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
又是绝杀一剑。
白尸用右臂、黑尸用残剑,交织合力与卫今朝手中的王剑对抗。
僵持的一瞬,二尸的身体迅速枯萎,卫今朝身上的黑焰也在大蓬熄灭!
‘上!’
巨龙一掠而下。
梅雪衣轻身飞落,不偏不倚,正正落在了二尸身后。
她从袖中扬起了左右双臂,一只手摁住一具古尸的后心,凶残地发力!
吸力暴涌而至。
前后夹击,避无可避!
她的心脏跳动得剧烈,与他联手对敌,令她心潮澎湃,热血翻腾。
双尸迅速枯萎,眼见便要在她与卫今朝的合力之下灰飞烟灭。
便在这时,梅雪衣心头忽然浮起了不妙的预感。
此情此景,竟是颇为眼熟。当初与守界人之战,她的两只傀儡似乎就是这么……
念头转过之时,她已不假思索对熔岩巨龙发出了一道命令。
风声漫卷,巨龙从半空扑下来,左边的巨角拦腰挑起卫今朝,眨眼便将他顶到了远离山顶的地方。
冥火烧掉了一只角,巨龙变成了独角龙。
卫今朝猝不及防之下被推到了远处,正要动手,却发现对自己动角的是梅雪衣的龙,一时竟愣怔在了原地。
待他蓦地回神,瞳仁收紧,正要瞬移之时,山顶轰然爆发出了铺天盖地的气浪。
二尸,自爆了!
……
“梅、雪、衣!!!”
天地之间,回荡着恐怖之极的恶鬼戾啸。
*
卫今朝面沉如水,落到刚被爆炸冲击波肆虐过的灵山山顶。
这里被雪雾覆盖,能见度极低。
山巅被炸平了厚厚一层,但也把底下的积雪给翻了上来,此刻,一个巨大的天坑呈现在眼前,坑底均匀地铺着细雪。这些雪粒被爆炸气浪弹震得蓬松酥软,若是梅雪衣在,她一定会忍不住在上面打滚。
他的王后,在人后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小屁孩。
卫今朝木然地看着这片雪。
除了雪,还是雪。
炸得很干净,什么也没有剩下。
连魂魄都……没有。
怎么,他已经不再是她的执念了么,她已经可以甘心撒手了?
他的身体晃了晃,脸上没有丝毫难过的神色,平静深邃,一望便知是个真正的王。
只不过,他忘了收掉那些燃烧生命力的幽黑烈焰,悬在山巅的颀长身躯缓缓自燃,独角龙旋到他的身边,冲着他引颈长嘶,他也恍若未觉。
雪雾下沉,一丝一丝落到蓬松的雪堆之上。
忽然有什么轻轻动了动,地面隆起一个小小的雪包。
卫今朝漫不经心地垂目望去。
一根小笋尖破雪而出。
笋?
他的脑海中迟钝地转动着念头。这雪山之巅,如何会有笋?
雪堆簌簌翻卷,无限艰难地挣出了一只手。
惨白惨白的手,肌肤滑腻得像玉脂。
它无力地抓握了两下,卫今朝盯着它,一动也不动。
巨龙俯冲下去,只剩独角的脑袋往雪堆里面狠狠一撬、一拱。
“轰——”
山顶再一次被雪雾覆盖。
漫天雪雾中,一道纤细婀娜的身影被挑了出来,独角龙没把握好平衡,未能将她托到脑袋上,而是把她掀飞了出去。
卫今朝瞳仁猛烈缩紧,瞬移上前,像影子一样跟在她的身边。
他收起了真焰,却还是无法触碰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无助地挥动着两条细胳膊,细声细气地尖叫着,划了一道十余丈长的抛物线,然后‘嘭’一声摔回了雪堆里面。
这一次好歹把一条半腿留在了雪堆外面。
他怔忡地悬在一旁,看着她在雪里蹬腿扑腾。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直不起腰。
梅雪衣自己从雪堆里挣了出来。她坐在雪地上,用哀怨控诉的目光幽幽盯着面前笑得要打滚的男人。
“卫今朝,笑够了吗?”她噗一下从鼻腔里喷出几朵小雪花。
他抬起头来看她,眼角悬着半滴黑色的眼泪。
他缓缓收敛了笑容,不眨眼地盯着她。
她知道,他在等她给出一个解释。
怎么解释呢?他已是鬼身,万万不能再死一次,再死,那便什么都没了。所以她并没有别的选择啊。
她起身挠了挠头:“我就是把身前冲我来的爆炸力量都给吸走了。谁知道雪崩那么厉害,一下就把我埋到了底下,幸好陛下事先喂我吃了龟息丸。我没受伤。陛下,我有分寸的。”
他盯着她,半晌,轻轻吐出一个字:“嗯。”
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气氛一时凝滞得有些可怕。
梅雪衣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陛下,方才我发现了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他依旧盯着她,黑眸幽暗得就像看不见底的深潭。
她自顾自说道:“这两具古尸是傀儡!”
