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立,你是不是有心事。”金明莉觉得,丈夫这几天一直有点怪怪的,特别是今天,很明显的心绪不宁。
“农忙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做梦,而且是同一个梦。”舒自立也不想隐瞒妻子,半年时间,守着这个不知真假的梦境,他都快憋死了,现在正是说出来的最好时机。
“是什么样的梦。”金明莉没有一上来,就说梦是假的,让他不要担心云云。
其实谁不知道梦是假的,可是丈夫能记住半年多,显然是有原因的。现在最重要的是倾听,而不是武断的表态。
舒自立缓缓道来,他们的墓碑,上头的死亡时间,全家人悲伤的哭悼,就如同真的发生过,历历在目。
金明莉听到这里,上前抓住丈夫的手,“那么死亡时间?”
“就是今天。”
金明莉“啊”了一声,难怪丈夫心神不宁,她警惕的四处张望一番,同样很难相信他们能在工厂里遇到什么意外。
想到这里,她轻轻按了按丈夫的肩膀,“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所以才一直把梦境当真,还担心成这样。
舒自立勉强笑了一下,他也觉得自己小题大作,但梦境里真实的如同发生过一样,又让他十分矛盾。
金明莉想了想,“要不然这样,我们就待在这里,等过了十二点再回宿舍。”
反正也只剩下两个小时,说说话也就过去了。她不相信,在工厂的车间里,能发生什么事。
“谢谢你。”舒自立握住妻子的手。
没有嘲笑他,也没有立刻否定他,而是就算幼稚也好,小题大作也好,都和他站在一起。
另一条线上的工友下了班,坐到他们旁边闲聊,“你们夫妻都十几年了还这么恩爱,有什么窍门没有,也教教我呗。”
舒自立给了工友一拳,嘻嘻哈哈道:“就你这臭脾气,有婆娘受得了你就不错了,你呀先管管自己吧。”
“我承认我脾气不好,不过她的脾气也不怎么样啊,我在家随便说一句话,她一点就着,吃个面条也能吵一架。”工友心情真的很不好,谁家过年不是高高兴兴,只有他们家越是逢年过节吵的越是厉害。
“你一个大男人,让让她不就好了。”别人的家事,外人又能说什么呢,舒自立只能劝他收敛自己的脾气,凡事包容一点。互相指责有什么用呢?日子又不是争个输赢才能过得好,相反,越是要争个输赢,这日子越过不下去。
工友叹了口气,道理都懂,但真的做不到啊。
金明莉等工友走了,才笑道:“你别看他们吵吵闹闹的,心里有事当时说出来,不用记仇,这日子反而过的长久。”
“最怕就是老实人,心里存着怨气,要么把自己怄死,要么最后来个惊天动地的爆发。你看看隔壁厂的那个,被老婆和岳母欺负了半辈子,最后一爆发……”
说的是当时县城最轰动的一件杀人案,谁也没想到,杀人的会是一惯与人为善,从不和人红脸的老实人。被岳母和老婆嫌弃了半辈子,也是一声不吭,逆来顺受,谁能想到,最后竟然……
“我可是心甘情愿被你欺负的。”舒自立拉住老婆的袖子,作娇羞的小娘子状。
金明莉忍着笑甩开他,“去去去,厂里有人笑你是上门女婿呢,整天帮我娘家干农活。”
“上门女婿怎么了,只要能娶你,怎么都行。再说了,什么叫你娘家,那也是我爸妈,我弟弟。”
看出丈夫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金明莉放下隐约的一丝担心。
另外一条不能停的生产线,不时有人过来接班,有关系好的会趁着交接班,过来跟他们聊几句。
眼看时间近了,夫妻俩相视一笑,舒自立挠头,傻笑道:“是我想多了。”
金明莉揉揉他的脸颊,“你安心了就好。”
两个人收拾好工具,手牵手走出车间。厂里的值班宿舍,就在一栋老旧办公楼的二楼,一楼当成杂物间,二楼宿舍,高低床,四人一间,让值班的人有个临时休息的地方。
整整一排的杂物间,平时是没人的,常年上锁。但偶尔有值班的人,会拿钥匙到空房间里打牌休息。就比如说现在,有一间杂物间就亮着灯,走近一看,里头还留着几张垫坐的报纸,以及一桌的瓜子皮。
一看就是有人过来打牌,但可能临时有事,走得匆忙,东西都没收拾。
“你闻到什么味道没有?”金明莉原本没拿梦境当回事,只是为了安抚丈夫,才陪他在车间待到现在。可等到这会儿,站在亮灯的房间外,她忽然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让她莫名的紧张起来。
四下无人,冷风习习,异样的味道,显得格外清晰。
舒自立倒是完全没闻到什么味儿,他四下嗅了嗅,“只闻到冷风的味道。”
凛烈的北风,卷起层层冷意,席卷而来,哪里还闻得到别的什么味道。
