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圆看他小口小口地啃馒头,啃了三分一左右,便将剩下大半用小布巾包起来。
适才离开的那名老和尚再次转回来,递给他一把铜板,再低声说了几句。
小男孩点了点头,擦了擦手,翻出一个发白的钱袋子,让老和尚把铜板放进去。
老和尚摸摸他脑袋。
小男孩把馒头跟钱袋子收进衣襟,双手合十朝老和尚行了个佛礼,抓起空了的背篓,又离开了。
老和尚望着他离开,长叹了口气。
看完全程的祝圆好奇:“老师傅,这孩子是谁啊?这么小就出来干活吗?”看起来是住在附近的村娃娃,只是,想到刚才那一背篓的白菜,她就觉得肩膀疼,何况这么小一娃娃。
老和尚似乎误会了她的意思,忙转过来,双手合十道:“女施主放心,那只是一名小姑娘。”
祝圆“啊”了声,连忙问:“几岁了?”
老和尚回忆了下:“似乎八岁,翻过年应该有九岁了。”
祝圆震惊了:“天啊……小丫头竟然能背得动那一筐白菜?她爹娘呢?姐姐哥哥都没有吗?”
老和尚叹了口气:“她就是长姐,家里还有俩弟弟,有个今年不过两岁,父母又得照顾幼弟,又得照顾田里,加上家里穷,早早便出来干活了。”
“每天都这样送菜上来吗?”
“是的,去年便开始了。”
去年……也就是说,才七岁。祝圆沉默了。七八岁的年纪,在她的认知里,还只是小学生……
老和尚犹自低声介绍:“她每天送菜上来,会问问我们需要什么,然后去周边村子收,第二天再送上来。走一趟大概能挣个两三文吧。”他叹了口气,“以后可怎么办哟……”
惊觉失言,他忙再次合十,道了声佛。
实际上,也无需他多言,祝圆已经明白他话里含义了。
七八岁年纪,套一身男装,扎个小髻,别人也看不出是男是女。再过两年,五官身形长开了,再装,也装不像了。
到时候,这小丫头便不能再收菜背菜上来。
不出来挣钱,想必就得留在家里跟着爹娘下地、下厨、缝补,照顾弟弟。
再长大点,就被父母找个看起来过得去的村汉,甚至是胡乱找个家境丰裕些的人家,嫁进去,接着干活、生儿育女……
一辈子便看到头了。
这就是普通老百姓家里的姑娘……
她再一次庆幸,自己是落在祝家,以后要嫁的,也是皇子。
衣食无忧,身份高贵。
她应该庆幸的。
可她心里依旧憋得很。
她选择答应谢峥的亲事,不也是考量了这一点吗?寻常百姓,在七品知县面前,都彷如蝼蚁。
她想要自由,可前提,是衣食无忧、是尊严。
聊斋的江成不是不好,但,没有身份。
刘新之不是不好,但家里也是有妻妾,庶弟庶妹也有好几个。
既然都要面对这些问题,她何不找个身居高位的?
再者,她跟狗蛋还是有几分感情,怎么也比其他人好些……
谢峥的逼婚,只是让她为自己的自私埋单。
可她甘心吗?
她其实还是不甘心。
谢峥说过,允她做自己想做的事。
问题是,她想做什么?
她能做什么?
……
从食院回来,祝圆便一直在屋里抄经书,带过来的账本更是无心翻看。
祝盈午歇起来,发现她还在写,揉了揉眼睛,走过来:“姐姐,你抄这么多,明天烧得完吗?”
祝圆回神,笑了:“傻丫头,再多也就是几页纸的事情,火一燎就没了。”
“也是。”祝盈打了个哈欠,挽起袖子,“那我也来!”
“好,还能练练字呢。你这手字已经进步了很多,等爹回来看了,肯定要表扬你。”
“爹什么时候能回来?”祝盈边铺纸边问。
“应该要过年前吧。”
“哦……”祝盈下一瞬又振奋起来,“那我多抄一点,把字练好了,以后要是没钱了,我还能去街上给人写书信去!”
祝圆啼笑皆非:“你还知道街上有人写书信卖字啊?”
“那当然。我看了聊斋这月的月刊,有篇文章就是写卖字书生的故事。”祝盈有些小得意,“等我字练好了,一封书信卖不了十文钱,总能卖个七八文吧?”