卫今朝没什么反应。
梅雪衣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陛下?”
“你说。”他哑声开口。
梅雪衣:“……这两具古尸只是傀儡!陛下想想,这样的东西只是傀儡,那它们的主人该有多么恐怖!”
他皱了下眉,后知后觉地问道:“王后,你没死?”
梅雪衣:“……”
她的眸光心虚地闪了闪。
“咳!”她嗔道,“陛下,你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
他敛眸,默了默,抬起一双带笑的眼睛:“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守界人把自己的肉-身炼成了傀儡?”她皱眉思索,“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炼化巨阵,便知阵中发生过的一切事情。”卫今朝道,“王后无需费神,届时一看便知。”
梅雪衣愕然看着他:“炼化?上古战场?”
她又一次意识到,自己上辈子真是活得太糙了。像这种事情,别说去做了,就连想都想象不出来。她就只知道埋头练功练功练功,然后打架打架打架,像个野蛮武夫。
卫今朝神秘地笑了笑。他看起来有些疲倦,看着她,倏然便痴了。
梅雪衣身体一颤,不动声色地把左手藏到了身后。
一溜鲜血顺着手臂滚到指尖,悄然没入雪堆中。
她用脚后跟踢起一小蓬积雪,掩埋掉那一抹殷红。
那般威能的自爆,她一个肉-体-凡-胎根本不可能承受得住。她倒也没说谎,她确实没死,只是在那股力量撕裂身体的时候,用前世的经验逼着自己入了魔。
兜兜转转,她又一次变成了血衣天魔。
不运功,身体便不会崩坏得那么厉害。他身上带着重伤,此刻正是魂魄不稳之时,她不敢刺激到他。
反正两个人要隔着玉衣才能触碰对方,一时半会儿他也发现不了。
“陛下,”她问,“我们是不是先去把那个准备对付南昭的修士截了?”
卫今朝动了动手指:“不必。方才打斗时,恰好那几个人路过,已化成了飞灰。”
梅雪衣:“……”
他看了她一会儿,缓声道:“王后,我们回家。”
梅雪衣重重点了点头:“回家!”
虽然有龙,但梅雪衣还是选择了驾驶飞舟。
她很心虚,就怕忽然来临的沉默让卫今朝看出端倪,倒不如装出一副专注驾驶的模样。
心事重重的梅雪衣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卫国。
这一回她把飞舟停得十分端正,回头一看,卫今朝仍然默默飘在身后守护着她。
“陛下……”她欲言又止。
他微微颔首:“我要在摘星台闭关几日,那里阴气重,方便恢复。王后只要不离王城,我便看护得到。”
梅雪衣心疼地看着他惨白的容颜:“陛下安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嗯。”他道,“记得令管怵再制一件玉衣。”
看着他面无表情的俊美脸庞,梅雪衣的心脏不禁漏跳了两拍。
“嗯……”
将卫今朝送入摘星台之后,梅雪衣不动声色地试了试自己的身体。
如他往日那般剧烈的话,碰触之处肯定是要分解的。
她只能不断地强行将身体凝聚起来……想想还真有点刺激啊!
第56章 女之耽兮
目送卫今朝的身影消失在摘星台下时, 梅雪衣倒也没有太多不舍。她知道他需要时间疗伤恢复,清静又阴森的摘星倒塔最适合不过。
她顺着甬道缓缓往回走。
等到转过第一面宫墙,忽然便开始浑身不自在。
习惯最是磨人。下意识一回眸, 一扬笑脸,却发现身边空空荡荡,微愕又恍然之后, 心头难免浮起些许失落。
她抿了抿唇,站在墙角晃神。
遥望远处的朝暮宫,她微有些踟蹰,竟是迟迟迈不开脚步。那里,回忆更多、更浓烈。
怎舍得将他独自一个人丢在摘星台?
