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领土扩张太快对吗?”
苏释耶怔了一下:“嗯。”
没想到这过了这么多年,梵梨还是能一秒领悟到他的想法。他已经快忘记被人秒懂的感觉了。
领土越多,资源越多,帝国越强盛,帝都的子民生活越富裕。但领土越多,资源越不够分配,那些新晋的子民就很难安定。他近期一直在为这件事发愁,可惜巴曼薄亚的手下都看不到那么长远,只知道帝国牛逼。抑或说,他们都不是君主,不懂君主烦躁的控制感。
强势的帝王就是这样。所有的事他都操够了心,底下的人就不会太卖力了。曾经当独裁官时,他不是这样的。那时他很懂放权,很懂利用人心去让别人为自己做事。现在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怎么的,动不动就烦躁。
“我们还是要再努力才行。”苏释耶又补充道。
“你对自己要求很高,但在我看来,你已经很厉害了。”梵梨抬头看着他,轻声说道,“像热爱自己事业又能把它做到极致的人,一个时代也不会有几个。像你这样做到光海、暗海史册里都能记载功绩的人,我想应该是史无前例了。”
“谢谢。能被光海第一女神如此肯定,我很开心。”苏释耶回望着她,“你进步也很快。我一直有关注你的消息,废除了奴隶制,颁布了新的宗族贸易法案,光海族养老政策调控,32条染色体合一的假设……每一件事都很有你的风格,实在又直击重点。很棒,我为你骄傲。”
梵梨第一反应是感到诧异。
32条染色体假设是她去年做的研究,完全是跨界娱乐行为,记者采访时,她也就敷衍着说了几句,没想到苏释耶连她这么近期的小事都知道。她想挤出一个笑容,但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陛下的消息可真灵通。”
“你的事我当然都会关注一下,不然怎么会让你来这里做研究。研究的任务等你到实验室会有人布置给你,你看过以后,我们来谈协议。”
“哈哈,好,我努力。”
苏释耶沉默了两秒,声音低沉如深海里的微浪:“生活方面呢,你现在过得还好么?”
梵梨几乎立刻落下泪来。
“挺好的。”
“很好,你幸福就好。”
“嗯嗯,同样的问题我就不问你啦。”梵梨笑着揉揉眼睛,都没留意到自己不由自主变得孩子气起来,“你已经身体力行验证了一个事实:厉害的人在哪里都厉害。而且,你进度比我快多了,虽然离婚速度没我快,但孩子都有了。”
想到孩子,苏释耶的表情都无意识变柔和了很多:“是啊,赤月都快七十岁了。她学习成绩很好,就是脾气有点倔,你晚点会见到她的。”
“你的孩子能不聪明、脾气能不倔吗?”梵梨只觉得心如刀割,笑得脸都僵了,但始终没敢问出那一句“孩子妈妈是谁”。
苏释耶轻笑了一声:“我们都加油吧,不说了。”
自始至终,都没人过问对方的感情。可是,梵梨却只能想起他们曾经的点点滴滴。分别重逢时,她扑到他怀里的瞬间;交尾后,她望着他侧脸无数种关于未来的幻想;情至深处时,他们约定好两千年后陆地相见……
在她还是人类梵梨时,他还是拟态星海时,他们拥有连时光、种族、空间、生死都击垮不了的爱情。她愿意把未来和信任全部交给他,他愿意等她两千年。
再大的事都不是事。他们相爱,只认彼此,任何艰难险阻都无法停止他们要在一起的决心。
她好怀念那时的他们俩。
如今站在他面前,这份感情却粉碎得连灰烬都找不着了。
梦最终还是破碎了。没有两千年,没有未来。他是笑里藏刀的宿敌,是其他女人孩子的父亲,是连负面情绪都不屑给她的陌生人。
眼见他离去的背影,梵梨张了张口:“苏释耶陛下。”
“怎么?”他回过头。
“我怀孕了。孩子是你的。”——她好想把这句话说出口。但是,他的态度如此明确,她是希望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呢?安慰?抚养费?放她回光海的自由?