祝圆好笑,忍不住摸摸她小脑袋,打击她道:“那可不行,哪有姑娘家出去街上卖字——”
姑娘家卖字?
都是识字,男人能出去卖字,那姑娘家……能做什么?
祝圆陷入沉思。
……
接下来,她除了念佛抄经,剩下的时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
每天午间吃素斋的时候,也依然能看到那名送菜的小姑娘。
她于心不忍,找庙里老和尚买了些馒头,塞在那诚惶诚恐的小丫头背篓里——她甚至不敢给钱不敢给别的东西。
馒头放不久,拿回家里也总能分到一两个。
除此之外,她别的都不敢做。
怀璧其罪。
她不能害了人。
也只送了两天,第三天,也就是在慈恩寺的第五天,祝家一行便收拾行礼返回京城。
回到祝府,大伙便各回各院。
谷雨等人收拾行李,祝圆钻到书桌前开始写字。
因为没有自己的书房,夏至怕收拾的动静太大打扰了她,还把屏风拉开,给她隔出一片清静的地儿。
祝圆浑不在意,全神贯注地写着自己这两天考虑出来的东西——
【又想到新点子了?】熟悉的苍劲墨字慢慢浮现。
祝圆一怔,瞬间回神,看了眼自己书页上的东西,老实回答:【嗯,可行吗?】
【仿佛不太挣钱】对面的谢峥一针见血。
祝圆抿唇,落笔:【不,不仅不太挣钱,甚至可能要亏本】
【……】谢峥无语,然后问,【那你做来何用?】
祝圆想了想:【只是想做。】她飞快写字,【你不是应允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吗?】
【话虽如此】
所以,有“但是”。祝圆皱眉。她就知道有后招,狗男人!
浑厚的墨字一笔一划慢慢浮现:【这钱,你打算自己掏?】
哦,不是不让她做啊……祝圆的心情顿时如拨云见月:【咱俩谁跟谁啊,既然你的账本、铺子都交给我了……放心!我会替你算好账本、拨款投资,绝不会让你失去这个惊才绝艳的投资机会!】
谢峥:……
祝圆嘿嘿笑:【老规矩啊,你入八成股,我出两成,挣钱了咱们八二分账啊!】言外之意,亏本了也八二分账!
谢峥:……
看对面半天没反应,祝圆笑得打跌。
该,让他把事儿都扔过来,还连累她被刺杀——
【我是不是忘了说一件事?】对面墨字慢吞吞浮现。
祝圆:?
【穷家富路。出门之前,我把账上的所有盈余都带走了】
祝圆:……
狗币!!!
第115章
谢峥犹自继续:【你想要投资, 没问题。不过,你得自己挣了】
祝圆:凸(艹皿艹 )
其实,以谢峥那些铺子,要挣回银钱, 也就是一两个月的事。
可祝圆依旧觉得这人……简直了。
【你总是把事情做到尽的吗?】祝圆吐槽他。
【不留后路, 方能全力以赴】谢峥如是答道。
祝圆:……
【行, 等我这几天盘一下, 看看哪些铺子来钱快!】她磨牙,【我要把你的钱掏光花光!】
谢峥失笑:【好】
简单一个字, 透着对她的信任和放心。祝圆撇嘴。
恰好谷雨她们搬着东西进屋,她猛地醒过神, 问他:【那天的事情你查清楚了?是谁动的手?】
【是谁不重要,已经过去了】
祝圆无语:【你不说我回头要是又得罪人了呢?】
【……】谢峥列出几户人家, 【这些都是老大老二那边的】
祝圆忙拿笔记下来。平日都没人跟她说这些, 成亲前她得赶紧记下来。
谢峥自然看见了。他有些好笑:【不用特地记着, 以后总会遇到, 遇到了也别怕, 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
祝圆没管他,迅速记完方才那些内容,才接着回话:【那是你】她一小小的县令女儿, 人家要折腾她, 还不是轻而易举的。
【再说,我对这些人都不熟悉,要是不记熟,哪天闯祸了怎么办?】她娘是持家、待人是厉害, 但是跟着祝修齐外任了近十年, 对这些派系之争也是抓瞎。
别的不说, 谁会想到大公主竟然是二皇子党呢?
