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当她游到宿舍门前,当她把钥匙对着门锁的那一刻,一种糟糕的预感开始蔓延,无孔不入,融入了周围所有水分子中,进入她的身体。
她摇摇头,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事情没那么糟的。然后,她保持清醒,把钥匙插入锁孔。
随着“咔嗒”一声,心中紧闭的门,与眼前这道门同时解锁。
随着“吱嘎”一声,眼前的门打开了,心中的门也打开了。
房间里的一切,都和以往一模一样。笔筒、藻瓶、日历、工艺摆设、绣花靠垫、书本……所有的东西,都摆在原来的位置。就她托羽烬帮忙照顾的小葵花也依然摆在桌子上。苏释耶离开前最后看的那本书,现在还倒扣在躺椅旁的小桌上。不久前,他还懒洋洋地靠在那里,对着窗外柔和的光看书。
桌子上,还有她和星海的合照——不是拟态星海,而是苏释耶内核的星海。在照片上,他们站在圣耶迦那大学的校门前。他是鲨族尾,她是平凡小美女的脸,他搂着她的肩,笑容很帅气;她在他怀里小小的,身上有所有情窦初开女孩的影子。
这一切看上去是如此真实,却又是如此虚无。
梵梨在门口停了半晌,摆动尾巴,徐徐游进去,再轻轻地关掉房门。
又是“咔嗒”一声。门锁上了。
她环顾四周,大脑里一片空白,在心中告诉自己,没事的,没事的,不要崩。不要崩。不要崩……
她坚持到了在桌旁坐下,拿起藏在桌子角落里的星海生命珍珠,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此时此刻,她并没有特别想见到完美到毫无缺点的拟态星海。
她想见的,是那个完整又残缺的他。
最后抬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房间、窗外对面星海的宿舍,还有那本小桌上的书,她呆住了。几秒后,她抱着双臂,像兽类受了致命伤一般,大叫一声,然后嚎啕大哭起来。
苏释耶不在了。
她最爱的男人,不在了。
她永远失去他了!!她这辈子最爱的男人,她曾经发誓要和他共度一生的男人,跪在海底森林向她求婚的男人,再也不会回到她身边了!!
原来,人的心真的可以彻底破碎的。
她抱着双臂,因为泪腺泵张而耳朵嗡鸣,因为心痛而浑身颤抖,因为浑身疼痛而灼烧。她活了两百多岁,曾经被丢到奴隶市场,被别人暴打虐待,凌辱威胁,最委屈的时候,也没有崩成这样。
而她越是崩溃,越是痛苦,最甜美的记忆就越不肯放过她。
“谢谢你把最多的温柔留给我。”
“你这小笨蛋,怎么又乱丢东西呢?”
“快别闹了,过来。”
“梨梨,嫁给我吧。”
“好了,梨梨,从今以后,我整个人,整个人生,都是你的。”
……
她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甚至说,现在的痛苦,比她曾经设想得还要剧烈。
这条路是她没走错,她知道。但是,她也知道,如果她不是苏伊,没有这双能清楚看到那么多人痛苦的眼睛,她一定一定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如今,就算救了整个光海又怎样?
她的生命轨迹里,不会再有苏释耶了。
两天后,当当都赶到了圣耶迦那,就是为了亲眼瞻仰一下梵梨在海雾树买的大豪宅。但是,她和霏思都没有收到任何来自梵梨的联系。
霏思预感不好,立刻赶到苏伊的宿舍。按了半个小时铃,也没人开门。后来她索性游到窗门前,透过玻璃窗前、里面的窗帘缝隙看向梵梨的床。
梵梨躺在床上,一头玫瑰色的长发散开,和尾鳍一样,半垂在床沿。
“梨子!梨子!!”霏思用力敲了几下窗门,“梵梨!!”
梵梨总算醒过来了,揉了揉眼睛,耷拉着肩,慢慢坐起来,又慢慢靠到窗边,为霏思打开窗子,重新用原来的姿势在床上睡下。
“你怎么突然消失……”霏思靠过去,“真的吓死我们了!!”