“不不,真的有味道,好像是什么东西糊了。”金明莉四下走动一下,很确定味道就来自这间亮灯的房间。
夫妻俩推开门,这间房没来得及锁,走进去四处看看,这下不光是味道,眼前忽然有道火光一闪,又归于寂然。夫妻俩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骇然。
“短路,是电线的问题。”舒自立赶紧拉着老婆转身。
“李师傅,一楼杂物间好像电线短路了,闪了火花。”舒自立牵着老婆的手,一路飞奔过来。
“我去拿钥匙。”李师傅一听,也慌了,工厂最怕发生安全事故,到时候全厂子的领导加员工,奖金都得泡汤。
电阐在锁住的房间里,这也是舒自立得跑出来找人的原因。
等李师傅拿了钥匙,慌慌张张赶去打开锁住的一间房门,还没等靠近电阐,就看到一簇火光喷出来,火花狂闪,发出巨大的声响。
然后听到一声沉闷的爆裂声,就见火光一下子冲天而起。舒自立和李师傅见机的快,转身扑出房门,等在外头的金明莉扑到丈夫怀里,抖个不停。
因为三个人大呼小叫,惊动了不少工人过来,才发现刚才没什么事的房子,瞬间就被火光包围,个个都惊呆了。
总算有人清醒过来,“报火警,赶快报火警。”
等到消防车过来灭火的功夫,厂里的领导家也被一一敲开大门,披着衣服从宿舍区冲过来查看状况。第一句问的,就是有没有人在里头。
得知没人的时候,个个松了口气,人没事就好,不幸中的万幸。
舒自立搂着妻子,同样后怕不已,不用多说也知道,如果他们按正常时间上楼休息,此时正是睡得正香的时候。
而电线短路,是先在电线内部燃烧,外头根本没人能发觉。等所有线路都烧起来时,量变到质变,一瞬间冲出来,就能将整栋楼变成火场。
而这个时候,就算发现起火,也很难再逃出去。
等大火熄灭,整栋楼都烧成了框架,可见火情之惨烈。
舒自立和金明莉在忙碌了一个晚上,被询问了无数次起火细节之后,终于可以回家,两个人打电话到下溪村,让两个女儿再待一天,他们倒头就睡,实在是累得一个指头都不想动弹了。
不光是身体上的疲惫,更是一种精神放松之后的倦怠,特别是舒自立,放下心事之后,更是睡得格外香甜。
睡梦中,他又来到了自己的墓碑前。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偏偏醒不过来,急得他在墓碑前打着转。
此时,看到他的小女儿走上山,跪到墓碑前大哭。舒自立听着听着,勃然大怒,大女儿被小混混看上,拒绝之后,小混混竟然找人打断金明天的腿。又用阳阳威胁他们,逼的大女儿不得不答应小混混的提亲。
“马小虎。”舒自立牢牢记下这个名字。
忽然头皮一紧,他知道自己已经从梦境中回到现实,装作没事人一样起床,和老婆一起去村里陪老人待了一天,再接两个女儿回家。
等到了家,金明莉烧好热水,“赶紧烫烫脚,早点歇着,明天开始我和你们爸正常上班,你们在家好好做作业。我早上把饭做好,你们中午自己热一下。”
舒自立上班后,开始跟人打听马小虎,结果还真有这么一个人。今年初中毕业,进他爸的厂子里当临时工,不过听说喜欢和街面上的人混,不怎么讨人喜欢。
“你打听一个小孩干嘛。”同事奇怪的问道。
“哦,是镇上的街坊托我打听的,好像说是欺负了他们家的孩子还是怎么样。”舒自立找了个理由敷衍过去。
“这种小混混不知轻重,下手最黑,你还是劝街坊少惹这种人”同事好心劝说。
舒自立勉强笑了笑,“我知道了。”
自从火灾的事发生后,他和老婆刻意避开这个话题,不想讨论这件事。怎么讨论呢,事情是真的,还救了他们夫妻的性命,可要怎么解释,他们的三观,以及所受到的教育,都让他们不愿相信。最好的办法,就是干脆不要讨论。
可是现在呢,舒自立非常确定自己不认识马小虎这个人,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可是梦境里女儿的哭诉,字字泣血,让他怒不可遏。一查之下,还真有这么个人,工作年纪名字都对得上,对方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小混混。
当天晚上,舒自立又陷入梦境当中,明明他没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但好像就是知道,时间过了很久很久,都没有人来看他。
终于,他等到了小女儿,说她在柳婆婆的店里学了好几年的手艺,应该可以去城里找一份好工作。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舅舅失去工作,外公出车祸瘫痪,姐姐被逼嫁给一个小混混,舅妈被那边娘家逼着改嫁。
而她,因为长大了,出落成了少女,被马小虎毛手毛脚的欺负。全家人都过这么悲惨,为什么会这样,她该怎么办?