都不是。
她想要的是复合。
但这恰好是最不可能实现的。
“没事。”她摇摇头,“不管我们公开是什么立场,就我个人而言,我希望你好,你幸福。”
苏释耶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她的眼睛是海之色,额心有象征大神使的印记——海之光,连头发都如最新鲜的海藻般蓬松,轻微舞动。光海地位最崇高的女人,在他面前展示着最优雅、最无懈可击的甜美笑容。
她的眼中好像有泪水。
“如果你真的希望我好,那可不要再哭了。苏伊院士是一个骄傲的女人,怎么可以动不动就在男人面前哭呢?昂首挺胸地过好每一天,就是你能给我最大的祝福。”
“对不起,没忍住。太久不见,有点百感交集。”梵梨拨开眼角的泪珠,在心中为自己暗暗打气。
“时间过得很快的。”苏释耶的瞳仁变成了暗色的金,与窗外巴曼薄亚的金色自成一体,色泽很美丽,却也有一种夕阳将尽的黯然,“你看,四百年眨眼就没了。最近我一个人看着窗外的风景发呆,经常想,一辈子可能也很快就过了。”
“嗯。”
“不说了。”苏释耶转身离去。
但几乎是在他转身的刹那,梵梨捂着嘴,紧闭着眼睛,没有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但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大颗大颗落下。
这一切都是她选的。当年在陨星海沟上方,她曾经动摇过,想扑到他的怀里;抓着他手的时候,也曾经想要再用力一些,把他拽上来。那时候他还爱她,爱到愿意牺牲自己,付出一切。她明明可以放下一切,跟他一起跳入深渊,重新开始。但那时她放不下自己的责任,放不下死在卡律平原的两万人、热砂岛所有炎族的负罪感。她选择了继续把革命做下去。
如今会是这样的结果,完全是在意料之中。
但是,苏释耶,为什么要让我再见到你呢?
重见,不如不见。
再次划开回忆的旧伤口,不如在漫长岁月中一边遗忘,一边思念。
等只剩一人的时候,在偌大的殿堂中,梵梨把脸埋入双手手掌中,但泪水把周围的海水都冲洗成了温暖的。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伤心下去了,于是开始不断想别的事转移注意力:奴隶解放后,曾经有一个老人伏在她家楼下,一定要她接受自己从老家带来的海带。
“大神使,真的谢谢您。”他一边磕头一边说道,“我已经一百七十年没见过我儿子了。是您让他恢复自由,让我在入棺前又能看他堂堂正正站在我面前。这礼物您一定得收下。您是海族历史上最伟大的人啊……”
还有一次,她一个人在公园看书。一个小女孩捧着一篮粉色的海藻给她,奶声奶气地说:“苏伊大姐姐,妈妈跟我说,我现在读得起书,交了那么多小伙伴儿,都是因为你哦。”
说“那么”的时候,她声音拖得长长的,还用双手甜甜地划了一个圆。
那个小女孩真的好可爱啊……
那个老人送来的海带,也是非常非常好吃,每一口都有特别的意味。
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很值。
***
当晚,苏释耶到红蔷薇殿去探望女儿。赤月公主苏璃一听到父亲的脚步声,立刻就从床上蹦下来,飞一般冲过去,把一张相片递到他面前:“爸,你看这个。”
苏释耶低头看了看,照片上,一个女生举起相机,镜头对着自己和一个粉色系的房间。房间虽然不大,但一看就知道是精心打理过的:洋娃娃、粉色窗帘、悬浮在海水中的床铺、生机勃勃的海藻、装满了玻璃鱿鱼的鱼缸……每一个细节都很可爱,就像房屋广告中那些样本房。
“这是什么?”苏释耶说道。
“这是我同学的家啊,你看这个卧室,好不好看?”
“嗯,好看。”苏释耶有些心不在焉。
“你知道这卧室是怎么来的吗?是她爸爸亲手设计装修,她妈妈亲自帮她打点的。”
“所以呢?”虽然这么问,但苏释耶知道,女儿老毛病又要犯了。
“所以爸爸也帮我设计装修这样一个房间好不好呀?”苏璃抓着他的胳膊,左右摇晃,“拜托,拜托,我同学提到爸爸,都有好多可以炫耀的。而我爸爸呢,虽然是赤月帝王,但并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
果然,同样的话题,从小念到大。苏释耶叹了一声:“有一个帝王父亲还不够你炫耀?”
“不够!我要爸爸温情的爱,我要这样的房间!”苏璃戳了戳照片,泄愤一般,“而你除了给我安排护卫,就只知道给我打钱!我不想要钱了!”
“行,我去帮你弄。”苏释耶接过照片。
“你是不是又想让艾泽叔叔去办了?我不要他给我办,这跟你打钱给我有什么区别!”
“璃璃,你不要胡闹了。”
“是我在胡闹吗?是吗?从小到大,你就没有亲自为我挑过一件礼物,什么东西都是让秘书买,让艾泽叔叔买,结果我生日过完了,你连我收到什么礼物都不知道。今年生日一定又是一样吧?你出来讲个话,又不知道自己送了我什么礼物了!”
