢嘉诩跟谢临渊也是完全没想到,今日弟弟会给他们这样一个惊喜,在这厅中,所有人俱是一样的表情。
除了柔嘉。
柔嘉看着谢易行迈过了门槛,轻松写意地走了进来,心中震惊无比。
为何他能行走?为何这又与上一世不一样了?
上一世直到最后,谢易行也是个离不开轮椅的废人。
哪怕他再有谋略,再有才智,也挽回不了宁王府的颓势。
可是这一世……他是怎么恢复的?
宁王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同妻子一起,看着他们的儿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如同奇迹一般站在他们面前,看到儿子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宝意也激动不已,尤其想到三哥在私底下练习行走,落了多少汗水下了多少苦功,才有今日这一幕,更是为他高兴。
谢易行看过为自己牵肠挂肚的祖母、父母与兄长、妹妹,然后一撩下摆在厅中跪下,朗声道:“孩儿见过祖母、父亲、母亲。”接着干脆下拜,对着长辈行了一个大礼。
他这一声仿佛打破了这静止时间的法术,令桌前站立的众人都回过神来,柔嘉见状也起了身,压下心中惊诧,做出了惊喜意外的样子。
“行儿?”宁王太妃到此时终于回过神来,发出一声颤抖的呼唤,也撑着桌子要起身。
“奶奶——”宝意在她身旁,见祖母从见到三哥这样自由行走的惊喜意外中回过神来,忙伸手扶了祖母一把。
跪在地上行大礼的翩翩公子直起了身,望着叫自己的祖母,在灯火映照下露出了一个浅笑:“祖母,是我。”
“让我看看……”宁王太妃心中激动,颤抖的手几乎拿不住佛珠。
她由宝意搀扶着从桌后绕了出来,来到了孙儿面前,在明亮的灯火中望着孙儿的脸,不敢相信地抬手抚过他的脸,“祖母可是在做梦?竟看到我们行儿像你的哥哥们一样自如行走,这样向我行礼……”
“祖母不是在做梦。”谢易行抬手,覆上了宁王太妃的手背,“是孙儿的腿好了。”
“快起来……”宁王太妃伸手要去扶起孙儿,宝意在旁连忙帮着伸手。
看得出来,三哥经过这段时间的恢复练习,虽然已经能够自由行走,但是他这腿到底是不比常人,这样下跪起身以后还是有些使不上力,还需要练习巩固。
宝意暗自想,还是要给三哥准备灵泉做的膳食,给他送玉坠空间里结出的蔬菜瓜果。
这样用灵泉巩固着,他的腿定然能一日强健过一日。
或许等到秋狩之日,就能够同其他人一样骑马射箭,像今日在府中令人惊喜一样,也令整个京城的人震撼!
谢易行感到从妹妹手上传来的温暖,同她对视了一瞬。
宝意对他露出一个由衷喜悦的笑容。
一见在场众人的反应,谢易行便知道妹妹是替自己保守了秘密。
宝意完全没有将他在练习行走的事同任何人说,所以今日大家才会这样的意外惊喜。
谢易行站直以后,又再看向了都从座位上起身,狂喜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兄长。
他握着祖母因为欣喜而颤抖的手,心中积压了这么多年的郁结之气在此刻终于全都散去。
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这里,对自己的家人说:“我的腿空闻大师已经给我治好了,从今以后,我就可以像寻常人一样自如地行走,不再需要靠那张轮椅了。”
屋外,树上,交谈完毕的师兄弟二人重新戴上了面具,在枝叶间一坐一立。
雪球儿又重新趴回了白翊岚腿上,被舒服地挠着下巴。
在师门中排行十二的少年人看着这破茧成蝶,阖家团圆的一幕,在面具后开口道:“原来是因为这宁王三公子已经恢复健全,所以师父才会下山来接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