也没得到她的任何回应。
沉默蔓延在海水中。很快,霏思明白了。梵梨的反射弧一向比一般人大一些。遇到重大挫折,她通常第一反应就是开心、无所谓、坚强。可是,当热闹散尽,她独自一人时,会比所有人都坍塌得彻底。
霏思叹了一口气:“你先睡,我叫当当过来,一起帮你整理东西搬家。”
梵梨的“嗯”小到几乎听不见。
梵梨再次醒过来时,又是四个小时以后。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霏思和当当已经帮她打包了七个箱子的东西,现在正在整顿厨房。她起身出去,依偎在厨房门上,看着眼前杂乱无章的一切,连说“谢谢”的力气都没有,就回到了客厅。
霏思和当当还没收拾客厅,这里的所有摆设仍在,只是所有苏释耶的东西都被收走了,包括桌子上那张合照。
梵梨很想过去问她们把东西都放在了哪里,但还是没这么做——她知道,她们是故意的。
再说,知道在哪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弓着身子,把脸埋在双掌中,一直无声。
这两天哭得太多,不分醒着还是梦着。现在感觉泪都干了一样,已经哭不出来了。而最难过的事是,流不出泪来,其实侧面反映了她的身体承受不住更多的痛苦了。
但是,大脑不听话,总是会自作主张地勾出很多回忆。
“谢谢你们。”梵梨轻声说道。
虽然声音小,但那两个人都敏锐地听到了。
“谢什么!老姐妹啦!”当当还是一如既往地爱挺她的小平胸,“我现在不用嫁男人了,有个土豪闺蜜罩,还结什么婚哦!”
“不谢,收东西而已,举手之劳。说谢就太见外了。”
梵梨没有解释。但她并不是在谢她们帮她搬东西这件事。
她只是谢谢她们,能让自己早点离开这个家。
因为,只要待在这个房间里,她就会一直一直想,自己曾经多么激动地钻到他的怀里,把头靠在他的颈项间,他即便眼睛看着书,也不忘转过脸亲吻她的额头,微笑着说“其实梨梨也很粘我”。
“你说我为什么这么黏你……”她总是俏皮地回答,“因为我爱你呀。”
同样的场景重复了没有一百次,也有五十次了。所以,现在这个画面也像设置循环的电影片段一样,一直一直重复,一直一直让她记起他温柔的眼神,一直一直提醒她,她曾经是个小女人,在自己爱的男人怀里说着,因为我爱你呀。
此刻,在陨星海沟底部,近一万米的深海,无边无尽的绝望黑暗中,可以一秒将所有陆地生物压扁的水压中,深海掠食者的荧光一闪一闪,照亮了深海珊瑚礁花园。这里的冷水珊瑚丛比光海的珊瑚礁更大、更难接近。
因为在这里没有可以完成光合作用的藻类,所以这些珊瑚的生存模式不是依赖阳光,而是靠自己的触须捕捉光海飘下来的海洋雪。但也因为没有藻类,它们成长速度极慢,一年只能长高一根头发的直径那么多。这里的珊瑚都是海洋里最稀缺的资源,取一小块,可以在光海普通城市里买一套房。
年轻的捕猎族男人趴在珊瑚礁旁边,海洋雪稀疏飘落,落在他的微微舞动的白色碎发上。
这里的海域是赤红曾经统治的领土,已经完全脱离了深蓝曾经活跃的区域。因此,也完全没了奥术能量。但是,在洋底玄武岩裂开的缝隙中,黑色、红色的邪能之光交错往上蔓延,却又像是被风吹歪的烟一样,飘到了男人的皮肤上,又迅速被吸收。
从八千米以上黄昏区传来的通讯信号,微弱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苏释耶大人,您在哪里?您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脑中收到了追随者发来的信号,苏释耶徐徐睁开眼,金色的瞳仁变得幽深了一些,邪能之光在他的眼中轮次流淌。他眨了眨眼,迅速坐起来,揉了揉脑袋,却发现精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而且,身体在光海那种束手束脚的感觉也消失了,手中的力量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超脱感。
他平静地看着周围一望无垠的黑暗,继续集中精力,听那些人说话:
“苏释耶大人,您还好吗?我们现在在风暴之井外面集合,您听到了我们的声音,就来找我们吧。苏伊真的太可恶了,居然这样背叛您!我们都恨不得把她千刀万剐!咱们在黄昏区集中一下兵力,再杀回圣耶迦那!”
“我在陨星海沟底。”苏释耶低声说道,同时挥了挥手指。一道红黑缠绕的邪能光携带着他的声音,眨眼飞到了上方海域,一秒就不见了。
那些人的声音喜极而泣:
“啊啊啊啊,苏释耶大人!!您还活着!!太好了!!!”
“真的真的?是苏释耶大人?能听到我们说话?您能上来吗?”艾泽的声音。
“焰之眼在他们手里,我回不去了。”苏释耶听上去意外冷静,“而且,现在光海实权肯定落入了风暴党的手中,我回去也不可能当独裁官了。你们还是回去吧,深渊的生活环境太恶劣了。”
“不不不,就算是死了我们有要陪您一起!!”
“苏释耶大人,输了没事,我们陪您东山再起。有朝一日,我们再陪您君临天下。”星辰海执政官的声音。
除了他们,就剩下一群他的忠心追随者的哀求。
“行,那我再想办法。等我,我就上来。”
但他还没出发,就听到了另一个声音。这声音不是从耳朵外部传来的,而是直接在他脑中响起,像心魔一样:
“以太之主……”
“以太之主……”
“以太之主……”
“什么人?”苏释耶回头看了看,眼睛、发梢都泛起了邪能之光,“炎之主?”