她提高了音量,带了点哭腔,但语气里愤怒明显压过了伤心,是这个年龄女孩子最容易患上的毛病。苏释耶耐心地摸摸她的头发,温言道:“宝贝女儿,爸爸能给你的关心确实没有其他父亲给的那么多,但你应该知道,你爸爸既然是苏释耶,整个深渊就没人敢欺负你,也没有人地位能比你更崇高。”
“我不要崇高的地位!”苏璃已经不吃这套了,“我宁可你没那么厉害,多点时间陪我!!”
“我不是你一个人的父亲,还是这个国家的君主。无数孩子的父亲是否有工作,都取决于我是否愿意多花一些时间在工作上。”
奇怪的是,以前苏释耶这么解释,苏璃都会很听话,再委屈也乖乖点头,自己玩去了。但这一天,她就跟中了邪似的,各种撒泼打滚:“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你用同样的谎言骗了我这么多年了!你再是君主又如何,你没有时间陪我,也没有让我在有母爱的环境中长大!别跟我讲你的其它身份,当父亲,你就是没有认真!”
苏释耶知道了,多半是她读了一些关于家庭与工作如何平衡的文章,现学现用了。
然后,他没再回话,只是用冷漠而失望的眼神看着女儿:“你觉得你这么任性,像个公主么?”
苏璃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后,突然眼眶红了一圈,扑到床头哭了起来。
苏释耶叹了一声,慢慢靠过去,想摸她的头,她却别扭地把身子转过去,不让他碰。他再叹了一声,拍拍她的肩,离开了她的寝宫。
艾泽在外等候苏释耶,听到了这一切,想起父母生自己时已经三千多岁了。陛下今年才六百多岁,不管政绩如何卓越,成为了如何成功的君王,对于当父亲而言,还是太年轻了点。而且,他还不是一个普通父亲,而是日理万机的单身父亲。这样的男人有一个叛逆期的女儿,家庭内部堪称灾难现场。
所以不久前,艾泽就向苏释耶提议,帮孩子找个后妈。因为苏璃个性这么男孩子气,跟她常年与爸爸还有一堆叔叔相处有关。如果让她多和后妈相处,她就会变得温柔可人。
除了跟苏璃母亲短暂地谈了一场恋爱,从来到深渊之后,苏释耶就突然变成了神职人员一般的存在,再也没找过一个女伴。所以,初次听到后妈提议,苏释耶是拒绝的。但被苏璃又闹了一阵子以后,苏释耶妥协了。
赤月帝王办事一向高效,几天就搞来了一个炎魔族女朋友,叫戈茜。
戈茜的出现,很快验证了蠢直男的想法是多么愚蠢。苏璃并没觉得多了个“妈妈”很开心,反而对家庭幸福度的不满变本加厉了。
但好不容易成为了赤月帝王的正牌女友,戈茜是不可能放过这一个机会的。她极尽所能地讨苏璃开心,每次见到苏璃,都会惊叹一句“我们小公主真是太太太美了”或“今天的发型是特别做过的吗,好适合你呀”;苏璃只要说一句肚子饿了,她去做饭的速度比特种兵集合还快;苏璃假期去黄昏区参加夏令营,她以陆生状跪在地上,替苏璃把衣服一件件叠好、装进行李箱里……她甚至愿意吃苏璃吃剩下的半截鱼肉——连鱼骨头都跟着一起吞下去那种。
但做了这么多,苏璃也只是对她厌恶感少了一些,完全没能接受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女人。
戈茜很头疼。她知道,苏璃不喜欢自己,是因为后妈的出现会夺走父亲的宠爱。但如果再出现一个对苏璃不够好的潜在威胁,情况就不一样了。
直到梵梨来到深渊,戈茜突然有了主意。
她知道,不管从历史教科书上,还是从生活中打听,苏璃都非常讨厌光海,尤其讨厌把她父亲驱逐出境的光海大神使。
政府为梵梨等人安排的住所在帝都城西的“深渊之眼”附近,但第一天他们还没时间整理东西,便在无尽宫住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梵梨换好抗水压服,刚游出分殿,便看见广场里有一道影子闪了闪。见那里没有人,梵梨本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却转眼便看见眼前站着一名白发海魔族少女。
“你就是光海大神使苏伊吧?”少女漠然地看着梵梨,冰蓝色的眼中有一丝怒意。
“是的。”梵梨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少女,只觉得基因实在是太可怕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
“赤月公主。”
“呵,你还不傻。”
“……”这种复制粘贴级的基因相似度,考验的只是基础视力,完全达不到要动用智商的程度吧……
而且,按照以太之躯的繁衍定律,孩子必定会显示出母亲的种族特性,梵梨还知道了,赤月公主的母亲是海魔族。以前苏释耶虽然女朋友很多,但从来没弄出孩子,就是这个原因。他对孩子母亲的基因还是挺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