舅妈带着舅舅和阳阳回到村里生活,她则是准备去大城市打工,赚钱寄回家,让外公和舅舅能有钱吃药,也能供阳阳读书。更重要的是,不能落入马小虎的手中,那样的话,整个家就真的全毁了。
舒自立气得双拳紧紧攥住,一腔怒气不知该怎么发泄的时候,他又醒了。
一次又一次的梦境,来看他的人越来越少,时间越隔越长。直到有一天,阳阳来了,姐夫骗了人家的钱跑了,原以为大姐可以解脱了,可是大姐却死了。赶回来的二姐,也死了。
舒自立悲哀的不能自己,明知道这一切都是梦境,仍然泪流满面,失声痛哭。
半夜被惊醒的舒自立,伸手一摸,自己果然一脸泪水,他起身擦了一把脸,再也睡不着了。梦境中自己的生死,虽然担心害怕,但总可以说服自己,只是梦而已。
可是事关两个女儿,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侥幸。
他坐在自家的院子里闷头分析,梦境中两个女儿的悲剧,根源在于自己和妻子的死亡,让家庭失去了庇护,但引发这一切的悲剧,却在于马小虎这个人。
虽然自己活着,但马小虎这个人会不会再次出现,影响了两个女儿的人生呢?如果被打断腿的是自己呢,是不是一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些思考,让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
早起的金明莉,找到在院子里坐着丈夫,摸了一把他的肩头,上头全是露水的潮气,说明他在这里已经坐了很久。
很是担心道:“又梦到了什么?”
“你真的,相信吗?”这是他们夫妻,第一次正式讨论关于梦境的事。
金明莉叹了口气,“不相信行吗?事实胜于雄辩。”
“等我先看看,看清楚再说。”舒自立模糊的一语带过,他怎么告诉妻子梦境里发生的事?要是知道,哪怕是梦境,妻子恐怕也会崩溃,立刻举起刀去杀了马小虎也不一定。
舒自立开始观察,马小虎喜欢去学校附近,逮落单的学生要钱,不给就打。还威胁逼迫他们偷家里的钱给他们,否则就往死里打。
马小虎下狠手的时候,舒自立看不过去,上前护住小学生,揍了马小虎一顿,还联系了自己单位的保卫科。
保卫科干事认识马小虎的爸,打圆场让马小虎把钱还给小学生,然后让他以前不要再犯,便放了人。据说当天晚上,马小虎的爸请这人吃了饭。
舒自立明白了,凭这点小事,动不了马小虎。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子,当爹的不是啥好人,当儿子走上犯罪道路简直理所当然。
许久没做的梦境,再次降临,女儿再次到他墓碑前痛哭,这场景和他第一次梦到的时候,一模一样。
难道,是因为自己没有解决掉马小虎,所以梦境又来警告他?
舒自立开始思考,该用什么方法,让马小虎的爸没法偏袒他。摸摸下巴,至少也得是刑事案件吧,真出了刑事案件,警察是不可能因为马小虎他爸这点关系,就放过马小虎的。
梦境还在继续,不过这一次,却略有不同。小女儿席地而坐,用手抚摸着墓碑上父母的照片说话。明明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眼神却有着大人般的坚毅。
“爸爸妈妈,我回来了,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我的家人,我会代替你们,保护他们。要是我能早回来半年就好,只要你们能回到我的身边,我愿意拿我所有的一切去换。”
从梦境中醒来的舒自立,根本理解不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日子一天天下去,梦境还在继续,这一次小女儿来见他的次数比之前要多的多,他也听到了很多和之前不一样的消息。
小女儿设计抓了马小虎,还会做衣服拿去卖,认识了新朋友,带姐姐去京城参加面试,一件一件让舒自立开始怀疑,后头这些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一个老人,在他的墓碑前痛哭。看到女儿告诉他,原来他根本不姓舒,也不是舒家的儿子。是舒老太太当年生了女儿,拿自己的孩子到医院和人调换。
再后来,老人搬到下溪村,几乎天天都来和他说话。说了很多很多,说的最多的是,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能亲眼见到自己的儿子。舒自立每一次,都在旁边告诉他,我在这里,我听得见。
丈夫的反常,让金明莉担心不已。试着劝说丈夫,“虽然梦境救了我们一命,但也不能永远沉溺在梦境里,现实还是现实啊。”
生活总要继续,象丈夫这样,不时发呆沉思,不然就是走神,仿佛变了一个人,甚至好多工友都在猜,是不是他们夫妻之间闹了矛盾。车间主任还来关心过,明里暗里提醒她,夫妻之间哪里有隔夜仇,赶紧和好,可别出什么事故。