“老友,阔别四十多亿年,我甚是思念你。你这是被深蓝臭婆娘的后人摆了一道么?把我放出来,我们一起杀回去。”
“我不是以太之主,我只是他的神识。”
“你可以变回来的。把我放出来,我教你。要知道,我可是这世界上仅存的完整神灵了。”
“不必了。”苏释耶再次看向前方,“在我看来,你比深蓝后人危险得多。”
说罢,他一秒就消失在了洋底。
“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回来!以太之主!回来啊……”后来炎之主说了什么,苏释耶都没听到。他直向风暴之井的方向冲去。
加斯希天搬到了圣耶迦那,担任琉璃军团大将军一职,其实是借此机会控制了圣耶迦那的兵权。他等梵梨和苏释耶的婚环到期,便和她举办婚礼。但杰力让他优先居住白鹰宫殿时,他不仅没同意,还让近千名奥术师用搬迁之术将苏释耶建造的回忆神殿沉到风暴之井底下,同时,耗费7800万浮开始重新修建一座“公义之殿”,并把加斯宗族的徽章雕在宫殿墙壁上。从开始修建的第一天,八面加斯宗族的天平剑旗帜也飘扬在了公义之殿门口。
之后,光海立法会于9月17日在圣耶迦那选举。这一次新法案为废除奴隶制打下了伏笔,也引起了很多利益受损者的关注和抨击。对此,圣都党的残留支持者趁虚而入,非法闯入圣都立法会,27人被加控暴动罪,最高监禁120年。
梵梨依然在马不停蹄的操弄将来的工作,但身体状况一直不太对劲儿。每天闹钟都叫不醒她,起来的时候恨不得给自己几个耳光。她以为是自己休息时间不够多,所以把每晚睡觉时间提早了一个小时。但睡眠足够了以后,她的胃口又变得很奇怪。以前她很讨厌吃生食,现在可以一口气吃几大碗。但吃多了以后又觉得想吐,好像食物都涌到了喉咙一样。于是她只能少吃一点,但很快又会觉得饿。
有一天早上,她情绪极其焦虑,突然和研究院的同事大吵一架,说话极其难听,骂得对方整个人都懵了。等她回过神来,感觉自己做得太过分,对方都已经哭得开始抽搐了。她赶紧跟对方道歉,回家反思自己最近到底是怎么了,为此还特意去买了一些心理学书籍,也没什么收获。
她觉得这个状态不太对,和风晋出去吃饭时,就跟风晋聊了聊这件事,但风晋才说几句话,她又把风晋气得快哭了。
“要不是你没男朋友,我真要以为你怀孕了。”风晋声音颤抖地说,“我妈怀我妹的时候,反应跟你一模一样,还经常说什么要带着肚子里孩子一起去死的话,真可怕……”
梵梨去超市买了验孕棒。等结果出来时,脸色比验孕棒的包装袋还更白。
“我真怀孕了。”
听见如此劲爆的对白,风晋像头上被按下暂停键一样,呆滞了十秒,然后说:“这孩子你打算要吗?”
“当然要!”梵梨不假思索地说道。她很快被自己的答案吓到了。但刚才脑中一闪而过的,确实是她少女时代起就梦寐以求的缩小版哥哥。
“赶紧跟希天结婚,不要告诉他。”
“你知道孩子不是希天的?”
“你有这个孩子肯定不能让加斯希天知道啊,他的个性你还不清楚吗?”风晋跳过了她的问题,“别说知道你和别的男人有个孩子,就算知道你和别人只接过一次吻,他都会让一打清洁工来消毒你的嘴。”
“你不问问我这孩子是谁的?”
“我大概猜到是谁的了。”风晋用一种“我是绿茶我怕谁的表情”看着她,俨然道,“绝对不可以让希天知道孩子不是他的,知道吗?宗神后裔有多在乎血统纯净,你又不是不清楚。妻子把野男人的孩子带回家,在宗族里就是下地狱的罪过。海神族可以暂停胎儿的成长速度,你把时间推一推。”
梵梨开始有点佩服风晋了。风晋和苏释耶还处于订婚状态时,不管苏释耶怎么乱来,她都可以睁眼闭眼。如果说她不爱苏释耶就算了,在有感情的情况下还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充分验证了她对宗族利益的重视性。现在为了劝梵梨稳住宗族关系,又想出这么些又聪明又坑希天的法子,果真是自己熟悉的那个风晋晋。
于是,梵梨很快就找希天谈了这件事。
“我有了苏释耶的孩子。战争已经结束,我们没有什么联姻的必要了。退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