方才心虚着入魔之事, 也不曾与他好好道个别,没说上两句暖心话,便这么让他走了……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自己却表现得冷冷淡淡……
犹豫片刻, 她终究是放不下他, 干脆返身折过这一面宫墙,打算回摘星台外面守着他。
没走出几步, 迎面就遇上了一名儒将。
他穿着官服,身材挺拔,斯文又俊秀。行过礼, 一双略显细长的眼睛隐忍克制地望了过来。
沈修竹。
梅雪衣找回了黑和白, 如今再见沈修竹,心中着实感慨万千。
这个人平时极为注意仪容风度, 前世被赵荣割断了喉咙,濒死时定是满身血污狼狈不堪,做了傀儡之后仍然残留着执念, 特别爱干净,臭美得要命。
此刻,他的头发束得一丝不苟,官服上一丝褶皱都没有,周身端正,挑不出一丝错来。
梅雪衣叹了一口老母亲般的长气。
沈修竹误读了她眼睛里的慈爱,见她凝视着自己,一双秋水眸瞳中仿佛藏了千言万语,一时之间,他竟是喉头哽塞,悲从中来。
“王后……近来可好?”声音微颤,压抑着翻江倒海的情绪。
好不好,还真有些一言难尽。
她悠悠望向高耸入云的摘星台:“好不好,端看陛下。陛下若好我便好。”
沈修竹眸光一颤,垂下了眼帘:“是。”
她挑了挑眉,粲然笑开:“陛下乃是真命天子,自然样样都好。”
沈修竹被她的笑容狠狠晃了下眼睛。
这些日子他总是梦回当初,将那些已经掩埋在记忆深处的过往点点滴滴重温了一遍又一遍。
他蓦然惊觉,表姑母在世之时梅雪衣并不像大家闺秀,她调皮得很,时常偷偷折了树枝当剑用,小小的女娃,把‘木剑’舞得有模有样。
在她的生母逝世之后,她就变了个模样,短短数日之间,她长大了,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让人挑不出错,她变成了端方淑雅的闺秀,她对姨娘庶妹客套疏远,满是防备。
可叹的是,当时的自己竟然傻乎乎地觉得她独立了、懂事了,反倒被那柔弱爱哭的梅乔乔骗走了许多注意力。若是时光能倒回,他一定把当初的自己痛揍一顿,最好能把脑子里面进的水给控干净。
如今才知道,她其实从来也没有变过,有卫王宠着她护着她,她的眼睛里又恢复了最初的光芒。她又变回那个天真狡黠恣意飞扬的梅雪衣。
明艳耀眼。
她现在,是真的很好。
‘是我不配。’沈修竹胸间忽然狠狠撕扯着痛了一痛,旋即,忽然彻底释怀,‘她与卫王,才是天造地设!’
他呼出一口气,笑得疏朗洒脱:“吾王万寿无疆!”
梅雪衣微一怔之后,心头涌起了与有荣焉的骄傲。
见她得意到弯起了眼睛,沈修竹不禁轻咳一声,提醒她稍微注意一点形象。
梅雪衣收住了笑容:“沈世子行色匆匆,是有什么急事么?”
沈修竹正色禀道:“日前方外之人袭我卫国王都,金陵与契殊趁机结盟夺我边境,父亲率军前往西线迎敌,陷入苦战。”
梅雪衣明白了:“你想请战出征。”
“是。”
梅雪衣认真地思忖了一会儿:“你回去等消息吧。”
“王后,”沈修竹面露为难之色,“前线战况紧急……”
梅雪衣知道他忧心父亲,恨不得插翅飞到前线去。不过她可没办法成全他的孝子之心——若是她带他同行,岂不是要把卫今朝活活气死?
她摆摆手:“不必多说,回去等着就是了,我与陛下自会处理。”
“……是。”
打发沈修竹离开之后,梅雪衣正大光明地回到摘星台。
她可不是因为想他才去而复返,而是有正事要和他说。
事实上,满打满算两个人分开还不到一刻钟。
梅雪衣摆出一副无欲无求的表情,顺着幽暗的塔阶一路向下。她步子很轻,心中有些细微的羞意,又有些肆意滋生的隐秘欢喜。
马上就能看到他了。这么快又见面,不知道他会感到惊吓还是惊喜。
脚步加快之时,左边小腿忽然崩开一道口子,火辣痛感与一道温热的鲜血纠缠着滑到脚踝。
梅雪衣脚步微顿,收束了伤口,不动声色地曲起右脚蹭了蹭,没让血流到台阶上。
这一身魔功她毕竟已练了数千年,实在是习以为常,熟悉的疼痛让她忆起了一些过去的情绪。那时候她对待疼痛的态度是破罐子破摔。她的心中只有恨意和杀欲,人就像浮萍一般没着没落,痛便痛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