【无事,还有时间,我已拜托外祖母,接下来她会慢慢教你】
……秦老夫人?总比淑妃好。祝圆安慰自己——
等下。【你不要试图转移话题,你究竟怎么解决的?】
谢峥避重就轻:【事情已经解决,无需再提】顿了顿,他想到一点,【父皇也罚了我了,这事就算过去了】
祝圆顿时来劲了:【罚什么?】她想到什么,【不会是罚钱吧?】要是的话,他自己掏钱,她可不管。
……罚钱算什么罚?谢峥无奈,扫了眼边上摆着的两份谕旨,慢慢写道:【将我发配到更穷更乱的地方了】
祝圆眨了眨眼,“噗嗤”一声笑了:【更有挑战性了,不错!看好你哟~】
【看来,我一两年内是回不来了】
祝圆大方得很:【放心去吧,你的银子,我会帮你照顾好的!】
……这话怎么,看着仿佛在送终似的?
谢峥:【……】
狗蛋用省略号越来越熟练了,祝圆却没啥高兴的感觉。
她写完那行字后,忽然便怔住了——皇子出行呢,一走一两年呢。
指不定怎么左拥右抱……
一两年时间这么长,等到人回来了,她说不定还能喜当娘……
谢峥自然不知道她在发呆,犹豫片刻,轻描淡写地写道:【父皇还送了点东西,我让安清安置在小院里,回头你找个时间去处理一下】
啊?祝圆回神:【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
……感觉在骂人?
祝圆还想再问,谢峥便落下一行字:【我今天夜里出发,以后京里交给你了】
【哦……你是去做贼吗?怎么晚上出发?】
【……】谢峥叹了口气,【是掩人耳目,我换个身份去地方】
祝圆震惊:【你爹同意了?】
【然也】
祝圆:……
行吧,两父子玩挺大的啊。
又天南地北地聊了几句,俩人才撂笔。
接下来两天,祝圆都没再碰上谢峥。
估计是开始赶夜路了。
倒也好,她还能清清静静地写方案。
只是,没等她弄好方案,秦老夫人的请帖便来了。
上回在书院做了那样的事,秦老夫人一见面便开始道歉,完了笑叹道,小年轻心急火燎的,早知道圣旨这般下来,当时她就不去书院当恶人,整得她现在都不好意思见她们。
祝老夫人对书院之事略有所闻,自然一叠声说不碍事不碍事。
双方客套了一番,秦老夫人才进入正题:“大家都知道,殿下那些事儿全都扔给了圆丫头。虽说有陛下口谕……时间短些还好说,三殿下这回奉旨出京,少说要走上一年,这么长的时间,旁人指不定要怎么想。且不说别人,圆丫头还没与殿下完婚,一没诰命、二没身份,天长日久,怕连下人都能站在她头上。”
张静姝也有此忧虑呢,听她这般一说,立马凝神细听。
“虽然我身份不高,好歹也是淑妃娘娘的母亲,往后啊,我会每月喊圆丫头过来,陪我老太婆说说话。”告诉别人——祝圆的三皇子妃之位稳得很。秦老夫人笑呵呵,“到时,你们可不许嫌我烦。”
这是给祝圆撑腰呢。祝老夫人几人登时感激不已。
宾主尽欢。
接下来,祝圆便埋在屋里盘点谢峥的产业,她得看看哪些铺子方便她操作。
她想做的事情,不光需要钱,还需要,一些观念上的转化。
翻了遍铺子,她想到了许多挣钱的法子,但是后者……她的目光定在聊斋的《大衍月刊》营收册上。
她想到一个办法了——她可以办个女子月刊。
从创办、策划、内容、到发行运营,都由女人负责。
真真正正的女子月刊。
现在问题是,她得将月刊办公区放在聊斋里吗?
不,不好。
她要走的是润物细无声的道路,不能马上去挑战男女大防——别的不说,要是跟聊斋的管事书童们混在一起办公,估计没有正经人家的女人敢来干活了。
租个院子?
就京城这物价,一套适合办公、周围环境良好的院子,每月少说要大几十两。她心疼。最重要的是,另起炉灶,就不好打皇帝老儿跟谢峥的名号了——
等下,聊斋旁边那处院子呢?就挨着聊斋,只隔了一道巷子。
还不用钱。
而且,她这屋子太小,谢峥那十几个放账册资料的箱子放在这儿,天天开箱倒腾也不是办法……索性,一起搬过去了!
反正谢峥不在,她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